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长平/《新民晚报》最近一篇文章,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引发了方言与文化之间的讨论。这个讨论的结果,毫无疑问地,是方言体现了文化的多元性,不应该被废弃,而应该被保护,甚至被弘扬。对这个结论我十分赞成,而且很高兴地看到人们据此进一步审视我们的大一统文化中的弊端,比如央视春晚对各地方言的过度调侃等等。但是,我仍然认为,这个“政治正确”的结论偏离了那篇惹事的文章的本意,也掩盖了这场风波的实质。
在那篇题为《新英雄闯荡上海滩,不限户籍个个精英》的文章中,作者李大伟想要描述的是上海滩三十年来的变化,语言被当作其中一个显著的特征。他说,老上海人曾经引以为傲的上海话,新上海人不大爱讲了,“到浦东,尤其是陆家嘴,都说普通话,说上海话是没有文化的表现。”这个变化,很大程度上是外地人拼打成功带来的。
他的描述是否真实准确?如果是,这个变化发生的背景是什么,还有哪些促成它的原因?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那篇文章太过短小,并没有展开充分的讨论。可惜的是,舆论把它进一步缩短成一句话,变成了“说上海话到底有没有文化”的争吵。随后,这个争吵又被简化为“要不要说上海话”的表决,继而变成了“捍卫上海话”的倡导。
很多人没有注意到,在那个网络中广泛流传的上海话宣传广告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坚持和自己的孩子说上海话,鼓励和劝说身边的家长也要如此,这个对孩子的智力发育和以后说外语都有好处。”如果你认真地想想世界上有多少外语,就知道这个宣传很不靠谱。不过从别的文章中,可以知道这里所说的外语是指英语。这个宣传广告透露的信息是,上海话和英语,是上海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两种语言。
语言差异以及寓居在此差异之上的文化偏见和人群歧视,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但是如果有人说纽约人说话发生了变化,是不会被误读为“纽约话没文化”的;即使被误读了,也不会导致纽约网民愤怒声讨,并以“人肉搜索”对作者进行恐吓,更不会发生纽约的“退休领导”出面干预导致编辑被停职的事情。不过,假如纽约的一个作者,写文章这样说中东某个地方的方言,倒是有可能会惹麻烦。这是因为,弱小者往往心存自卑,敏感而脆弱,而且需要时刻警惕,否则很容易受到伤害。
那么煌煌大上海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文人拼命地发掘三四十年代的遗迹和流风,企图越过其间断裂的半个世纪,把那时和今天对接起来。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恰恰是他们想要忽略的那半个世纪,塑造了今天的上海人。与世界其他地方语言差异以文化特征为主不同,上海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制度的变化。
今天让上海人流连忘返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情调,五十年代以后的几十年中都成为批判的对象。但是,作为全国重要的工业城市,城乡二元分割的政策让上海人获得了新的骄傲。改革开放以后,享受呵护最多的上海远不如别处转身便捷,轻装上阵甚至赤手空拳的外地人再度闯进上海滩,对上海本地人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上海的学校教育水平较高,又有传统的国际视野,出了很多优秀的人才。但是,外地人对上海的直观印象,来自日常生活中的遭遇。举例说,在上海的连锁店和超市里,有很多说着上海话的下岗女工,中年以后却被告知没有本事只能择机再就业,心中充满了委屈。她们往往以为,是外地人涌入抢走了自己的工作机会,自然就不会有好脸色给他们看。外地人反击的武器之一就是,说上海话没文化。
曾经的上山下乡也许有机会让上海人放眼更多的中国,但是它本身是个畸形的政策,其结果是让他们更加疯狂地渴望返城。以致新一代的上海人,大部分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在上海要么去到海外。他们的旅游计划中,可以一辈子不到内地,但一定要去几次别国。我认识的很多年轻人,是到海外学习之后,才意识到多元文化的可贵,回国后才去西部逛了逛。
直到今天,发表在上海一份晚报上的文章中一句用来区分事实的话,还能引起上海人如此激烈的反应,并寻求“退休领导”的权力干预,这是一件让人感到奇怪的事情。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php?storyid=001024656&page=1
“上海话”的题外话
起先并没有留意到新民晚报社区版,只是在其“上海话没文化”俨然化作一场新闻风波和新闻人风波后,方才对其始末做了些调查。
由于在外界评论中多将此事描述为“上海新民晚报刊登‘上海话没文化’文章引发上海网民抗议”,我起初是颇有些讶异的:不是说新民晚报近年来一直苦于读者结构群老化么,怎么还能引发网民集结抗议,以至需要报社被迫公开致歉处理编辑?根据经验,愿意并且能够在网上设定议题表达意见的多为年轻气盛者,如果这份上海老资格晚报真能保持在青年网络活跃分子中的影响能力,就算被骂,广告部人士也该有几分欣喜吧?
