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09/《七天七夜》– 一个女军医的79对越亲历记

作者:青衣江 (此文原发于天涯文学论坛)

[铁血论坛] 高原银鹰 注:最近在这个网站上不断看到有关150师448团在30年前对越自卫还击战的帖子,看到一些评论很无语也很无奈,毕竟事过30年,人们的认知、道德观、价值观同那个年代已不尽相同。

我在这不想转抄关于150师历史,也不想转抄网名叫老鱼的老兵所写的《兵败如山》。只是给大家转抄一篇由一个150师女兵写的,记录了她们深入前线七天七夜的点点滴滴,文章原名《纪实—七天七夜》,在我留存的文档中改名叫《那一年,我十九岁》。

那一年十九岁!只因为在那儿他曾丢失了自己的战友,只因为他有战友没能活着从那回来,只因为他在心里,把他们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

我们这一生,因为经历了三十年前那埸战争,因为念着那些甚至不到十九岁,却是十八岁,十七岁就死去的战友,那颗心,注定永远永远,停留在了容易流泪的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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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抄上面照片中一老兵的文章

七天七夜(中越战争纪实)

作者:青衣江 (此文二00六年四月原发于天涯文学论坛)

引子

希望看过这个故事,理解并支持这个故事的朋友,有机会时顺便转贴此文。先谢过大家 。故事中提到的人物,均为真名实姓,所述事件,全部真实。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会一直发贴,发到文中人们不远千里,相聚一堂前夕全文结束。

二00六年四月,也就是本月底,本故事中绝大部分人,将从诺大中国的四面八方,云集四川绵阳市,那里是原成都军区第五十军某师,及所属野战师医院所在地,当年部队的编号是:56018部队60分队;预定参加本次聚会的人数约二百人。具体到会多少人,现在自然不能确定;文中所提到的人有些不能参加聚会,比如我美丽的朋友林亚,据说人远在日本。另有很多谢世的人自然也无法参加。而这些天我老在想,与文中有关的活着的他们和她们,如何在二十多年后共叙当年,如何同感慨同笑或同洒一掬泪?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看过这个故事,我猜想,多年后,突然在网上发现自己的名字和那事联在一起,那份心情什么样?

这个故事二00二年底由我并不经意地,用《也讲一个故事》这个题目或隔几天一节,或每天草就一节,发在“天下有雪”自建的社区上,他是我在QQ上交的第一个朋友。如今朋友安在,社区已不见。不过故事完成不久,我用青衣江这个ID,用《你看那远远的天边》把它照搬到一个文学网上 。原文约二万五千多字。而它在我文件夹里的名字是《 七天七夜》,可能总记得小时看过的那本名叫《日日夜夜》的书,讲的是苏联卫国战争的故事。

我原以为,这篇小文会静静躺在那个角落里,寂寞,孤独,然而真实,安恬,如那荒野小草,留着自己的记忆,做着自己的梦却不为人知;又如那逝去的人,躺在坟墓里,随坟墓夷平默默消失。这也是当初我写时不假任何掩饰的缘故。至今我未向远方的同学,身边的同事和朋友们透露过网上这篇文章。不愿在现实中被无关人们好奇地追问。

而事隔三年,又要把它重新搬出来,其原因一:这故事意外被相关人员发现后,互相转告阅读猜测,并辗转找到我时,多表示不介意更多人看到,尤其刘振超总问我:为什么这件事情没写到?为什么那件事情没写到?我多告诉他,那和本文无关。不过同时我也答应,和本文有关的事件我尽力补充,毕竟,人都喜欢被人传诵,都想精神不死。没错 ,如今不耻的事情,无聊的事情,尚被莫名其妙地炒作,甚至于炒得骂声不断,那么那段真实的历史,也有理由希望被人小小记起,我想,至少不会有人骂他们。

第二。这些日子不时有电话问我是否去,其中李丙恒特别有意思。他不是60分队的人,但他从去年秋天发现此事后,十月从天津赶到河南,伙同刘振超来见过我,现在他和大家都开导我:一定要去。而我在现实中是个不论走多远,只愿独行独处的人。且不提我去与不去,只说我先前曾答应过要把大家的经历修改,充实,然后再放到网上去。那么现在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如果我无意或者有意不去的话(开个玩笑同志们,我不去那一定是去不成),就算本人送给我院这次历史性大聚会的礼物。

第三:那个文学网有个不合情理的规定——不允许修改已发表的文章,而原文涉及到个人隐私,现当事者提出希望我能隐去。虽然仅仅只是希望吧,我也决定隐去。在这之前不便让更多人看到。

第四,我有一个真诚的愿望:在这里还有那里,所有那些我熟悉的朋友,希望大家看完这 个故事后,和我一起祝这次聚会圆满,成功;和我一起,祝愿那些活着的人,平安快乐 。文中提到的人除去阵亡者,有些人也已陆续去世。毕竟时间又过去二十多年了。在此 ,我谨对逝者表示深切的悼念。

(一)

当年发此文时,我不知该把它放进哪个栏目。我想,这个故事很多人在心里讲过,只要他曾是故事中的人;当年写的时候离那段历史虽然不算久远,但它确实是逝去的往事;这故事有关战争似乎注定它不是喜剧,而且它毕竟不只是讲战争。所以后来,我把它放 进了那里的《情感之家》,因为,它们终归是我最深沉的情感收藏之一。

谁说往事是一团乱麻?不,生活不是无绪的,它象一粒一粒的蚕茧,堆放着;每一粒茧都有它那一个丝头,找到它或者是无意中抽动它,都会抽出长长一段丝来,那是生命的片断,把它们串起来,就是完整的生命。

罗布林卡是我在QQ上遇到的,当时她仍在某陆军医院服役,我的同时代人。在我眼里她也算美人儿,我仍存着她在布达拉宫前戎装的相片。几年前她被我拉到朋友社区,发了个名为《前线之旅——别开枪》的贴子,记录她赴老山前线的一件小事儿。文章写得不算好,不过那很象只沉重的记忆之手,拈住我那个蚕茧的丝头,又象是尘封的盖子被什么掀起一条缝 ,幽暗的深处幽暗的往事,纷纷活动对我说:我们是不是被尘封得太久,是不是到了放风的日子?从此开始我一发不可收拾,写下这个故事。

我见过两只粉色的和淡黄色的蚕茧,而大部分的茧是白色平常的,好象人这一辈子,出彩的日子极少。只记得第一次看到彩色蚕茧的惊讶,是小学时养蚕结的茧,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至今都没忘记。是吧,出彩的日子都引人注目。然而其中一些却包含着艰辛和疼痛,疼痛到你不想也不敢想。悲剧这东西确实能给人带来美感,不然伟大的古希腊悲剧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何以流传至今?不然为何有新编悲剧隆重上演?不然的话 ,我为什么要来讲这个故事?痛,竟也是美。

我在南宁的朋友李桂生是个聪明而且健谈的人,六年前初冬的一个黄昏,一齐在他老爸家喝过酒吃过饺子对我说,姐夫也参加过对越作战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回来人整个变了个样,以前人家是很爱说话的人哦。

又有一次,在驰往成都的列车上和一个人聊天,不知怎么地,就说到我们都当过兵,然后就扯出对越作战的事儿。他说自己的部队最早调往前线,方向是云南,任务是打穿插 。说仗打得很勇敢也很惨烈,最后全班剩他一个人,全连么,只剩下了二十来人。不过很快和赶上来的兄弟部队编在一起,重新投入了战斗。我注意到他说的时候,眉宇间拼出一个“川”字;声音压得很低;语句是那种不怎么连续,挺犹豫的样子,眼神飘浮不定。他给我的感觉是在忍疼揭一个伤口,他不得不轻轻揭。最后这个人在西安站下车。记得那时也近黄昏,暮色和人流很快淹没了他的背影。

而二十多年前,也是在火车上,我认识了冯鹏,一个梦想从事文学的陕西青年,他会填很不错的词。可惜他那些深情并壮怀激烈的词我并未保存下来。不过,十年前他因故在陕西汉中服刑,我曾打算探监来着。认识四年后的某一天,他在信里对我指点:为什么不把你记录的整理出来?那是绝好素材。其实当时我倒想搭上文学的列车。可是那时我没想过把它们做素材。比起死掉的人,活着已经不错。想起死去的人,活着也觉得不理所当然,你还想要求更加多吗?

和我网上的朋友“大哥”为战争有过泛泛讨论,没能达成一致。这或许因经历不同。当然不排除他属于巴顿式的类型,没有战争,他们会深感失去了存在价值。

最后就是这个月十二号那天,电脑坏了,我回到电视机前在央视《人物》节日中知道了梁子这个女孩儿,是的,我喜欢把她这样的人叫做女孩儿——梁子是八六年老山前线唯一的战地女摄影记者——节目中显示了她身着军装和军人父亲的合影,从军装款式上,让我知道她和我是同时代人有相同的经历。当时她回答主持人“战场生还有什么感受”的话让我莞尔——梁子激动而且冲动,说话象打冲锋:“我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我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人!”的确,她这话也没有错儿。然而后来她还是说:“从那以后,我就讨厌战争,听到有人说打仗,我就生气!”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个说话直来直去,性格像个男孩儿的女孩。

没错,我觉得自己在那埸战争中也有自己的疼痛,虽然我未能损失一根毫毛,可我好象也 从此变得少语了;关键是,我也和那位姐夫,和列车上那不知名的打穿插的士兵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希望自己想那件事。这倒是为什么伟大的埃斯库罗斯?你为什么 没激起我们的浪漫主义激情;你为什么没能激起我的英雄主义情怀?难道说,我们不是生在六十年代,看着《英雄儿女》长大的一代吗。

(二)

不过,战争必得留给我们一些东西:它使我们有了“战友”而不是别的什么。他们和你 一起在黑夜出发,一齐在紧张中赶赴战场;一齐挖掩体,一齐护着头听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年青的士兵们一齐用稚气的眼睛,突然间看到血的面孔,瞬间走过他们一生的残 酷,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大人。你说,你能不记住他们和她们吗?

现在,我常爱看那些满面稚气,背着书包出入校门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出神回想当年和他们差不多一样大,经历却不相同的人们的往事。是的,你不会轻易忘掉他们:向华,重庆兵,我的付副班长;小李子,郑州兵,在坑道里只和我们呆过一夜的男兵,记得他才十五岁;王利君,来自丹东,我的好朋友,当时和我分在同一个手术组;小赵,北京兵,我的好朋友,当时跟齐付院长当通信员;夏所长,总爱把我们叫做“娃娃”;李燕,四川兵,漂亮得像个明星,抬起伤员却像个男孩子一样舍命;北京兵刘大伟,我们都叫他油子兵,平时吊儿郎当,那会儿也不声不响只知老实干活儿的家伙;李管理员,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炮弹飞来总是拼命吹哨子通知大家最后一个进掩体的人;……好多的人,一下子真是不能说完。 还有,我尊敬的首长们,如今都在哪里?唔,齐老头子,真是已经在2000年的某一天,离开我们大伙而去了吗……

齐付院长,其实他那时不老,只因为那时我们太年轻,所以才这么说。他中等身材,有一张极严肃,也极慈爱的面孔,就象影片《英雄儿女》中的王文清政委,令人起敬让人感动,我一直想要我的爸爸就像王政委;他去得太早了。而我,想去看他动作太迟了;即使是现在,他的年龄也不能算老,真的不太算老。所以,让我忽视了生活中时刻会有 例外发生这种事情。

之所以首先想到他,是突然想起件让人发笑的事。这好象和要说的故事很不相称,我想这就是战争带给人的另一件东西:你会装得对残酷的事情视而不见,或者对刚发生过的事情假装已经忘记。这个变化的过程很不容量,但是有时候快得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其实残酷的战时,人更可能笑。因为你必须让自己忘记..我们奉命到达待命地的第二天早上,广西宁明县洞朗村,一个掩映在翠绿竹林中的小村 子,齐付院长把大家集合起来讲夜半查岗暴露的问题:“总的看来大家表现不错— —但是问题也不小。担架排的给我听好喽”!我们竖起耳朵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平安无事,早上起床觉得战争离我们远了,说实话都很泄气。

齐付院长接着说:“昨晚查岗查到担架排,站岗的战士挺机灵,老远朝我喊:口令!我心想警惕性挺高嘛,我回答了他口令。可是没想到我们这个战士听了回答,还是一个劲儿问我口令。这倒不说,还哗啦一下拉开了枪栓……”队伍一骚动,大家都捏了把汗。只听老头子说下去:“我心想,你小子怎么训练的,不过还得回答他口令呀。回答完了口令我还特地对他说:查岗!我是齐景臣。可是没想到哇没想到,人家对我大喊一声:“ 举起手来!”轰一下大家全笑了。老头儿不笑,接着和我们说:“我一听就火了,混蛋!把你们排长给我找来。”好多人都笑坏了。老院长还是不笑,举起巨大的电筒对我们晃:“当时我气得用这个晃他的眼睛来着,呵呵!”他最后还是笑了。

二十多年了,我至今能看见他慈父一般的笑容。

那天剩余的时间全院上上下下都在训练如何传递口令,如何在黑暗中正确识别和使用口令。训练间歇,我们除了嘲笑那个过分紧张的战士,还为老院长后怕。

人物简介:齐景臣:七七事变前参加革命。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后随部队从东北调四川。于2000年病逝于四川绵阳市。河北人,标准军人风度,为人钢板直正,打仗敢为先;是我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之一,谨以上面的文字纪念他,啊,希望他在天之灵能有所知!

