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13/《河殇》第五集:忧患

大自然中人类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从加利福尼亚的暴风雪到孟加拉平原的大洪水,从席卷地中海沿岸的高温热流的持续多年不肯缓解的非洲高原大面积乾旱,地球仿佛中发痢疾似地颤抖,人类竟然也像倒退了一万年似的束手无策。

“厄尔尼诺现象”,这个挺新鲜的名词,像幽灵一样在世界徘徊。

人类社会在它的缔造者面前,也变得光怪陆离,越来越难以驾驭了。 

马克思早已预言的资本主义丧钟,迟迟没有敲响。 神化般发迹了二百年的西方工业文明,虽然已经显露出种种病态,却还在困境中不断调整和更新。本世纪初以来从帝国主义薄弱链条中相继突破出来的社会主义国家,如今又相继开始大规模实行社会改革。 美苏裁军,海湾战火,拉美和非洲的不断政变,东亚的民主风潮,蔓延在富蔗的欧洲的恐怖活动,艾滋病的猖獗……这一切,把我们的这个星球搅得乱麻一团。 

自然和社会,这两个人类文明藉以依托的基础,为什么都如此充满著忧患?这两种忧患之间,难道也有某种联系吗?

东北辽河流域发生特大洪水,当地军民奋力抗洪抢险。 

长江洪峰终于安然渡过荆江大堤,葛洲坝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整个华中地区稍微喘了口气。 然而,不动声色的黄河也充满了危机。预计黄河将有大洪水,千里大堤和整个华北大平原猛然又蹦紧了所有的神经…… 

对中国人来说,哪里的洪水也没有黄河发大水可怕。 早在”诗经”的时代,中国人就发出这样的叹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在整个文明史上,黄河始终是“中国的忧患”。 

而今,中国人还有一个更深沉的叹息:为甚么我们的封建时代如此漫长,漫长得犹如那永无休止的黄河洪水?这是一个更大的恶梦。它从骊山那座大坟墓里不断弥散出来,充满著两千年的历史空间。近百年来,多少次想把它彻底葬送进坟墓里去,可它却始终死而不僵。历史在古老的磨道里辗得那样缓慢,沉重。黄河在它那淤满泥沙的河道里淌得也是那么缓慢,沉重。 

洪水还会再来吗?

动乱永远过去了吗?

我们在问黄河,也在问历史。 

我们不知道古时候的黄河是个甚么样子。此刻展现在你面前的黄河,不正是浊浪滚滚,像一条狂暴的巨龙吗?这是黄河在内蒙古托克托河口镇,受到吕粱山的阻挡后,突然掉头南下,愤怒地辟开黄土高原,夺路而走,从此便在那狭窄深邃的晋□峡谷里,变得暴戾无常了。 看它现她在这副模样,你还能想象得出,它在约古宗列盆地的那种晶莹澄澈的模样吗?你还能看得出,它在九曲河套里那种柔顺,舒展,娴静的一丝风韵吗?

清水变成了浊浪,静静的流淌变成了怒不可遏的挣扎,孕育变成了肆虐,母亲变成了暴君。

从有文字记载开始,黄河的第一次泛滥,发生在公元前六零二年的周定王五年,从那是一直到一九三八年国民党扒花园口,两千五百四十年间,黄河共计溃决了一千五百九十次,大改道二十六次,平均三年就有两次决口,一百年就有一次大改道,世界江河之中,黄河大概是最暴虐的一条河。

几千年的周期性泛滥,使华北平原面目全非,湖泊淤平,城池丘陵沉沦,生灵涂炭。当年齐桓公大会诸侯的葵丘安在?“水□”所写的八百里蓼儿□,也就是几千年来古人长与洞庭湖比美的那个巨野泽又在哪里?而那时世界最繁华的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东京汴梁,如今也淹没在十米黄土之下,更不用说各朝代又有多少人民性命财产都付之东流。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或民族,会像中国经受这样的周期性毁灭呢?