后来才知道,摘录这篇文章的是新民晚报社区版,而非这份上海老牌晚报自身。所谓“社区版”是一份由新民晚报主管的2009年新创日报,自上海家庭报改版而来,早间发售,曾多有在写字楼等处免费派送推广。于2月4日刊发该文的更是“子报”中的“子版”–浦东版,发行地域系以陆家嘴为核心的上海浦东,主要通过地铁口等处发售派送。
事件演化到2月6日报社公开致歉、编辑停职处分后,上海媒体“沉默是金”可以理解,但外地媒体已是心有戚戚不说不快,在本人所见的得到沪外媒体公开发表机会的相关评述中,无一例外地表达了对“上海网民”不够宽容、过于敏感的悲叹,又或者指其实为上海本地“土著”与外来移民利益冲突的反映,更有引网络传闻之“退休领导人批示”一说,指责“权力干预”才是“没文化”。
那么,这样一份发行量和发行范围如此有限的“新生小报”,何以拥有如此巨大影响力?在其由一篇书摘转向一场舆论事件的过程中,其生成模式和发展路线中有着怎样的力量介入?比起讨论“上海人是否应当宽容”,我对此更有兴趣。
其实,“上海人”、“上海网民”这种指称在这里更加显示出了其不够准确。在一个价值观日趋多元化的时代里,我们已经很难使用这样一种集合名词了。人人际遇不同价值观不同,宽容尺度也就天差地别。过去,不同人士对是否宽容的表达是相当受限的,必须要有强有力的代言人,可以通过大众媒体或者现实行动进行诉求。少数派的意见如果不具备足够的表达和行动能力,就会湮没在“民意”中。但如今,时代赐予人类互联网,社会个体的表达渠道大大放宽,人们的权利意识和表达意识以爆炸性的方式得到释放,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议题设置者和推动者,以集体行动方式汇聚“群众的呼声”在线上变得如此便利。
但除了意见领袖,“呼声”还必须要有足够的群众基础和现实行动可能性。例如赵本山小品中大部分以残障人士生理缺陷作为“包袱”之一,但仍可以登上身为中国官方最重要宣传工具之一的央视春晚舞台,试想此事若发生在欧美,是多么的“政治不正确”。其间反映出的是中国社会整体对残障人士的尊重保护意识不那么强烈,当然,我也能理解换个角度的说法:或许这也能说明我们不那么“矫情”,不过是“取个乐子”,无需那么上纲上线。不过,健全人士说我们要尊重“文艺创作”,但若真是残障人士或家属,恐怕也不会个个都那么不以为忤甘之若饴吧?通过官方审核的小沈阳春晚台词是“眼晴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了”,中国就算有13亿人笑得前仰后合,四川灾区度过第一个震后春节的破碎家庭幸存者中一定也有勾起回忆以至黯然落泪的吧。但何以视“安全性”为重要指导原则的春晚节目审核者,能够允许这些表达形式向全国播出呢?这是因为决策者在评估社会整体承受力后,判定这些“残疾笑料”、“同性恋笑料”目前仍可娱乐中国绝大部分公众,即使有自感触及宽容底线的“敏感者”,亦尚无能力构成危及社会稳定的抗议力量(广东政协委员此番为粤人形象振臂一呼后,恐怕明年春晚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放弃粤语“笑果”了吧)。
个人推测,在这起“上海话”事件中,演变路线可能是这样的:一位在陆家嘴地区工作生活的网络活跃分子获得了这份新民晚报社区版(浦东版),由于这份新创报纸实在够薄,这位对“普通话人士”不持有好感的上海本地居民在阅读中发现了这篇内版书摘中的不敬表述,联想个人际遇,自感触及其宽容底线,进而在类似“宽带山”之类本地网络渠道发帖表达愤怒,进而激发众多价值观相似人士跟进,并扩散至更多本地论坛,在论坛版主等意见领袖和认同者的共同作用下,最终形成上海网络空间中一股舆论力量,并威胁进行现实生活中的抗议。
但坦白地说,就算到了这一步,我还是很怀疑,“上海网民”们的愤怒表达甚至是召集现实行动的威胁,就能够迫使该报社息事宁人地作出道歉举动。不管“退休国家领导人”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我相信,只有来自这个方向的力量才是雷霆一击。所谓“上海网民”的言辞指责,我想绝大数媒体工作者内心不会赞同(从该报社道歉声明文本及沪外媒体评论中皆可显现),若只是一群普通网民不予“宽容”,在其如同穆斯林抗议丹麦媒体亵渎先知般聚众上街前,媒体人士自当拒其于“言论自由”之外。
有论者,“上海资深媒体人”安平,通过湖北长江商报得以刊文,痛陈:人们会对温家宝总理“希望校方给肇事学生继续学习的机会”击节赞赏,却鲜见对一个未见有大错的编辑给予宽容的呼吁。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其美德欤?
若非有所特指,安平文中的“人们”实在是有点“擅自代表”的嫌疑。在所所有那些被定义为可能“严重伤害感情”的事件中,个体的感受程度是各不相同的,关键是看表达能力和渠道。即使是中国官方宣告了温家宝的“大度”之后,中国网络论坛上也仍存有大量不愿原谅掷鞋学生的言论表达,人们没有都“宽以待人”;至于“上海话”事件,要求给编辑以宽容的呼吁在沪外媒体及门户网站的跟帖中绝非鲜见,多的是指斥“上海人”小家子气的基调–“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只是官方口径(前者是中国官方,后者是上海官方)中的表述方式而已。若是真做个一人一票的统计,要求在掷鞋事件中“严以待人”者和在“上海话”事件中愿意“宽以律己”者,还真不知道哪个更多些。
最后我也个人表达一下:我赞成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上海话及各地方言的文化传统,方言之争背后的利益之争在一个人口流动性极大的社会中已是不可避免。但那位编辑若因摘录一篇已公开出版文章而成社会情绪替罪羊,实在也有些残酷。
(特别致意:2009年元旦后因诸事缠身,多日未作更新,谢谢各位关心。)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媒体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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