(三)

广西山水算天下美景之一。虽说不远处在交战,眼前所看却一派祥和。你仍不能想象战争来了会怎样。战争仍停留在纸上,停留在节节胜利的战报上。真的战争,离我们的感觉仍是那么远。

我们是在到达待命地第二天下午接到出发命令的。当时我和王丽君在离驻地一里远的井边洗头,此前有消息说我们这支部队也许不会出去了。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极为失望。接到通知,我们披着湿发,抱着一堆衣服拼命跑回来。那时驻地四周是一片紧张。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打背包,收拾装备。不久又接到另一个通知:留下一切能证明身份的文件,一级着装,待命出发。战争就这样地来了。们又丢开背包,全体集合到村子下面的空地上。重点整理各自的药箱,检查枪枝弹药,防毒面具,背上从四川出发带了一路的干粮代,水壶,包,穿上硬邦邦的防刺胶鞋。等等等等。

回想那个下午,真是非常电影:村前的低地上,好些穿绿色伪装的卡车庞然停着,十分硝烟的感觉;从没见过面的司机们,突然间出现,虽说有思想准备还是让人觉得不寻常;大家脸上兴奋着又强制性的沉静,我自己感觉,有种人类意识到危险后自我保护性的麻木。男兵们一箱接一箱,往卡车上抬箱子;村民们被允许站在远远的坡地观看;女兵们少不了有点叽喳;院长和所长们紧张的忙活着,在各个战时单位间匆匆过往,给留守人员和出发人员分别开会;李管理员最后一次给大家发放干粮。很早我就没想到的是,干粮袋仍然得像电影里的八路一样得挂在肩上,在里面装的是饼干,也算现代化了。我一直有意无意的找着感觉,有些个瞬间,我觉得那种气氛不是上战埸,象是去搞一次野营。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被分到全所最轻的战备箱,里面只装敷料,重量不足五公斤。然而就是这个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箱子,我也开始和大家一样,差不多第一百次检查它。我把里面的敷料又一次排排放好,要知道,那的确关系到战士们生死!接下来,觉得自己的干粮袋太鼓了,分了些给男兵曹内银背着;我还觉得天气实在太热,没必要按规定带绒上衣,悄悄把它们打进背包,给看守人员。我想我是全院最轻装的一个了,当时很得意。而我最担心的,我的纸和笔被发现;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我想都没想,那是否违反了规定?如果是,会有什么后果?知道把它们藏在防毒面具袋子最下面,压紧;特别特别高兴的是,挎包里有一把手电,是夜里执行抢救任务用的;不过不是老院长那种能装四节电池的大家伙,倒真是可惜。带了一块红布,好蒙在手电上用。

确信做完一切,心情放松了,就坐在药箱上梳头。记得那会儿一眼瞥见了曹内银,问他:是不是还带着你的奶液?他一听我又来问这个,试图装做没听见,不肯回答,可我那肯放过他?部队来广西前一次训练中,我发现一瓶擦脸油悄悄躺在我管理的战备箱里面,一阵追究,确认东西属于这个黑黑皮肤来自云南的小兵,着实大吃一惊:他竟在这种时候企图把这东西偷运到遥远战埸上!让我不理解也很生气,不客气地给他当埸通通清理出去。过后总找机会嘲笑他,让他头疼不已。呵呵,现在觉得又到嘲笑他的时候啦。他努力不生气,随我数落了一阵,最后脸上终于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我也瞪起了眼睛。不过最后他又憋不住笑了,咧开缺了半颗门牙的嘴,象个正在换牙的小男孩儿。那时候我心情很差。而我像看多了新中国战争片的人一样,有着浪漫的战争观,对战争抱以极大好奇,是自己要求上前线的。我把来前线当做解脱坏心情的好机会。可我还是常常无比惆怅地望着热闹的人们。然后就望见了老兵刘振超。此人聪明但脾气较坏,有时候高兴了也笑,不过他一笑,会露出一口黄牙齿,因为他是河南周口人嘛,那地方高氟老百姓据说都患黄牙。刘振超在医院手术室做洗手护士已经五年,精通手术器械,可是,呵呵,打枪的不行!出发前和出发后,大概一直忙于训练如何快速展开手术室,在最短的时间内实施战地手术室救护,所以连每天的口令也记不清,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并不很聪明。接到上前线的命令,医院从两个医疗所扩编成三个,他和我一起分在二所,又同分在手术组。昨天下午一同训练回答口令,他竟然傻乎乎的,仍然出错,被候院长嘲弄一番,惹得众人笑了一阵,所以从昨天下午起,我见他总向他大喝一声:“口令”!然后看他如何对我吹胡子瞪眼睛,以此寻些开心。

不过现在即使我喊“口令”,刘振超也顾不上对我瞪眼,他在和院长争辩,他的老乡被指定做留守人员了。他和孙新才一起试图替他争取,我知道,他们是同乡,想一起上去。不过我看院长朝他们摆摆手他们被赶了回来,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我猜想需要多一些男兵留下来,加强留守人员的作战能力吧。众所周知,当时越南的特工队活动猖劂,对我边境地区造成很大威胁。而出了四川到了广西却不能到越南,当时被我们普遍认为是最大的愦憾。

我身边坐着的小何也盯着那边看,我知道,她暗恋那个不能上前面去的男兵,这按部队规定是不允许的,所以她眼巴巴在一边看。我呢,也只能悄悄她替她愦憾,好在那时,我一身轻松毫无挂碍,换句话说就是没头没脑心里没人。

天最终暗下来,远处围观的老乡更多了。村前空地显得尤其狭小拥挤,因为暗下来的缘故,神秘紧张的气氛浓浓的从暗处袭击人们。好在汽车也开始发出阵阵轰鸣–部队终于接到出发命令,我们开始顺序登车。朦胧中我看见我的朋友林亚。也许这个腼腆的东北姑娘太过秀美温柔吧,出发前被匆忙决定做留守队员了。一开始她想争辩,可是一句“服从命令”,不习惯说话的她再说不出话了。此刻她象找不到去路,也找不着来路,那么迷茫地在渐晚渐重的暮色中张望。人有时候很奇怪,即使出去有危险吧,一起经历危险或者死亡,比一下子被抛在一边要好受些,那时候我这么认为。所以,我很替她难过。

汽车真的发动了。最先一辆沿着土路朝村外缓缓移动;车灯掠过密密丛竹,白天那么青翠优雅的竹林被车灯一照,有点阴森;跟着第二辆车也开动了。我用眼睛向被浓重暮色渐渐淹没的战友告别,心脏很少有的轻跳。我突然想起一个美丽热情,多才多艺,但是过分要强的矮个子女兵,她还在部队出发前就注定不能来了,接到让她留守的消息后,她无法接受不能参战的事实,在一个不巧停电的漆黑的夜晚,在我们点着蜡烛紧张装箱的某个时刻,突然间精神分裂了。唉,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前些天一边动手做这事,突然想到用百度搜了一下,本以为这故事一直藏在老地方呢。其实我把它正式在文学网发表前一天,就被转载到一个军事网站;后陆续被一些网站转载,看了转载较晚的网站后面大家的跟贴,看着看着眼睛湿了。我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追踪到那个文学网,寻找文章作者。去年六月底的某天,我打开一个月没看的信箱,发现一年多没光顾的那家文学网站编辑的来信,和寻找者的来信,打开看,离发信时间已经一个月,竟是赵智杰从北京发来的。不愧是我朋友,她猜测的那个人正是我。我立刻把电话打过去,想来等了一个月的朋友早已失望。那天自然聊得挺多挺多。

(四)

我们部队最早的目标据说是凉山,后来改成了高平。很晚才知道改去高平了,消息是慢慢地,通过口口相传到大家的,没人正式通知。高平是越南的一个省会,距离边境线约六七十公里。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接近水口,准备从这里穿过国境向高平进发。

汽车在山路上行驶很慢,走了很久。早有人一次次把头探出车外–发现车队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山野,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光点,真让人惊讶。车上没人清楚我们在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融入这个庞大车队的。可是你不由感受到一种自豪,感染了一种不能拒绝的力量,这种力量迅速传到每个人心里,让紧张的情绪有所松驰。有些男兵开始点烟抽了,烟头一闪一闪的,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那些面孔已经不与你平时熟悉的脸相同–你尽可从那些脸上感到新东西:比如神圣的光泽,英雄的气概,非同凡俗的形像。战争,这种显示人类怪异力量,集中人类美与丑的大事件,会让人的感觉发生巨大改变,或者,让一切颠倒重来!

当时很奇怪,我想起童年的往事来:放寒假或暑假了,一车的小孩儿,吵吵嚷嚷打打闹回家去。有时候车行到很晚还不到兵站,孩子们饿得冻得安静下来;也是这么黑暗的山路,也是这样有些军人,他们点着烟;一样的看见他们的脸,在红色的烟头下被照得一明一灭。只是那时候,我用孩子的眼睛看,看那些红色微光下亲切的面孔。而今我自己也变成了他们,又看见相同的景象,那感觉如此奇妙不能言传,是的确又有相同的能说清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安宁,踏实。这种黑暗中红色微光下军人的面孔,在全世界所有战埸的战壕里,应该都能看到,它传递出来的东西是一样的—如果你即将面临危险,如果你马上要去赴死,你会在这宁静温暖的微光里得到最后的安抚。呵呵,我一直有胡乱联想的习惯。好在这时候刘振超打破了沉寂:“指导员,咱到谅山还是到老街”?

结果引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李指导员的嘲笑过了一会儿才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我说刘振超,你挺聪明的一个人儿,怎么老说糊涂话呢?明天你再好好看看地图,弄清楚谅山在哪个方向,老街在哪个方向,高平又在哪个方位,哎,我说你怎么现在连部队去哪儿都不清楚。”

李来水指导员用他的河北腔,一字一字地说。他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笑时一对深深的酒窝–如果在白天能看见的,很好看哦。部队扩编之前他是李排长。不过他当班长时候,总是喜欢给我们讲故事,而且他总是讲得特别耐心,后来我们才闹明白,哦,原来他在追求我们漂亮的女班长。当然也是悄悄的。后来他提了干,女班长也复员了,事情才公开化。嗯,这个算不上是战地恋情,不讲了。呵呵!

就要跨过国境线了。车队停下来做最后一次检查。一切终于妥当之后,剩下一个最现实和急迫的问题,就是大家都需要方便一下。我们开始下车,有人开着玩笑说,就让我们把最后的一泡尿留给祖国吧。而且比较惊人的是,头头们说乘着还在国内,还能用车灯给大家照最后一次明。于是所有的车灯都打开了,照亮前面和两旁。头头们大致规划了一下:男兵左,女兵右,大家开始方便吧,动作要快!

可是女兵们从来没有这样被照着无遮无拦,在灯光里在男兵眼皮底下方便,虽然我们独在右边,我们还是觉得很不方便;况且,个别司机稳坐在车座里看着呢。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想起王亚平那句名言来:“管它的呢,反正不是照在脸上,看不见脸就不算”!这个几乎传遍每个女兵的笑话来自新兵连:两年前我们当新兵时有个晚上,被安排在医院小礼堂过夜。医院容易让人联想起死亡或尸体,年青的准士兵们半夜醒来要上厕所竟没人敢去。胆大的壮着胆儿蹭到大门外再也不敢走了。后来有人果断决定,蹲在门口就地方便。不巧的是正当紧张之际,一道电光刷地射了过来,想来是游动的哨兵。众人慌忙逃进门里,惊恐地互问:“照着哪一个了!照着哪一个了!”结果没人承认自己被照着了,各自都很难过。倒是王亚平聪明,对大家如是说。一言既出,众人释怀,欢欢喜喜各自入梦去了。还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明白了一个道理:脸才是最关键的部位。人要的毕竟只是脸么!