更可怕的是,这种周期性毁灭,在中国不仅仅是个自然现象,而且还是一种社会历史现象。以大的时间尺度来衡量,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王朝,从建立,发展趋于鼎盛,渐渐显露出危机,暴发动乱,直到崩溃,每隔两三百年就会发生一次激烈的大动荡。旧王朝覆灭了,新王朝代之而起,也明显地是一种时间上的周期性,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似乎像黄河泛滥一样永无休止。

周期性的大动乱,总是一次又一次把生产力的积累无情地摧毁掉。往往越是经济发达,繁荣富庶的地区,破坏得越厉害。中原本是中国最早的经济开发地区,随末动乱之后,那里却是”人烟断绝,鸡犬不闻“。中古时代的膏粱之地开封,盛唐时是小城镇,北宋时成为世界性大都市,到元末乱世又倒退为小城镇,似乎六百年一个大轮回。

相传在皇帝时代就发明了的指南车,至少东汉张衡也发明过,但后来马钧,祖冲之这些大科学家又一次地重新发明它。古代科学发明在乱世中一再失传,让能工巧匠一代代耗尽精力。 利玛窦从西方带来十五卷本”几何原本“,同徐光启合译了前六卷,明朝一亡,翻译中断了整整两百年,可就在这两百年间,徐光启的译本传到日本,推动了那里的科学发展。中国文明的新因素幼苗,就这样不断地在周期性大动乱中夭折。

其实,可怕的社会动乱,对今天的中国人来说,是并不遥远也并不陌生的。文革动乱离今天虽然已经有十一年的岁月洗刷,它的巨创却仍然留在人们的心头。然而,善良的人们是否认真想过,那场动乱的爆发,为什么离解放前的动乱只隔了短短的十几年?这是否意味著古代那种周期性的社会震荡还在延续?

中国人民希望永远不再有动乱,这就如同希望黄河永远不再泛滥一样。可是,洪水是无法预测的。自从一九七五年淮河支流在河南南部暴发大洪水之后,黄河水利委员会就发出警告:在今后的某一天,黄河可能还会发生万年一遇的大洪水,一旦发生,黄河无论向北还是向南溃决,都会造成损失数百亿元的毁灭性灾难,都将给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带来巨大的威胁。

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我们头上,我们却不知道它甚么时候会落下来。

黄河就是这样一条难以捉摸的怪河。它最特殊之处就在于它那可怕的泥沙,所谓”黄河斗水,泥居其七”,这在世界江河中是绝无仅有的。把它每年从黄土高原上冲刷下来的十六亿吨泥沙,堆成一米见方的大堤,可以绕赤道二十七圈。几千年流淌下来,黄河就把一个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的贫瘠高原抛在上面,又把一个洪水肆虐,朝不保夕的灾难平原扔在下面。它把这两个沉重的包袱留给中国人,只顾自己流到海里去了。难怪有人形容说,黄河造成的水土流失,真正是中华民族的动脉大出血。

(毛泽东坐在邙山头上眺望黄河。)

当这位中国当代最伟大的人物面对这条大河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据说,他当时十分忧虑地问道:黄河涨上天怎么办?雄才大略的毛泽东一生说过许多气吞山河的话,却唯独对黄河说得很少,很谨慎。他年过七十的时候,还想徙步策马去探黄河源头。他说: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

多少世纪以来,把黄河变清一直是中华民族的千古宿愿。它像一个永不泯灭的梦。新中国曾经把这个梦全部寄托在三门峡大坝上。一九五五年国务院副总理邓子恢在怀仁堂向全国人大代表们宣布:在三门峡水库完成以后,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国人民,就可以在黄河下游看到几千年来人民说梦想的这一天--看到”黄河清“!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个庄严时刻,中国人确乎是相信一句古老谚语的:”圣人出,黄河清”……