最终,我们和所有男兵都方便完了。其实这种时刻,个人的脸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要的是安全–没人敢走下公路,离开灯光照亮的地方跑到别处去,怕踩上地雷。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下起了小雨。灯光下的路面闪着美丽的光亮。部队就要悄悄过境,那时车灯也会熄灭,周围会是一片黑暗。气温开始下降。这个时候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少了一件必须的着装,哦,我的绒上衣!幸好人多我们挤得很紧,我想我能够抗得过去。真正让我担心不安的,倒是藏在秘处的纸和笔。不过真可惜,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不能动手写些什么,你看,这边境的山路和不寻常的雨夜,是何其美丽!

(五)

忘记那一夜是怎么度过的了。总该是那种不安和紧张混合的心情中掺杂些倦意吧。是个步步接近战区彻夜不眠的夜啊!

其实越过边境线很久,车灯也没有熄灭。当时的形势是,在纵深十几里的越南境内,运输线被我们完全控制,所以,道路两侧被车灯扫过的地方,不时能看到集结成阵的坦克,炮队,庞大的阵势蓦然从荒夜闯进眼帘,然后,不动声色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留下惊骇和震撼在身体某个地方冲撞,让人莫名不安并激动。而我想这种激动,有时候会让人为战争而狂喜。

后来终于,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部队开始悄悄前行。我能感觉到身边坐着的小候,王丽君,我的付班长向华,对面黑暗中老兵刘振超,孙新才,李指导员以及夏所长,我们所有的人,包括特别能咋唬的楚楚,都一下子觉得要屏住一下呼吸。我心里这样想过:也许光荣的时刻要到了!我只是不够清楚,光荣的时刻一旦到来,过后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犹如巨龙般的车队在荒野中潜行。时时停下来做一次停留,仿佛喘息。这样行了半夜大伙才知道,我们不可能一鼓作气冲向前线。前进的车队停下来时,就悄没无声呆在原地。没有人对我们下命令,没有人对我们解释,我们只能无声等待。突然停车,会有一阵心惊的静寂,静寂得让困意消失,又有如潜伏在荒野中等待猎物的野兽般警醒。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记不清是第几次出发了。起伏的山势高大险恶起来,三月初的越南早是春天的季节,只是山下的田间空无人迹,显然那已成战场;杂草丛生的旷野硝烟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片死寂;绿茵的山坡上零星地丢弃着残破的红毡碎布;山脚下不时有被炮火掀去一半的房舍;荒地里有倒毙的牲畜,很偶然地,会有一具越军尸体,蜷缩在烂泥地里腐烂着;汽车带着我们,穿越那一切,沉着地前行……

我们开始看到越来越多从前线回来的卡车。它们身上带着疲惫的尘土和隐约的弹痕,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干枯的树枝伪装,驾驭室的窗口一律堵着军用背包用以防弹,它们紧急驶来又绝尘而去;看不到驾驭员的脸,却能猜出严峻和嗅出火线的味道;危险的消息不顾一切地,从那堵得严实的窗口向我们送来,激得人一阵阵心跳。我们都能感到自己离前线近了,没有人轻易乱说乱动。大约是下午五点左右吧,部队终于到达高平。在高平大桥的这一头,我们接到那天的第一道命令:原地待命!象是任何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那会儿的阳光不再象白天般炙烤,透过路边高大茂密的竹丛,温和地泻在红土地上,安静而且美丽地照在车身上;高平大桥附近,集结了据传一个团的兵力,保障着这个咽喉要道,这个通往前线,联结后方的生命线;那时候我们当中恐怕很少有人会想:为了夺取它,失去了多少生命?而现在,阳光同样照着那座桥,看上去它非常平常;远远的高平城里,隐约的几栋楼映着太阳的余辉;桥的四周,士兵们荷枪实弹来去匆匆,紧张地做着什么,不过他们都一脸祥和,看不出经历了严重的事情。他们也仿佛对我们视而不见。这种平静而且一点不可怕的前线气氛,让坐在车厢最后面的孙新才,放心地把双腿吊在车厢外面,晃荡着,候春华也准备学他的样子,开始把两条腿伸出车厢外准备放松一下。

是的,一路上并没有什么真正惊险的事件发生,只是天亮后遇上三个浑身糊满了泥的我方士兵,来到我们车前借火抽烟,并和刘振超他们攀上了老乡,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用不屑的口气对我们说:“越南人,咳,熊包得很,不经打!”于是他们三个直到离开前,都接受着我们钦佩的目光,算是我们见到的第一拔接近英雄的人。他们说只是饿了。大家忙不迭把自己的干粮拿出来,争着递给他们,所长和指导员都用赞成的目光给予鼓励。然后呢,我们顺利到达了高平–这里不是有这么多自己的部队么。我们于是放心接受和煦的夕阳,呼吸春天下午的空气。那时,我都不相信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危险,怎么也想不出战争的面目是什么样子。看看我的伙伴们,好像脸上什么也不想,都在四处张望看热闹。楚楚用我们平时常骂她的那种疯颠样子,对着车下忙碌的战士们嘻嘻笑地喊:“嗨!嗨!”结果也没人指出来说她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当。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暗下来,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太阳,突然间就被浓烟遮敝了一半,我们发现周围燃起了大火,火光从四面的房屋和树丛中窜向天空–有个士兵向我们边跑边打手势,大声的吼叫:“后退!后退!后退!”汽车立刻轰鸣着疾速向后倒去,所有的人这才猛然发现,长长的车队早已不知去向,剩下仍在原地待命的,只不过是我们这个野战医院一小队人马。出什么事了!哦,接下来全是大火和爆炸声,不停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烟尘冲上天空几十米高,天空有一阵几乎要完全黑了。

一个小时之后,大桥周围的建筑包括民房,一律被爆破掉;所有离大桥过近的障碍,也被清除干净–当然是为了保证大桥的的安全,防止特工队的偷袭。同时,刚才还能看到的高平城,那些奶黄色的粉色的各式建筑,也无影无踪,整个高平城被攻下来后尚残存的建筑都不复存在。这就是在此之前那些士兵们来去匆匆所做的一切,我们夷平了这个越南省会。这就是对越开战前后,我军既定的对越南给予重创的战略实施。

天真的暗下来。现在终于轮到我们了。我们得到了第二道命令:通过高平大桥!那时爆破的烟尘落尽,建筑夷成为一片瓦砾;余火仍在燃烧,冒着缕缕轻烟……又到黄昏了啊!这时,在仍然明亮的光线里,在充满硝烟的空气里,在卡车轰鸣的开进声中,蓦地,我呆住了–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回想起那个瞬间,反复的回想反复的感受,不明白是什么让我如此震动–看啊,在残垣断壁前面,在无数车轮辗压过的焦土中,在紧张穿越的人们的脚下,一朵红玫瑰静静地开着。她是那么安静,她是那么美丽,她仿佛还在做梦…….。一直到现在,她仍然象昨天一样,开在我的眼前开在我的心里。

九四年底的一个晚上,我住在湖北鄂州某个记不起名字的宾馆,外面的严寒和暖融融的室内,浴室里奶油般柔和的色调,我舒服的洗浴着。突然间又一次感觉到某种震动,十几年前的疑问也终于解开–是的,那是心灵在强烈对比下引起的的震撼。也许人的一生越来越能理解事物的本质,可是也会越来越少对现实如此敏锐的感觉。人的心灵,大多会被平淡的生活磨得渐渐麻木,变得无知无觉。多年前看到什么人的戏剧理论时说,造成激动或者冲突的,来自于事物强烈的反差之对比。我这一生中感觉最大的对比,无疑来自于战火与做梦的玫瑰。

天快要黑下来。然后彻底地黑下来。黑暗仿佛要吞没一切。可是那时候黑暗中的我仍然想着,我的四周一直有很多的人。因此我不害怕而且有些兴奋,这时候我们接到了第三道命令:全体向大桥左侧快速进入阵地!于是,在黑暗中我们轻轻跳下卡车,活动一下几乎麻木的手脚,整理好各自的装备,统一往左臂急急扎上一条白毛巾,记牢了当夜的口令。然后,由李指导员领头,一声不响,在黑暗中向预定的阵地快速奔去。

(六)

即使现在,我还是相信自己不必回忆,就能看见进入阵地前的那刻。那一幕无论你怎么赶,二十多年都不曾模糊。现实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昨天发生的事,转眼即逝怎么也留不住。但是假如你用白纸一样的心灵,用不曾见过血的眼睛,去看汩汩流淌的鲜血,你注定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就象我经历的那些日日夜夜。

那天晚上指导员带我们摸黑潜入大桥左侧约三百米处,在那儿见到后勤部一班人马,其中就有前面提到的李丙恒,那时他在后勤部做通信员。最先听到的自然是后勤部长“汤司令”熟悉的声音。其实他老人家姓刘,因为形象酷似《地道战》里的汤司令,平时后勤点名时,总是凶巴巴的,我们背地总这么叫他。打从四川绵阳登上军列,再没见过他,在他乡异国的战埸上,突然看到汤司令,突然听到他凶巴巴的说话,竟然一下有种训练后回到营地,见到了在家等候的老爹的感觉,好一阵舒适。不过汤司令很快用他那凶巴巴的声音下达命令了:十二点之前,后勤部全体人员一律转入地下!

所谓“地下”,不是什么秘密所在,就是在眼前平地上挖掩体,然后遁进地底下去。

记得那是个月夜,但大约八点之前月亮没有出来,天很黑,所以能看到铁器碰上石子迸出的火花。我和向华,夏所长,小李子分在一个小组。挖掩体以小组为单位。然后我们拼命干起来,我心里最怕十二点的时候,自己单单被撇在地面上,是一种天真幼稚本能的惧怕。平时不被注意的工具,现在一下子派上了用场,只是远不够用,我们连那小碗也用上了。其实小碗是抢救器材,每人配有一只,是用来遇上伤员的肠子臌出时扣住肠子保持伤口清洁的。没办法,那时候只好用做挖土工具了。

夏所长没能参加挖掘,他忙着和三所所长领着刘振超他们,在一所破房子里紧急建立战地手术室。小组里剩下的人当中只有小李子是男兵,战前才分到医院,之前都不怎么认得,不过好歹也算个男劳力吧。可惜他那时候刚刚十五岁,个儿还没一些女兵高。地道的孩子。

没曾想小孩子很自信,还没动手挖就对犹豫不决的我和向华宣称,自己从侦察连来,还是懂得这种事情的,按他在侦察连训练所学,掩体应该弄成弧形才对。我一想大概有理,拿起铲子,像上学做游戏圈领地一样,很痛快地背着月亮升起的方向划了个大大的弧形。初开始挖那会儿情绪真的挺不错,有关当时的感受,第二天晚上我用笔是这么追记的:“……月亮慢慢升起来了,一种不知名的昆虫叫着,美妙极了;萤火虫在四周飘浮;在这些的周围,枪声仿佛爆炒豆一般,听说是我方值班的枪声;我们蒙懵无知,为什么要这样值班?但是也觉得有自己的枪声才安全;有炮远远打来又落在远远的地方,也没有人让我们注意这个,所以觉得与已无关……这真不象在打仗”……唉,真是不可思议的好情绪。然而两点之间弧形间的距离总是最远,所以当四周掩体都比我们见深时,我开始冲小李子发牢骚,说都是他出溲主意害的,又不是真的要打枪,避弹坑还要什么弧形的!弧形难道能挡住炮弹落下来吗?说他不懂装懂!小男孩儿大气不敢出,拼命挖土来回答我,未了说:“那,那,你们说咋办呢?”我当然也是无能为力啊。不久我们又懊恼地发现,我们选的地方和别地方土质不一样,表土下面满是小石子儿,任我们使出三倍力气,进度还是比别人慢许多。可是已经不能重来。唯一的选择就是拼命用小碗用手往外掏土。十指上的皮慢慢地磨破了。汗水顺着头发一滴一滴掉下来,我原本虚弱的心脏,简直狂跳不止,跳得我直想呕吐,一天一夜的行军,早就没水了,嗓子里直冒烟儿;不用说汗水湿透了衣服,沾在身上象捆在身一上样难受,还好,用不着为不带绒上衣而后悔了。

再以后就是水来了,水桶一下被人围成了铁桶;用手电照了一下,是混沌不清的沟水。记得还是齐老头子在后面压低声音提醒道:“大伙注意,放消毒片,一定要放消毒片之后再喝!”当时我真是有一瞬的顾虑,怕喝下有毒的水丧了命,可是干渴的折磨是如此让人无法忍受,那简直是无法想像,等不及消毒片化掉,水已经冲进胃里。想想为了止渴而死,并不是件丢人的事。况且和大家死在一起,也不怎么可怕。

终于到了午夜十二点钟,全体人员果真全部进入地面以下。几个小时候拼命之后,终于能够歇息下来,我忘记刚才累得几乎休克的事情,感觉很高兴。还是那篇第二天的追记,里面这样写着:“……整个后勤部一百多人,几小时后果真都钻到了地下,真是有趣极了!想起小时候经常玩沙掏洞,那时候常常梦想能挖个够大的洞,躲在里面再也不用回家了。可那只是梦想,今天这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得意和轻松之情溢于言表,的确无知到竟有一大堆不应是战场上才有的快活。

夏所长后半夜终于回来了。那时我正和向华偷吃那瓶唯一的水果罐头。夏所长一见吃了一惊:“没有通知你们吃,怎么就吃开了!”我嘴里塞着东西,很不好意思,含糊不清地说:“不是的所长,是..。是不想背了,吃掉它万一有情况来,好跑得快点。”夏所长语气里就流露出疼爱,说:“你们这些娃娃呀,也太馋了嘛!”其实最小的娃娃小李倒是没吃,他一直趴在刚挖成的掩体上,装模作样在月光下观察外面的动静。所长接下来又说:“可是,现在就吃了,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吃什么呢?”他听不到我们任何反应,想了想,说那他自己的那筒,就留到最困难的时候吃吧。夏所长的话又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境头来:同志们,把这些留到最困难的时候,留给最困难的同志吧!只是那会儿,我总不爱想最困难的时刻是什么样儿,也不爱想到了那个时候,这筒罐头究竟会顶多大的事儿,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困难,你永远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情形。

突然间情况就来了,对面山上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不象是值班的枪声,所以让我们一下子感到有危险。夏所长紧急地往掩体里面挤了挤,本来他一直靠在洞口。可是不管他怎么往里挤,仍然还是觉得面对着枪响的方向。我认为这都因为掩体是弧形的缘故,出口正对着山的方向。于是我又提起注定已成小李子永远的错误来。小男孩儿听到枪声已缩回身子,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这边夏所长才又惊见,我们的掩体是如此浅,眼睛以上部位根本露在地面上,他吓了一跳,拼命往下按我们的头,我和向华被按得吃吃的笑,夏所长边按脑袋边呵斥:“还笑,还笑,任务都没有完成,搞成了这付样子你们还笑!”可他那里知道,我们干得有多么苦。不过我们还是止不住笑,他便不住叹气:“唉,你们这群娃娃呀!”

不管那天夜里我们多么疲倦,剩下的后半夜有三个多小时,我是站着度过的。就在我们坐在露出半个脑袋的掩体里,虽然有些怕,但是仍然吃着剩余的罐头,听夏所长的教导,并且不当一回事的时候,掩体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夏所长跑了出去。很快,我被通知马上到手术室参加手术。当时的情况在那篇记录中如下:

“……伤员一共来了三个,在挖掩体时被越南鬼子挂在树上的地雷炸伤。其中一个腹部受伤很重。手术进行了三个钟头,凌晨四点过才结束。我们已经站得腰腿麻木不会动了。但是伤员的生命得已挽救,这就足以抵消我们的劳累了。炮声后来离得很近,据说敌人想炸桥,我们的炮也开始还击,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对于初听这种声音的人来说,确实有点紧张。但手术一直未停,谁也没表现出惊慌的样子,人人都装做没有注意到。只有候院长几次进来提醒,说如果一旦炮弹落得太近,就立刻进掩体。但炮弹终于没向我们轰击。从手术室出来,大桥方向有火在燃烧,炮把什么打燃了。黎明前是黑暗和寒冷的,我少带了一件衣服,活该冷得直打哆嗦。不过回到坑里我立刻睡着了,四周燃烧的火光,炮声,枪声,都被极度疲倦的睡眠,赶到了遥远的地方。”

(七)

其实,那晚上剩下的时间,只容我打一个盹。天蒙蒙亮时,全体集合的命令传到掩体。大家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仅一夜时间,战友们仿佛相隔遥远才得以相见,相见时,已改变了各自的模样:我们的脸都很脏,衣服都那么绉,女孩子头发很乱地塞在帽子里;军用腰带显然一夜没解开,还那样扎在个的腰上;原本光滑的皮肤,密密麻麻布满了小红点,是被蚊子叮咬过的痕迹;稚嫩复杂的目光里,又新添赴疆埸的严酷,而在昨天,那一切还不够明显,那些在曙光里看来让我惊心。是那种无声又无声的列队,李指导员用眼睛迅速扫过队列,最后把我从队列里剔出来,然后轻声下达命令:“跟我来”!队伍走得那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寂静的薄雾里。望着队伍离去,我虽然有那么一丝的惆怅,可也松了一口气:大家是去阵地东侧的山里卸弹药去了,院里一直把我当保护对象。事实上的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去看看昨天晚上的伤员吧,手术后的伤员,是否都还活着?

……

第一个紧张的白昼终于过去,当第二个黑夜降临时,我居然感到自己很幸运。因为带了纸和笔,即使是违反纪律的行为吧,总还是没有被发现。向华不会告发我;小李子也不会;夏所长太忙,几乎不能回到掩体休息;所以,当天黑下来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被思绪和炮轰害得无法合眼时,用蒙了红布的手电,匆匆记下白天发生的事情。那不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也是一种平静自己的手段。一支笔和一张纸,在炮火之下究竟能有多强大?可就是它们,让人在震惊之下,一点一点找回安宁和力量。

我藏身在掩体里,听着不时响起的枪声,又一次开始写我那封不知道哪一天,也不知最终是否还能寄出去的信:

“爸爸妈妈,直到现在,我才感到战争是那么残酷。今天上午第一次看到牺牲的战士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在做梦,我用手揉了好几下眼睛,不能相信那是真的–我们的战士会死吗?”

哦,我们的战士们在电影里很少可怕的死,可是那时他们似乎真的死了。他们血流满面,血迹在头上和脸上干结,看不清他们本来的样子;他们腹部有弹洞,血仍在不停地外渗;他们闭着眼睛,那眼睛再也不能睁开;他们那么僵硬,他们真的失掉了生命。我分明能听到自己内心有什么轻轻坍塌的声音。我不敢呼吸。

那一瞬间,我迷惑和惊骇,几次打量我身边的战友,想弄清我是梦还是醒?人不可能这样坚强这样平静面对那么鲜活的生命死亡呵!可是,既没有惊叫,也没有眼泪。面对已经没有知觉的生命,大家不动声色,压下内心的风暴。我们象上课一样,看白付所长如何处理那具前不久还是活人的尸体。看他怎么用棉纱堵住还在流血的弹孔,看他如何用水擦拭那脸上的血迹,露出他们那么年青的脸;然后我们一齐动手,替他们换上新军装,可是只消一会儿,鲜血又浸透了军装,不甘心地把它染红,仿佛最后一次对我们诉说,他们只有一次的生命,毕竟不会轻易就这么逝去……我听着那无声的语言,能做的,就是当战友还活着,用长长的白棉布,把他们像孩子一般,一圈一圈小心裹起来,让鲜血再不能穿透,让伤口不再疼痛;最终,把他们放进象征死亡的黑色塑料袋里,等着让回国的汽车,把他们运回祖国安葬。

记忆中,这几乎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这么细致的尸体处理。不久之后,形势就变得严酷起来。记忆也混乱起来,每天发生的的事情,如果不借助当时的草草记录,仅凭记忆怎么也分不清楚了。就象一个可怕的梦境,反复地做了很多遍,分不清它们有什么细微的差别了。伤员和遗体,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没有了新军装,没有了白棉布,只剩下黑色的塑料袋。一直到最后的某一天,我们不得不放弃那些战死的人们。因为我们不得不撤回国,因为他们奉命要掩护我们,所以他们竟无幸马革裹尸还–安息吧,我的仍然那么年青的战友!

第二个白天。然后又到了黑夜。

“爸爸妈妈,紧张的白天过去了,可是情况好象越来越紧张。晚饭之前照例来了一阵炮轰。这是我们目前遇到的最厉害的一次炮击。敌人当然是想炸桥。我们医院夹在弹药库和大桥这些重大军事目标之间,所以炮弹不分白天黑夜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这次炸桥,敌人也没能如意,不过传言我们损失了一个排。炮轰时处境最危险的,还有我们的车队。车队就在大桥附近。那情况真是紧张万分,好在没听说损失什么。……又入夜了,上边命令不准出掩体,不准打手电筒,准备反偷袭。

“刚才所长回来了,然后又匆匆走了。他让我们全付武装,时刻准备行动,天黑后我们每人领到一颗手榴弹。战前直到现在大家都准备着,如果不得不被俘,就用唯一的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前面山上枪声不断,我们蹲着不敢乱动。因为掩体连头也遮不住。所长刚才又埋怨我们一次,说这太危险了!想想当初不是说挖猫耳洞嘛,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挖成了壕沟,这哪能挡炮弹呢!确实,是从前我们天真地以为,炮弹离我们远着哪。

一刻钟之前,一阵枪声把我们惊了一大跳,这枪声离我们太近了。一会儿,是后勤部来人的说话声,隐约是让医院去几个人,还听到汤司令愤怒的叫骂。原来,是后勤部的一个新兵过分紧张,没顾上问口令,就把查哨的班长撩倒了。那人头部中弹,当埸死亡。刚刚抬过来,放在手术室兼抢救室里”……

在我的记录中,阵地上的第二个夜晚,就在这样一种紧张和压抑中结束了。只是直到现在,仿佛还能听见那个白天炮弹飞过的尖叫声。还能看见我们的救护车从桥那边拼命往回开的情景。当时救护车接伤员去了,正赶在这个节骨眼往回开,炮弹“突突”怪叫地掉在汽车周围。开车的是张敬福班长,我惊讶的站在不远处,完全能看见他开车冲过来的表情,那么紧张那么拼命,那是和死神赛跑的表情;车在他手里疯狂地几乎是跳着轧过不平的土路往这边冲刺。我们几乎没人顾上进掩体,甚至男兵都惊叫出声来。关于这件事情,大概因为时间太过紧张的缘故,当天晚上的记录中只带了一句:“当时,大家都捏了一把汗!”

大约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家人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一定马上回电,因为打电话的人一连打了好几遍了。我按照来电打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我叫了起来:“张班长!”那边“呵呵呵”地笑起来:“哎呀,你还听得出来是你张班长的声音哩!”我大声快乐地说:“当然,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我很激动一连地问他:“你好吗,张班长?你好吗!”他说:“好,好,好,我很好。哎呀,找了你很久了,好不容量才打听到你。”我还是笑着问他:“从那儿打听到的?”他说:“是小候告诉我的……最近去德阳办了一次案。在哪儿我看到李来水指导员–知不知道,他现在改名字叫李凯了?”我说:“呵呵,知道知道,打完仗回来就改了。张班长,你现在哪儿?”他回答说:“我现在绵阳。”接下来又一次感叹:“哎呀呀,我还以为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哩!记不记得,我们一起上过前线哦。”我激动地说“怎么会不记得?记得有一天炮打得好凶好凶,你开着车从炮弹下冲回来,我们站在这边看,又喊又叫,紧张得都要跳起来了!”……

又过了些年。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知道我的这篇文章已传开。那时我正要出门,电话响了,是张班长的。我笑着接他的电话,问他做什么呢?他操着一口重庆腔告诉我:“正在和我儿子一起看你写的故事,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笑个不停:“是么。”张班长说:“是呀,我在教育他哩,我对他说看嘛,你老汉当年在前线就是这样子的。”我一个劲儿笑,心里却感慨良多,问他:“他有没有兴趣哦。”

是呀,今天的孩子们有没兴趣呢。我真的不很清楚。

十多天以前一个下午,王英打来电话,问我部队当年哪一天出发的?我把记得的告诉了他,他告诉我说正在写回忆录呢。同时又一次对我,说一定要去参加聚会呵;五天前的早上,战友的电话打来,问去不去绵阳,要去的话如何碰头一起走;紧接着是刘振超的电话打进来:他故做老成的数落我:“你说你这个闺女,你咋又不去了呢。”我也笑着逗他:“刘叔叔,你听谁说我不去了?”