然而黄河没有变清。滚滚泥沙淤死了三门峡大坝,回水倒灌泾渭河,淹了富庶的八百里秦川。千古民族宿愿,又一次在混沌的黄水里化为泡影。

三门峡的失利,常常会叫人联想起大禹的父亲鲧的悲剧故事。在那洪水滔天的时代,鲧出来领导人们治水,但他却采用了堵的办法,治水失败,他被杀死后抛尸荒野,尸体三年不腐,人们剖开他的肚子,禹便出生了。禹吸取了父亲的教训,改用疏导的办法,劈山开河,终于治服了洪水,从此明垂青史。

黄河从大禹脚下流到我们这里,仿佛只打了一个盹儿,而人世间已阅尽数千年。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同黄河泛滥进行了数不清的搏斗。搏斗的结果是,我们终于靠著两条大堤,把黄河挟持起来,连洪水带泥沙一块送进大海。人们常常惊叹祖先建造万里长城和大运河的伟大,殊不知道这千里长堤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长城之剩下了观赏的价值,运河也早以被截断,惟有这黄河大堤,至今同我们休戚相关,因此有人称它为”水上长城“。

日久天长的泥沙堆积,不断涨高河床,不断溃堤改道,而我们的祖先又不断把它重新约束到大堤之中,这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较量,便成为中国人对付黄河的位唯一手段。

今天的黄河大堤,修筑于光绪初年,仅仅二十几年就又变成了地上河。河床平均每年抬高二□米,有的河段平均每年要抬高二十二□米。解放以来,我们已经三次加高加宽大堤,它保证了将近四十年的安澜无事,在近代黄河史上几乎成为奇迹。但是,这毕竟同我们祖先一样,没能摆脱那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被动局面。看看今天悬河两岸,城市,铁路,油田,乡村,无数的设施,无数的生灵,不都处在随时可能发生灭顶之灾的威胁之下吗?

我们将怎样抵御未来的洪水?黄河的出路在哪里?四十年的安澜无事,给中国人铸成了一种麻痹心理,人们仿佛快要把它那狰狞的面孔遗忘了,这种心态,也许就像大兴安岭忽然烧起大火来,人们才想起,噢,那里原来有一片森林。

但学者专家们却忘不了可怕的黄河,哪怕黄河不动声色,默默无言。他们有的忧虑,有的乐观,有的怀疑,治黄大计始终众说纷纭。的确,黄河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大学问。黄河的治理是世界水利学上最大的难题。它是我们从祖先那里无可选择地接收下来的历史遗产,它又是我们必须说子孙万代做出合理筹划的艰难抉择。历史和未来在今天撕裂著我们。

哺育我们的黄河,必然同时要祸害我们。有一得必有一失,这就如同人类向大自然索取了什么,大自然就要向人类报复些什么。这个听起来颇为荒诞的法则,其实也通行在中国的社会历史之中。那挟持著滚滚黄河的千里大堤,不正是我们大一统的社会结构的一个绝妙象征吗?

如果我们再去翻一下中世纪的世界地图,就会发想,破裂的欧洲本土,众国林立,就像一条”杂乱拼缝的坐褥“。日本和印度也是一片分疆裂土。唯独在东方的中国,有一块辽阔而统一的大版图,虽然时不时要破碎一下,但很快又板结起来,相比之下,欧洲的查理曼帝国,阿拉伯的穆斯林帝国,乃至成吉思汉的蒙古大帝国,都不过是慢慢长夜中的一道闪电。

是一种什么样的强大力量,能把这么大的国家牢牢凝聚了两千多年?这个“大一统”之谜,使中外学者在惊愕中绞尽脑汁。马克思曾经把建立在封建自然经济之上的社会结构,形像地比喻为”一袋马~铃薯”,虽然装在一个口袋里,却是彼此分离的。在古代中国,小农像夏夜的星空,密密麻麻,一盘散沙。具有社会联络功能而又信仰统一的儒家知识分子,把分散的小农有效地组织成社会。

这种独特的社会结构,曾经在中国造就了高度繁荣。虽然,就在这大一统的奇迹里,在一种烂熟文明的灿烂外表之下,在一种绝对供奉皇帝,圣人,老人,祖宗牌位的缭饶紫烟之中,这个社会结构的内囊里却悄悄地腐烂著,这种情形,非常像那黄河大堤正在被蝼蚁和田鼠悄悄蛀空一样。儒家组成的官僚队伍,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腐化倾向,权力本身成为一种腐蚀剂。于是,往往到了王朝鼎盛时期,崩溃就在眼前了。 

然而,旧王朝崩溃了,新王朝很快取而代之,社会结构又恢复原样,继续朝著下一个崩溃走去,就像黄河大堤溃决了,人们又修复它,等著下一次溃决。我们为什么总是陷在这样一种周而复始的命运之中呢?

这个神秘的超稳定结构,主宰了我们两千年。而今,紫禁城里的金銮宝座早已成为历史文物。 庞大的儒家官僚网也灰飞烟灭了,但是,大一统的幽灵似乎还在中国的大地上游荡。 社会震荡的恶梦还让人记忆犹新。 更不可忽视的是,官僚主义,特权思想,以致局部的腐败现象,仍然在破坏我们的四化大计,这些古老的社会顽症,颇有些像黄河每年带来的泥沙,在一天天地淤高下游河道,渐渐积累著危机。 

也许,就像人们对不断增高的大堤深表忧虑一样,永远的超稳定,不也颇令人忧虑吗?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的启示,难道还少吗?

(演播室。学者谈中国社会结构)

金观涛(中国科学院研究员):历史是过去的事实,但我更认为历史是过去与现在的无终止的对话。 在这种对话中,我们可以产生一种很深的忧患意识。历史对中国人的启发是:中国在社会变革中应该避免毁灭性的动荡,一定要让进步与创造来代替动荡。 当旧的东西瓦解的时候,应该让能够取代旧的东西的新因素成长起来。 

就在那座比黄河河床还要低九米的开封城里,历史曾经演出过大起大落的无限繁荣与无比灾难,然而,对今天来说,或许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两个人物的故事,比铁塔和相国寺还要更深地烙在中国人的心灵上。 

这位黑脸包公,八百年来盛名不衰。 尽管他不过是封建社会里苦难人民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虚幻偶像,但今天开封人依然深情地修起如此富丽堂皇的一座包公祠来。四方游人络绎不绝,难道仅仅是为了旅游吗?”青天”观念在中国民间的久久不肯泯灭,说明了什么呢?

人民更不会忘记,就在离包公祠不太远的一栋旧银行里,发生过文革动乱中最黑暗的一幕。 在这间阴森森的黑屋子里,亲自主持制定过宪法和党章的共和国主席,被秘密囚禁,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二十八天。死的时候,他那满头白发足足有一尺长…… 

一个共和国主席的命运,是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命运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法律不能保护一个普通公民的时候,它最终也保护不了一个共和国的主席。 刘少奇同志的白骨,曾经把动乱的惨烈和时代的悲剧揭示得无以复加,然而动乱的根源却不是他个人的命运所能揭示的。 这是一个民族的整体悲剧。 如果中国的社会结构不更新,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以致观念不现代化,谁能保证悲剧不重演呢?

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在迈开了经济体制改革的步子之后,终于也开始尝试政治体制的改革了。今天,当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终于有人勇敢地第一次举手投了否决的一票,这是何等不容易啊。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进步呢?不管这个改革将遇到什么样的阻力和风险,我们都只能朝前走下去。我们的身后曾经洪水泛滥,我们的身后也曾经动乱不已。 我们必须朝前走,去冲破那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我们会遭受挫折,但是,这不正如那位功败垂成的鲧,用他的失败为儿子大禹铺垫了成功吗?

让我们这代用自己的双肩把忧患的重担挑起来!那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万代永不再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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