是呀,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已经无法忘记了。那如同一道刀伤,不疼了,可是那癍痕还在。有生之年我们总会用自己的方式,维护并纪念自己的光荣。

(八)

第三天。

第四天。

我不记得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了,只是看到当年的记录中这么写着:“时间又过了两天,两天经历的一切,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暂停,刚才前面小山上响起很激烈的枪声,我提枪向那个方向注意了一下(所长今夜给我们一支步枪。所长已经不在我们这里,小李也配属”师前指“去了,坑道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向华两个女兵)。枪声停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用无法形容的心情写信。到今天为止一共四天时间,我们接受了近七十个伤员,处理了二十二具遗体。所见所闻,都在狠狠刺激我的心。牺牲了那么多战士,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难过!我从前把战争想得太浪漫太简单了。我不再象原先那样渴望打仗了。不管我们的伤亡是大是小,我都不希望打下去了!今天,是最让我难过的一天,我们所属四十一军的火箭炮营,今天上午被特工队偷袭了,损失相当惨重,十六辆车负了伤,十三个战士被烧死”……

把这些字从记录的纸上一个个敲打到电脑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事和那时候的心情,又慢慢的回来。我想起自己在黑暗中,曾一边写着一边想:假如我不死,假如我的父亲收到这样的信,看到我这样说,他会怎么想?当初要求上前线的事爸爸并不知道。而军人遇战事上前线是天经地义的事,正是在这种东西的熏陶下我对决定让我留下的院长说:我要去!让我去我也去,不让去我也去!而我的爸爸,以他三十年军龄军人的身份战前写信对我说:打仗时要勇敢,越是勇敢人越镇静,越不容易被打死。也许他看到我现在这么写,会生气地批评我,说我思想不对头。可是我真就是这么想,我管不住自己就这么写着。我想不管怎样,毕竟我只是他的孩子,这种不光彩的思想,我只能向他诉说,他会原谅我的。同时我还在想,我为什么如此软弱?为什么如此的没出息?我对自己感到很失望。可是我还是一直软弱地写下去:

“……十三个战士被烧死,其中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也许是当时就被打死了,也可能是打伤了不能动弹,所以关在驾驶室直到烧焦,直到剩下几块骨头”……

事过多年,我还是不愿回想那个时刻。如果人烧到只剩下骨头,还不至于让我惊骇,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烧得依稀能看出人形的惨象,是那些注定要死去却还没死,一个劲儿惨叫着,在死人堆里打滚的活人,那种形状那种剧痛,谁又能忍受!一辆卡车震天响地带着惨叫开过来,全院的人反射般地冲上去。那个时候,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一听到汽车的动静,我们会紧张地跳将起来,或心里面对自己说:是不是伤员又来了?此刻,大家对着还没有停稳的汽车冲了上去!我一下子就看清了汽车上的情景,下意识地转过脸来,求助的四面张望。我看到候院长和齐付院长严峻的表情,我看到我的朋友小赵苍白的脸色,我看到候春华害怕和紧张的样子,几乎看到了所有人无法言表的眼神儿和脸。

而我突然就跑开了。看清那么多膨出的肠子,那么多大块脱掉的人皮,那么些烧得缩成一堆的人形,和那些个仍活着,却疼得在死人堆里,在脱掉的人皮和人肉人内脏里打滚的人,我一下子感到窒息,不加任何思索冲进了旁边的手术室。停在那儿不停的发抖,接着想呕吐,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王丽君正在准备手术器械,她用自己发红的,又象是怜悯的眼睛看我一眼,让我不知所措。我头昏脑胀地想:自己当了逃兵了!可是我就是无力让自己走出去。几分钟后,也许时间更加短吧,我终于恢复神志跑了出去,最可怕的景象已经过去了。惨叫声小下来,短短几分钟时间一些人再也不能叫喊了。可是我心里好受了些,我宁愿他们死去,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天近黄昏时,运下来的伤员们处理完了。很少有活下来的,好象只有两个还活着,都被全身缠满了纱布。一个安静地躺着,只是不时要喝水;一个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不停地哭叫着他的妈妈。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内心都在发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把我们的心都哭硬。我仍然为自己上午的表现内疚,想要弥补和抹去不光彩的阴影。悄悄去了堆放尸体的地方,看着那些没有人形的人,对着他们默默地道歉:他们连生命都失掉了,我却没有勇气去抬他们………我站了很久,想让自己再麻木一些。直到觉得仿佛轻松些了才离开。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变得麻木,从此可以直面任何的残酷。

如今,那些当年的愧疚早已不在,但是现在讲出这件事情,还是觉得一阵轻松。

从堆放尸体的地方出来,西边的天空血一样红,阵地暂时非常平静。手术室外面烧着一堆火,在烧从尸体上,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些死去的战士身上留下来的衣物和武装带。上面有很浓很浓的血迹,所以很不好燃。那烟仿佛也发红,并且很沉重地往上升,往上升。冷不丁有被烧炸的子弹爆响。我站在火堆前,心里默默地想:那是谁的衣服?他们生前什么模样?多大了?他们的父母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已不在,唯有衣服在遥远的地方燃烧,什么样的心情?我悲痛但平静的想着。我又想,人不管怎么死,总会要留下些痕迹吧。那爆炸多象灵魂的呼叫。我看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觉得它固然烧去了什么,可是又那么象是祭奠,让人如此悲痛又有些许安慰。

从前的日子,每当敌人的炮打过来,立刻就会有我们的炮声给予同样的还击,这时候你会感到:哦,我们一直被保卫着呢!你会变得那么安心;听到火箭炮雷霆万均般的还击。你就会变得兴奋不已,感到胜利始终在自己一边。甚至会有人激动地唱起《喀秋莎》。真的,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验到那种连空气也在颤动的轰击,那从自己头顶上扫过的美丽。我们毕竟是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来的,我们想要自己国家取胜!可是从那天下午开始,我们的火箭炮沉默了。

这天晚上我有岗。记录中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关于这个时间,回国后为表彰那天晚上汽车连的临危不惧,《战旗报》有过比较详细的报导,其中提到了时间。好象是午夜时分吧。当时突然敌人的炮声响了,炮弹一发又一发从我头顶上飞过,我又一次吓坏了。虽然炮弹落得离我有一百多米远,可我还是害怕极了。一个人被炸死在坑道外面,这是我不敢想像的事。我抬起头,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半个人影,炮弹飞过的阵地竟是如此的寂静!我感到自己好象被战友们遗忘了,好几次想跑回掩体,可是跑回去当逃兵这个念头同样让我害怕。我只好克制着恐惧,徙劳地抱着头听心脏狂跳。这时候,我多么怀念我们的喀秋莎啊。最后大桥方向燃起了大火,很快映红了整个夜空;然后是人们的喊叫声,然后是汽车的轰鸣声,一辆燃着熊熊烈火的汽车被什么人开着,勇敢地离开了车队,象一头狂怒的狮子吼叫着独自向前冲。我清楚地知道那车上是弹药;我被惊呆了,远远地看着,紧张得不能呼吸……

当炮轰终于过去,我回到自己的掩体时,向华正在哭呢。对此我十分不满,我忘记自己刚才有多么恐惧了,在黑暗中瞪了她一眼。而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压缩饼干,真让我我哭笑不得。不过我也很快吃起来。知道吗,在可怕的时候,有时候吃东西,也是一种镇静的好方法。我除了常常用写来驱逐害怕外,也常常在深夜和向华一道,拼命地吃压缩饼干。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离开压缩饼干。

(九)

第五天 

当时那样紧张的形势,不是每天都可能写上几笔。所以,两天或者三天发生的事情合在一天写的时候较多,也有一天发生的情况却分成几次写完的情况;还因为当时情绪激动不安,所以条理不清,次序颠倒的地方比比皆是。细细整理是一件有点吃力的事情,毕竟我不是在编故事,我想完全忠实于事实。

以下的内容,其实仍是前一封信的记录,里面写道:“短短几天所受的教育,胜过十几年的空想,从前对于生和死的理解,是多么的肤浅呀……那种抢救伤员的情景,真是令人难忘。所有可以动手的人,背的背扛的扛,全是拼的感觉。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心不是铁石,你自然就会想,多抬一个伤员,就多一分安慰……呆在手术室里面的人,有时候抢救任务紧张得一天也下不来。

“今天运下来的伤员不多,但是遗体突然增多了。有个连长死去的样子,我怎么也无法忘记:他是个瘦小个的中年男人,尽管人已死去看着仍有一张聪慧的脸庞;一定是在前线呆了很久,所以胡子好长,面目憔悴,他右腿股动脉处被炸开一个拳头大的洞,那样的伤,注定他在极短的时间就没命了,还好,那样他不会太痛苦。他死了,躺在堆放尸体的地上和很多尸体堆在一起,可是他腰里仍插着红绿两面小旗,在他被颠簸送到我们这的路上,竟没被弄丢,像个忠实的伙伴跟着他,那让他在死人堆里如此的醒目,那无疑是他生前指挥战斗时用的,他生前曾多少次勇敢地挥午着那两面小旗呀!我心里想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幸好看不到这些;可自己心里真是难受得无法形容……

“这里白天如盛夏一般,我们个个挥汗如雨;夜里气温急剧下降,我因为少了件厚衣服被冻得直打寒颤。战士们很可敬,昨天送来一个伤员,我们给他水他不喝,说是水太缺了,要留给受了伤的班长,我们对他说:喝吧喝吧,这里有的是水”……

其实我们也缺水!白天忍着酷热大力救治伤员,抢救那些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下来的伤员,同时处理那些也是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运送下来的遗体,因为缺水,即使处理腐烂的尸体也很少能冲洗一下手;寒冷,夜间受不了的寒冷,我有幸拣来一条血迹斑斑的棉被,拖进掩体大家一同合盖;这样的被子也很少,旁边坑道的刘大伟来问从哪弄到的?我说从运尸体的车上扔下来我拣的,可惜只有一条,要不晚上来和我们挤在一起吧!

生活变得格外简单:每天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生存和死亡。每天面对的事情,是抢救伤员和处理不能逃避的死人。至今记得经我手登记的一个名字,在旧文里我又曾忽略了一个问题,现在要把他的名字隐匿下来,我真怕万一被他家人看到,会是如何悲痛。这战士姓刘,性别:男,年龄:二十六岁,职务:排长。我能记得他是因为我还能从他上衣口袋里翻出这些资料,而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腐烂不见,他的面孔已变成黑色。苍天在上,在此写下他,是想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虽然他为国捐躯,但还活在这些人心里。可惜我所能记住的名字太少了,尽管他们的面孔,我怎么也不会忘记。而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简单而艰险地过去。

我们坚持到了第五天。我这里这天的记录很简单,只有二百多字:“今天我们救治了大批伤员,处理了十二个烈士的遗体,整整一天,我们都在坚持工作,而这不过仅仅是我们的责任……头晕得很,嗓子疼了好几天,吞咽口水都很困难了。可这比起死去的人们算不了什么,我自己能力所做的工作太少了………爸爸妈妈,十点钟到了,我要上岗了,等有空再写吧。”显然这是晚上写的。

不过这一天实在没有这么平淡,从第二天的记录中可以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炮轰。

在那些日子里不夸张地说,我不记得我们曾吃过饭。但就是那天的炮击,让我记得自己那些时刻也曾吃饭来着。第五天下午时分,大家聚集在我们坑道不远处吃饭。此时炮声响了。这是敌人通常炮击的时间。没等管理员的哨音落地,炮弹紧跟着落下来,并不密集,但不同以往,炮弹近到“突突”地从头顶掠过,然后在身边落下。而让我首先感到情况危急的,是三所的于欣丽,她不知道怎么的就从外面掉进我们坑道,砸在我的身上,再看看我们坑道里,除了于欣丽又掉些别人进来。而后勤部加上医院总共二百人左右,集中在不过几百平米的地盘里,坑道间相隔不过几米,但炮弹下来快得有些人无法跑回自己坑道。

我看到了于欣丽的眼泪,有一瞬觉得自己楞楞的。不过吓人的爆炸一定让我的眼光也显得很无助。我别无选择,学着大家面朝坑壁双臂抱头,明知道无济于事也只有如此。炮弹一发接一发从远处呼啸而来,一路发出突突的怪叫,真象是在用锉子锉我们的神经,然后发出振耳欲聋的爆炸。可怕的是,一直没有象样的还击,很明显没有喀秋莎,我们当时的炮火不足以压制对方。

撑过了一次次的爆炸,我们还没有死。没有死,所以时间被无情地拉长了。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儿,又一次次沉到深渊。受着这种煎熬,我的思维却是格外清晰:千万千万只炸我的背后,只炸我的手和腿,不要炸我的头,不要炸我的脸,我害怕死后让人害怕,这些日子看可怕的面孔,已经让我比怕死,还要怕死后模样可怕。可是炮弹却落得更近了。一阵硝烟冲进了坑道,土块石子儿冲破伪装的树枝哗地落下来,重重砸在我们身上和头上,我仿佛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或者那只是我的错觉?在激烈的爆炸中我怎么可能听到哭声呢?不过我的确又看到于欣丽的泪眼,那么恐惧和绝望。那时我脑子开始一片空白,我想自己不是吓傻了,就是真的麻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炮轰停止了。大家一头一脸的尘土,互相对望了一阵—都还活着?还是汤司令他老人家有大将风度,不愧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临危不乱,马上带人跑步来检查医院的伤亡情况,当他惊见这边所有人居然毫发未损,如此的幸运,来人和我们自己,都笑疯了。不过当时真实的情况是,炮声一停,我们立刻奔去查看伤员了。远远看去,临时病房的屋顶被穿了好几个大窟窿。炮来得突然没能及转移的伤员居然个个安然无恙,我们长出一口这才真的笑疯了。我跑到那个离我们坑道只有几米的炮弹坑里,拣了两块炮弹皮,那东西还有些烫手。我收藏了它很多年。我不很清楚那是为了纪念光荣,还是为了纪念悲痛?还是光荣和悲痛必定是悲剧地纠缠在一起?

能干的于欣丽现在国家某部委工作,常在全国跑来跑去;不知何时在网上看到此文,忙找到我朋友赵智杰,对她说:你说这是谁呀,怎么写的都是我们的事儿?里面还写我哭,你说我多丢人呀!你们说,她是不是仍是那么可爱?后来电话里和小赵通话时我说,哭又有什么丢人,我们都会哭,是呀,我们都会哭。这次如果她去,想必总会有人让她表演战前每逢停电,就跑到走廊里对我们大喊“起床了”那一声喊,因为她嗓音低沉,我们送了她个称号:女中音。

(十)

第六天

对了,我们那个连头也挡不住的掩体,第三天上午就被来检查的“汤司令”发现,他大发脾气,责令所里立即加以改进。所里派来了男班长曹内银,我们抽空干了两天,到了撤退前的两天,掩体成了全所最宽敞的掩体之一;这就是为什么能在那次炮击中让于欣丽,让现在已记不起是谁的战友从容躲避危险的缘故—呵呵,我们从容吗?坑道改造好了,我们自己和旁边坑道的人都有点欢欣鼓舞。刘大伟跑来和我商量,我是否能和他换着住?说自从刘医生和小李子随师前指走了,坑道只剩他和王丽君两个人,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很别扭。我一听有意思,呵呵呵笑:你就老老实实睡你那个老地方吧!真的,那种时刻难得会有件舒心事。

我想,真正让我不想换的原因,是我对那个生死与共的地方产生了依赖感吧。坑道加宽加深以后,晚上我写东西的时候不必弯着腰低着头了,也不用担心手电的光线会泄露出去。第五天的时候,曹内银被派来加强我们坑道的战斗力,但是因为奶液的缘故他一直不想惹我,我仍然有空就做些笔记,不必担心他告发我。而到了撤退的前一天,我大白天也明目张胆地写。后来我想,在那种炮火连天的日子里,谁还来制止这个。事实上我们是在中国对全世界宣布撤军的当天晚上,进入越南的。三年前因为某种考虑,我未交待这一情节。当时据我所知,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轮战”。毕竟中国的军队,有很多年没打过仗了。

然后就到了第六天:“爸爸妈妈,我又在给你们写信了。我还没写过一封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我想表达的东西时刻都提醒我,让我写,可是月光下提笔之时,一切却又消失了。今天能安静地在日光下写信,真是难得啊……令人宽慰的是,听说我们师这41名女兵,是极少数出国作战的女兵中,深入前线最远,危险最大,至今无一伤亡的女兵,值得骄傲吧?我们卫生科崇敬道科长站在阵地前,用他洪亮的,天生适合演讲的大嗓门儿说:真没想到,我们的女兵会表现这么勇敢,这么镇静,完成了任务又未出丝毫差错,要集体请功!听听这些话,真让人自豪呀。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明天,我们就要撤退了。可惜我不是个男的,不然可以留下来。我们所的男兵由所长带队全留下了,负责后卫部队的保障工作;我只有和女兵一道,随指导员先走了”……

而撤退前一天的那个晚上,照例是来了一阵炮轰。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后通知说敌特工队已摸到我们前面,所有带武器的都进入掩体准备战斗。一直呆了两个多小时,敌人并没出现。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八点钟的时候,撤退拉开了序幕。当时我们不懂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战争中的撤退,也是一埸那么残酷的事情。

第二天到了。原定八点钟出发,届时将带上前面下来的伤员。然而一直没见伤员下来。我们只得沉住气待命。前线部队已经在大踏步后撤了,远远能看见大路上人流滚滚,炎热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车流和人流激起的烟尘直上云霄。就那么看着看着,大家心情开始紧张起来。九点多时,汤司令终于决定立刻采取行动,因为电话打不通了。他带着李丙恒跑到前面去打听……过了很久,是一种漫长的等待,刘部长气喘噱噱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前边指挥部已经没人了!他老人家一边大骂指挥部“他XX的”!一边当即下达命令:撤!

女兵立刻由指导员带领登上第一辆汽车。记得有个女兵试图小跑,李指导员当即怒喝:慌什么!他是不想引起慌乱想把光荣保持到最后一刻吧。说实话我那时候很佩服他那一声断喝。我们后面紧跟着部分男兵和后勤机关,这支车队仿佛一股急冲而下的水流,汇入汹涌的撤退大军之中。

我不能形容那种情况下撤退的心情。已经接近中午,又是炮轰的时间,不可想象这个时候敌人如果向这一带炮轰,会造成怎样的伤亡。我们要开始通过高平大桥了。而七天前来时的那个黄昏,已恍如隔梦。那天我们多么兴备地从桥上通过。现在天真烂漫已不见踪影。心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压抑得不敢呼吸。我差不多是屏住气通过大桥的,那桥是那么长,那么长啊。

终于通过大桥了。还是来时待命的那个地方,现在却是从前线下来走得尘土满面十万火急的一地战士;他们步行着不断避让汽车,让我们顺利通过,坐在车上的我有些不忍卒看。人流中,我突然看见一个姓解的男战士,认出他是我们那期卫训队的学员,他背着沉重的武器一身尘土汗流满面大步往后撤着;我突然又看见我们黑脸膛的刘师长,手里柱着一根木棍,混在他的士兵当中,也在大步大步往后撤,就是他带领的前线指挥部居然在混乱中,忘记把撤退的命令送给我们从而把我们给漏掉了吗。刘师长的脸看上去铁青着;苏豪杰挎着一支冲锋枪跟在他身边让我吃了一惊:他现在是师长的警卫员吗?

苏豪杰是师蓝球队的主力队员。一年前患肠胃炎来住院那天晚上,轮到我和王丽君值班,我值前夜王丽君值后夜。液体里的四环素输得这个男兵一个劲叫疼。那时我们都很负责,他蓝球打得漂亮又招人喜欢,一笑露出颗调皮的虎牙和酒窝.我一边给他做热敷,一边和他聊天,一直聊到下班。我发现,一个礼拜的夜班下来,王丽君和我一样,都喜欢上了这个并不算漂亮,但是挺帅的男兵。出院的时候,他溜进治疗室和我告别。记得他高大的个子靠在窗口把光线都挡完了,他弄得很随意的样子,对我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说不能了吧。他说:那也不一定,就算将来复员回到郑州,还可以写信和你联系呀。我低头往药盒里摆着药没再接他的话,因为不知道怎么接才好。不料今日如此的相遇。

苏豪杰只抬头看了看车上。情况那么紧急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车快速通过大队人马向后方撤。开出大部队前,车速曾一度慢过,有一次曾有过几分钟的停滞,我们把尚剩余的干粮拿出一些,给了一个站在路边,拖着几个可怜孩子,站在烟火中张望的越南妇女。然后汽车又一次发动了。没有走来时的路。事实证明,选择另一条路和没按计划时间撤退,使我们躲过了一埸劫难;战后确切消息显示,越南人曾埋伏在我们来时的路上等候,一直到我师某个营因为同前线失去联系,走错路线误入圈套,结果在那一带被堵截,以致于勇敢者几乎无人生还。这不能不说是当时指挥的不利,不能不说是军队久未经历战争。可当时我们的装备落后,尤其是通信设备的极其落后,是造成那次悲剧的最重要的原因。

是去年十一月吧。我接到王丽君从大连打来的电话,她是我知道的我们这一拨唯一一个参过战,仍在从军的女兵。没错,和前面每个电话一样,这是我们分开二十多年因这篇文章的缘故,她得到我的电话号码并给我的第一个电话。我们当然谈到那次战争。我们还谈到我们当年共同喜欢的苏豪杰,谈到目前的生活。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的所有意义无非是:我们都还活着!

(十一)-10:38 0211-7

上面这个日期,应该是当年我写故事的老时间。而现在故事接近尾声,心情已觉得很累,想快一些结束这次讲述。还好,故事就要结束了。

天将黑时,我们到达边境一个叫安乐的地方,虽然仍在越南境内,但处在大部队的保护之中。我们在那儿过了一个虽然没什么危险,然而至今想来仍是不比死可怕,但却比死痛苦的一夜,我们不能动弹地在硬木箱子坐了整整一个夜晚,那种苦痛让我终身难忘。那一天,我把它算做是在越南战场上的第七个日子。

有个著名的电影叫《最长的一天》,说的是举世闻名的诺曼底登陆那场战役,相信很多人看过。那电影我看过两次,只可惜总没看到开始,我又是个事事并不追求的人,至今没想到弄张碟来看全它。我们的遭遇固然不能和那次伟大战役所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可战争中每个人的生与死,却又都同样只是瞬间的事情,而做为一名普通士兵,他并不能纵观全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个体对于战争的感受,和战争对于他们的意义,都是相同的:要么死去,要么活下来。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活下来了。

我们继续向后撤退。第八天的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我们跨过国境线,回到离开了七天八夜的祖国,所以这个时间被我从容不迫,准确记录在了纸上。我们个个灰尘仆仆,我们早也面目全非,可是我们活着,我们活着,我们十分幸运十分幸福!!!

从什么地方进入国境已经不清楚了。象出去的那天晚上一样,我们没有立刻赶赴目的地,而是在一个叫北斗的地方又停了一个夜晚。那会儿我想,这也是大部队作战不可避免的吧。而随着又一个夜晚的到来,坏消息也开始传来,最多最可信的说法是,我们有整整一个营的人被围在里面了,国内指挥员在下决心增援解救,毫无疑问,我们是在此等待抢救任务。不幸的消息一下子传遍,当时说竟有约五百左右的人被围!我们重又变得沉重和紧张不安。这也就是我军此次战争中非常沉痛的,四十一军某营因撤退时联络不利,导致几百人被残酷包围,一个加强营遇难的惨痛事件。

当天晚上,伤员不断下来,我们仍未能完全撤出战争。从前线又拉回来七具尸体。极坏的消息从前面下来的战士口中一个接一个地得到证实;所长带领男兵留在离前线更近的地方没有回来,处境据说仍很危险。到了深夜,又变得没有人说话,仿佛我们没有回到国内仍在阵地上的坑道里。我又拿出了我的纸和笔,打开我的手电筒:“爸爸妈妈,现在我们一切都很好,但是……我们师有一个营被包围了,已派部队增援,到现在仍没有消息,你们知道我们的心情是多么难过吗…让我们共同祝愿他们突出包围,平安归来吧!”

忘记剩下来的路途是怎么走完的了,完全忘记了。因为那都不重要了吧。最终,我们经过总共四夜五天的艰苦行军回到了驻地。一阵完全能想象到的兴奋过去,天又黑下来,在房东的小竹楼上,我眼睛潮湿地写着信:“爸爸妈妈,趁着昏暗的灯光,又在给你们写信了。现在我很好,已经回到国内,可是…当所有的人躺下来,没有炮击没有枪声,仿佛进了天堂的时候,我仍是那么难过,总是想到被包围的战士们”…

当时增援部队三进三出,做出了巨大努力,可是到我写信那时为止,仍有几百人没有出来。又过了些天,国内开始组织部队在边境上进行收容工作,收容人员不断从极少侥幸突出来的战士们口中得到种种消息:说他们千真万确被包围,被打散了,他们迷失在险恶的山里;说里面的人仍在各自为战;说他们正在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突围;突出来的战士们还说,很多战士们都很英勇,一直打到弹尽粮绝;一些负伤的战士为了不连累自己的战友,毫不迟疑地留下来掩护同伴儿,甚至开枪打死自己。。。

军委终于下达全体撤出的命令,所有部队不得不在某日全部撤回国内。我们只好撤出增援部队了。这一切听来真是令人痛苦。曾经就要看见生的希望,却又看见它一点点关闭,那是何其残酷。是呀,他们是战士,战士们要长眠在异国他乡了!

部队全部撤回国后,可以想象边境线的另一边,仍然在进行着零星的也是惊心动魄的战斗。那时,我们的战斗机群日夜不断在边境上空盘旋。有那么一天,那时,我和陈雪凤被抽到军里接待中央慰问团,有个湖南老兵指着天上的飞机告诉我,那是为迷路的战士们指引方向呢。这话有时会让我觉得安慰。当时我们真有位战后闻名全国,被军委授予“钢铁战士”称号的士兵,硬是在屁股上中了一弹的情况下,在大部队撤退的第八天,爬回了自己的国家,收容部队发现他时已奄奄一息,被送到我们医院接受治疗,是个性格挺逗的战士,我想,他是凭着自己那股子乐观态度才战胜了恐怖坚持到了最后。可是能回来的战士毕竟一天比一天少。至于战后我所知道的,在那次突围中没出来的熟人,自然不忍数说。这就是那次撤退,它给那次撤退中有幸活着回来的人,留下了永久的痛惜。

不久自然是庆功会。来广西的慰问团由曾志带队。演出活动由中央歌剧舞剧院的郭兰英,东方歌舞团的赵青担纲。那些日子,我们三个师合抽了六名女兵,我们从最近处看鲜花歌舞,观欢宴庆胜利;在最前面看战士整齐列队前来看演出,听鼓舞人心的报告,掌声雷动…那些列队你看不出和战前有什么两样,可很多次我看着那场面都会发呆,心里有个声音问:他们中都少了那些人?他们现在又在哪里?难道战争竟不曾发生过么,难道一切这么快就平息了么。

是呀,我们不能老是悲痛,我们仍然要过正常的生活,从战争中拼杀出来的曾志,她那时神彩弈弈,令人起敬;曾赴朝鲜战场慰问演出过的郭兰英,二度出山,也还是谈笑风生;赵青化了晚妆跳起红绸舞来,仍像天真的小姑娘,歌舞团的美女和俊男,偶尔投来尊敬并羡慕的目光,可是,我没有什么真正的快乐,无法接受年轻的生命尸骨未寒,或者下落不明,不知在受何种磨难时忘情的欢声笑语。是呀,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相信坐在队列里失去战友的士兵,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吧。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世界仍在不停地发生战争。我总是在想:不知道我的战友们现在怎么想?是不是和我一样,希望“战友”这个伟大同时又表现人类相互杀戮的名字,最终会从人类的字典当中消失?同时,不管在什么时候,每当看到边境上战士们林立的墓碑,都会让我想起高原诗人马丽华激扬而又沧然的诗句,也因此, 我当年文章的标题用了其中的一句:

哦兄弟,你看那远远的天边

开拓者的尖顶帐篷真象墓群

而死亡盛开在珠木朗玛脚下的

登山者的坟莹,则犹如花圃……

阅读生生死死,只是在这儿

生死才如此和谐和美地交织

……

我们说,在小小的草原之上

有一部大大的诗集

这诗集中最浪漫的一页

由我们一群执笔

哦兄弟,就为当年那个小小的意念

往高处走,往高处走

我们把灿烂韶光都交给了诗

不悔不悟的只有这颗童稚到永远的心!

现在,就让我用三年前的老话结束全文:

谨以此纪念那次战争中我所送别的牺牲者;

谨以此怀念那次战斗中我的伙伴们!

后记:

一,一支奇怪的队伍

星期六 2006年5月13日3:42:20

应该去睡觉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写后记了。是深夜的缘故吧,突然有种情绪熟悉并亲近地笼罩了我,那让时光也倒流,“过去仿佛又调过头向我款款走来”—-我重新感到那种远远的,深深的,青春的忧郁,那是种让人思绪丰富而且头脑清醒的情绪,我就开始写了。

而这些天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开始,因为很想把后记写好一点。这听起来好象挺矛盾。其实不然….写得好一点又是个什么样子,自己也说不出来.一件事情的开始和结束,有时是那么引人注目。甚至结尾可能也必定会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而这篇纪实的开始和结尾,注定要晚于正文三年多以后,如何能够气脉相通,如何能够浑然一体?都让我生畏。那天匆忙带上家门,又慌慌张张跳进的士对司机催道:快,火车站!是的,我出门是晚了些不经意了些,对于酝酿已久很多人向往的那场聚会,我早早就怕会有什么失望.不错,对这世界对这世上的事情,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而那天,也就是”五一”那天上午九点半钟,当我赶到售票口时,里面的小伙子很干脆地对我说:”票早卖完了。”

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我毕竟一定要去的。我不想晚点不想耽误。我急急电话找人找朋友,而我极少这么做。因为做事一般守规则讨厌钻空子。磨砺和曲折过后,你自会感觉其中的份量和美妙,你会有丰富的回忆。丰富的回忆会拉长你的人生,那该是十分自豪的事情。

十分钟后我坐在贵宾室里。电视新闻正在报告长假出行人次将达4.3亿,超过今年春运高峰,我想象得到室外人们的拥挤和混乱。接下来新闻报告伊朗的声明:如果联合国安理会对伊朗动武的话,铀浓缩活动将转移到俄罗斯境内进行…..然后援引赖斯的话:伊朗在玩小把戏。是的是的,世界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传递着战争的消息.好在,那些离我们暂时还远。

接下来我打量眼前的大厅:很少的人。有个长得标志的小伙在看报纸,不时起身晃一圈展示自身;而央视四台开始讲一个女孩求学的悲惨故事,我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当节目看,感觉到一些小小的卑鄙,突然又想起,我那篇旧文其中一次被转载后,那后面有个离了题的跟帖是这么说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的确,这世界真的有些荒谬和离谱。

火车晚点二十多分钟由南向北压过来。下午一点多钟我到达郑州站。一路慢慢穿越广场,穿过人流如织的大街,绕过人头攒动的银基大厦,很容易就找到了郑磁宾馆,这就是刘振超两天前告诉我的集合地点。那天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他,果然是他。我进门对前台便问:赵振西在吗?赵振西,当年我们的政委或者称教导员,总之怎么叫都是一回事。现在他兼管着这个宾馆,他用这个地方把从前的兵们又集合到一起。可能这一生,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成规模地集合我们了吧。我当年总是无法忍受部队生活的管束。可是只有那类地方才有种叫做”场”的东西,让我此刻情愿靠近它。

服务员特别的看我一眼,告诉我如何走,我就见到了二十几年前我的曹所长。然后,大概三十分钟后,我站在五楼和服务员说话,电梯门一开我便大叫一声:徐汝臣!将他,连同他身后一位中年闰土样的农民叫了出来。那是一位我并不认得的老兵。到了六点左右,我们的人数增加到八个,晚上十点,增加到十一个。负责购买火车票的杜艺开始给每人分发车票……而二十六年前,从广西出境前最后一次分发干粮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往事其实从那时起就调过头向我款款走来,只是走来的步伐总是被接踵而来的现实打断,让我眩晕。这一夜,据刘振超次日早上交待,他兴奋得把话一直说到早上近五点,男兵们几乎没睡成觉,声音从隔壁传过来,也吵得我们房间的人很晚才睡成。

二日上午九点多,我们一行十一人在宾馆几位服务员的预祝声中出发了。

郑州的大街上阳光明亮人来车往。总是走不快的我,慢慢就落到了最后。看着前面不甚分明但有明确走向又未列队的队伍,曲曲折折穿行在银基批发市场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它拨开人流,人流又很快关闭那条”历史的空罅”。那让我想起毕飞宇的《叙事》—-“汽艇驶过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疤,使清凉变成一种视觉上的灼痛”。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不认得的那位老兵,是张班长用电话恳请来的。说是极想他了一定要去。你看他一付”苦大仇深”的贫农模样,在城市里你当然认为他是个悲苦的民工,此刻他抱着一盒沉重的想必是见面礼的东西,拱着背急急跟在这队伍里要奔火车站;而教导员身板仍然挺直,精神焕发走在最前面;杜艺是都市成功女性的形象,宋莉莉则浅浅挽着她那牛仔裤管,一袭长发清纯依旧的昔日女兵;刘振超坐了多年办公室有些发胖,可是面部严肃,执行任务似的往前紧赶……看上去,这队人马从里到外都极不一致极不和谐,但却义无反顾向着同一个目标奔去。

我没有挽起牛仔裤管的习惯,我左手提着白塑料袋里我的衣物,右手提着白塑料袋里我的零食,嚼着口香糠,看着看着那队伍,就嘿嘿,嘿嘿地笑开了。我的笑,惊动了河南省周口市华县某大队支部书记,当年我院的大活宝徐汝臣,他停下来等我靠近, 然后瞪圆了眼睛拉长声音好奇地问:“傻—子,你笑啥笑?”我笑而不答,往前走,而我内心却深深的感慨—–那道历史的空罅呀,你已吹不起历史的风,因为那场战争义与不义由来已久的争论,你早已被边缘化,你瞬间即逝不被人注意,却灼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心。

九点四十一分,第2097次始发郑州时,我们的人数增加到十四个,叶霞和她的丈夫,一位当年来自某汽车团和我们在同一战区的男战士加上另一位女兵;两小时后,火车从洛阳站启动,我们的人数已增加到十七人。列车此时仿佛一条激流,战士仿佛藏于大地的细流,一支一股汇入大河澎湃着向前奔腾,在阳光下在车厢里激起朵朵浪花。晚上八点半时车已过秦岭车站。车厢里已经打开了车灯。车灯下的刘振超整整一天仍是不断地说着什么,其余时间,大多绉着眉看那个《纪实七天七夜》,不时走来对我指点没写到没写细的地方,他对那些惨烈的人事没在我这得到全面反映的责备,又一次感动了我。我们就这样,就这样随着列车渐渐进入秦岭盘踞穿行在黑夜的大山里,回忆往事,等着天亮。

火车出凤州站时,已近午夜。车厢里无关的人们都睡了。不眠的电波却追逐着环绕着跟踪着崇山峻岭中的我们。电话滴滴的响着。是绵阳打来的,是张班长打来的,是大会筹备处什么人打来的,是从武汉出发以张明京为首的战友打来的,是走另一条路的本省战友打来的。是胡玉妍从天津打来的,说是明天上午的飞机;杜艺只得站在车厢连接处,轻轻通告我们的情况,我们的人数,我们到达的时间。接着,火车到达阳平关了….虽是初夏,可黑暗中,听着那铿锵的声音,想象铁轨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我还是想起岑参风雪十足的诗: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山面如割…..

黑夜一分一秒的过去。早上七点三十一分,火车到达绵阳车站。这个地方我曾五次带着复杂的心情路过,现在终于有了报酬。有个哲学家说得好: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根本没有的东西。

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星期六2006年5月13日22:02:20

三号绵阳的早晨。这是个初夏的清晨。.一支奇怪的队伍重新出现在绵阳火车站站台上,只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看得见。出了剪票口,一眼看见站外右侧等候的张班长一行。然后是正前方,意外之意外的看见了苹姐。我惊叫着冲上去,大家拥抱成了一团。此时此刻的世界是我们的。因为这个忘情的拥抱,那个短暂的清晨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可惜没法顾得上注意了。

绵阳已成四川省第二大城市,绵阳是全新的,整洁的,美丽的.可我们千里迢迢只是想见见这个崭新城市中老旧的面孔,别的对我们几乎没有意义。大约八点多钟,一行人在新华宾馆门外见到了大会的发起人候院长。和我握手时他有两秒钟想不起我是谁。后来他说,因为我又长高了。没错,我比离开部队时又长高然而也细瘦了好多,况且二十五年过去,桑田已变苍海,时间在人类的身上,最能够翻覆地。

150师医院在军史中从组建到一九八五年撤销番号,不过短短十七年历史,毫无疑问所有历史阶段都有人来参会,直到结束时,本地未被及时通知到晚报到的人,仍陆续前来签名,所以,真实到会者约二百人。参加聚会的主力军,便是我们这批兵,参战人员的主力,自然还是我们这批兵。所以对所有参加聚会者,那些天留下来的记忆自然就是相见,惊叫,拥抱,留影,彻夜不眠的谈话….而对于我们这一批兵来说,话题总是少不了你上前线了没有?当时你在哪个所?你在哪个小组?在越南又如何如何,诸如此类.这样的谈话在到达的当天,我们几乎谈了一个晚上。其中刘英对我提出强烈抗议:我和你一个组,为什么没有写到我?她当即出示几张放大的合影。的确的确,我错了,你看,里面还有吕小红,还有第一个给伤员献血的李川苹,有同楚楚一样独挡一面送伤员回国的焦俐——焦俐,你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五年了,那年你十九岁,现在我把你写进来,你仍然和我们在一起,你在那边还好吧。这是你姐姐特意嘱咐我做的,也以此告慰你的父母——因为时间的短促,因为那时心理上毫无防备,因为那时的无比震惊,因为我的眼睛突然被血沾染,因为我的心灵被死去的人被伤员被炮火被时时刻刻可能到来的死亡所充塞,再无法顾及更多。所以,原谅我无力把所有人都写进来。

四号上午十点钟,隆重的大会开始了。可惜的是,被激动的人们弄得几乎开不下去。尽管几位主持人甚至老院长也走下来维持秩序,可还是不行,那种热烈和那种失控,完全超出大家预料之外。而在老医院的合影虽然站了那么久那么累人,大家却是既合作又统一。是的是的,因为时间到了下午,上午才到的人总算回过神来平静下来。又因为那个瞬间要定格,定格就是某种永恒,对于永恒的相信和崇拜,使得没人不想成永恒中的一分子.没人不想那一分子尽量完美.那种完美甚至还在于,合影终于结束,大家乘的车刚刚回到宾馆,倾盆大雨浇了下来,火爆的情绪也才得以慢慢平息,苍天既是有眼也自然有情呢。

那两天里,我看到好多不似从前却又是那人的人。从他们和她们身上看到自己增长的年轮。当年天天相见并没想过要亲近,如今却无奈地感觉时间过得太快。那种惺惺相惜,那种扩张胸怀想亲爱所有人的冲动,来的真是突然.离别和相聚,这折磨人的事情,让我们喝了好多好多的饮料以代酒,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来彼此真诚的祝福。

五号中午的聚餐,是最后一次聚餐,也是最后一次全体聚会的机会。梁所长和他妻子黄太秀举杯走到我面前。他们是我见过的天下最和谐的夫妻之一,当年他们丢下五岁的女儿,双双走上了战场。如今想来,仍令我们叹服。现在梁所长仍从军,也早已不是梁所长,可我们还是一概那么叫。他笑着和我开玩笑:那时我总是说,你是我们所最漂亮的女兵…..要不是因为早成了家….我一听就笑得抱住了黄太秀;而梁所长不因人家笑就说不下去,他笑眯眯继续说着笑话,我笑得更响了,笑声中想起二十多年前初到越南的那个夜晚,大家高举着手电给他做无影灯辅助,在那个被炮火掀掉了隔壁房屋的战地手术室里,给第一个到来的伤员做开颅手术。在四周的炮轰声中,梁所长是那么的镇静,双手是那么的灵巧;眼见他一点点锯开伤员的头骨,一点点扩大缝隙,用钳子一块块钳掉颅骨,然后抽出血肿止住伤员剧烈的抽搐。第二天把那伤员送回国去,他回国并活了下来。那是什么样的往事哦,可是再过一个小时或者二个小时,我就要和他们长长的分别了。而此刻,远远的,我祝愿他们永远年青和幸福。

聚餐就要结束时,候院长对我说:回去以后把你写的东西给我寄来,我说好的。想起去世的齐付院长,我的心情有些复杂。院长又问:你父亲多大年纪了?我告诉他父亲74了。他听后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挺复杂,或者那只是我的感觉?而自己的内心,早就一时比一时紧张。时间无情的溜走,分别的压力慢慢增加。所有人的嗓门都不觉中提高,大家都明白,这将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隆重的聚会了,所有的人都默默在想:下次相见的日子,会在何时?而人生的道路,总是有长也有短。

走出餐厅时被夏所长笑着拦住:来来来,我们一个猫耳洞的合个影。当年那个总叫我们娃娃的人,头发也快掉完了,而那些总被他叫做娃娃的人,也都快要老了。来吧来吧一起留个影,我们叫喊着向华,要照几张相,虽然很快记不得是什么人给我们照相,也不知能否得到那相片,更不去想曾经同一个猫耳洞里生死相交的人,何时还能再见,我们尽量用笑语来分别,一个猫耳洞的小李子人在北京,这次他没来,希望他为此永远后悔,呵呵。

正要再走时,被代祖煇教导员叫住:来,和写七天七夜的合个影!哦,谢谢七天七夜里所有和我在一起的人们,谢谢命运让我们活着让我们今天得以相会!

最后还是到了分手的时刻,我不得不走了,大家都得走了。我跨出宾馆大门,可是在人行道上,又一次次被拉住,或者自己就跑进随便什么人的镜头里一次次留影,虽然聚会将被编辑制作成光盘发给每个人,可大家还是感觉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唯有合影,拼命的合影,有什么可以真正长久?没有的,可是还是拼命的合影又合影。.人生如果没有过这样的激情,没有过这样的真诚相依,没有过这样的纯真这样的珍惜,还叫真正的人生么。

可是我得走了,为了无法接受的离开,我要去德阳呆两天,两天后,也许我能从容一些离开这里,真正接受这次分别了。就在我转身时,忽听有个声音提到苏豪杰。我停了下来—-时间瞬间拉回二十多年以前,那个撤退时在人流中挎着冲锋枪向车上张望的高个子战士,他现在什么样子?于是我高声问道:谁是苏豪杰!那人转过身来,看见了我:我是苏豪杰,我便无语。他肯定没认出我来,而我,也终于找不到当年的苏豪杰—–面前这个陌生的人,他是谁?然后就是他热心地跑进大厅找纸,给我写下了电话,而我,则什么也没给,笑着接过他的纸片,道了谢转身离去.人生,也只能如此,也总是如此。感谢人生给我们编辑的悲喜剧,感谢人生的相聚和分离,感谢相见却不相识。

而那边,站着我的苹姐,汽车也正在开出来,像两天前火车站相见那样,我结束性地抱住了她,我把头深深埋在她肩上,软弱地说:我不想走….苹姐不久也会登上北上的列车返回西安;而好多好多的人,将相继北上和南下,像聚拢时一样,从这一个点,重新分散到百里千里之外的四面八方,天涯和海角,不知此生是否还得相见.这是个揪心的时刻.苹姐用不忍的语气哄着我:那你就别走嘛.我的泪突然流下来, 转身上车,什么也不看,埋头擦泪,直到车开得看不见身后的战友,看不见身后的绵阳,是的,那一刻我真不想走,不想离开二十五年前留下我悲喜青春的地方,而从此,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注定是天下所有短暂聚会真实而且遗憾的写照.谢玉苹用心开着车,我看看身边坐着的春华,扈小荣,刘英,楚楚.还好还好,暂时还有她们在.而此去德阳的道路,几乎没什么过往车辆,道路和青山,美好宁静得仿佛能通达传说中的桃花源.我因此慢慢平静了自己.人生况且有个尽头,相聚又怎么可能没有相离?尽管这么安慰自己,还是心下自伤感.此也似: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绵阳绵阳,别了。

后记之三:

历史如酒一样寂寞——

德阳,庐山北路一段149号楚俊荣家里的酒柜上,一大瓶自制的红葡萄酒。我们品着葡萄美酒,仿佛就彻底回到了现实中来,可我不久发现,当年只觉性格像泼皮男孩儿的楚楚,倒是个记忆力极好粗中有细的人。她有着我全然不知的战地视角;又因为她的记忆,和像刘振超一样的执著,当年发生过而我却不知道的故事,又一件一件的,在她自己那栋大房子里重新摆出来。小蓉没上过战场,说听着听着,情绪又一次被调动起来。唉,我们总是不能彻底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中走出来。

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喝荼,享受著名的川人的休闲,一切毕竟已成历史。慢慢说些别的事情吧,我们开始谈太极拳,说跳舞;说工作说父母,说爱人和孩子。深夜回去,楚楚那张宽两米的大床和坑道相比,岂不是天堂之天堂,倒头睡到鸟语花香才醒转来,然后参观楚楚的花草;中午时,搜出大米来,和小蓉一起煮稀饭,春华和楚楚上街采购菜蔬,分分秒秒地享受和平宁静的生活。饭后的午觉,大家一齐睡到下午四点多。

就到了六号的晚上,德阳城亮起点点灯火,这里和那里,美丽而且宁静,喜欢极了这个小城。我们踱步行到灯火下粼粼波光的锦湖边,围着草地上一张小桌坐下,慢慢喝荼聊天;初夏的风送来了清爽,谁还会去追问那风来自哪里?忽然间轻风变成了强劲的西风,几乎吹断了荼桌边的小树,谁又能预知那风来的速度?不想,大风却引来邻桌一阵嘈杂,我们闻声看过去,快人快语的楚楚,喊出不久前我们还在谈论的一个人名。那个精干潇洒的男子闻听,回过头来,看看,然后向我们走来。原来邻桌也是战友,叶霞和她丈夫竟在其中,马上把两桌合成一桌,竟又是十六个人聚在一起。

我在隐约的灯光里,盯着坐在对面的男子,借楚楚介绍的空当,单刀直入地问:你们448团当年到底为什么被围在里面?

话说完,我静静等他的反应。我知道自己又在撕开一道伤口,可是我需要知道。一直以来,我并不真正知道那几百人如何在大部队撤退时,被越军围在里面,又是什么样具体的原因,造成了那样的损失?只是,我无意去追寻,要让二十多年的的疑团解开,可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有个人等在这里,他极有可能澄清二十多年来我心中的那团迷雾,他极有可能让我修改我的纪实。

所有的眼光,都从黑暗中投向说话的我。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抱歉,也没有犹豫,我坚定而且真诚地看着他,我想他是军人更是战士,我们是战友,他最终能理解我。

对面被问的人楞了一瞬,不过他不动声色,在黑夜中用眼睛逼视我:报上你的身份!

不等自我介绍,楚楚和春华抢着做了说明。弄清我的来历和用意后,我能感觉他一下子进入了什么样的状态,他一把拉过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整个姿态都倾向桌子这边的我,那一段令人痛心的历史,眼看就如打开闸门的潮水,要向我汹涌而来。我也有些激动,不敢怠慢,拿出挎包里的纸笔摆到桌面上,所有人的眼光又聚集拢来,而我这一辈子像这样做,也只有这一次。

他看见我的纸和笔,只说了一句话:我保证我说的情况真实,但是,不要提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他。

接下来就是他的讲述,前后约三个小时,就在他用心为我标出一条条道路,一个个山头,一条条山沟时,大雨突然从天而降,我们不得不搬进室内,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那道路上死去的人们,山头上倒下的战友,沟渠里失踪的亲密朋友,那些鲜活的生命,不为时间不为风雨所阻隔,还是来到了我们中间.重新活过来又重新死一回。不是我们不让他们安宁呵,是曾经和他一起拼杀的战友,不敢忘记他们。

“你们知道不知道,那一年我为什么放弃被单位派去做对越贸易的机会?”

最后他这么问,我们看着他,明白他,却无语。

是呀,他放弃最早一批成为富翁的机会,只因为在那儿他曾丢失了自己的战友,只因为他有战友没能活着从那回来,只因为他在心里,把他们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

“那年我十九岁!”他这么喊了一句。

“现在我活下来了,可是他们呢?他们死了!”

他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沉默。

外面大雨哗哗的下着,我望着这个二十几年前在撤退时负伤倒在地上,又伤又病不能再动,只是碰巧被路过的哥哥发现,拼命背了回来,而有幸活着的人,深深的敬他,深深敬他说过的话,深深敬他为死难战友做的一切。而我早就知道,他的哥哥,仅仅因为背的是他而不是别人,该立的二等功,变成了三等功….

午夜十二点半钟,风雨仍然吃紧,只是我们应该分手了。他开车分批把我们送到住处,一句“常联系!”就消失在风雨中。他所讲述的许多真实情况,他的不平,他的委曲,他的愤怒,他的怀疑,我不能也不必再提起,就让一切成为历史吧。

有关那次战争,前些日子我看过一份战后总结,对那次撤退失利是这么描述的:16日,广西方向我军胜利回国,各部周密组织,交替掩护,整个过程比较顺利,越军没有占到什么大的便宜。只是在广西方向作战的第50军150师出了纰漏。

因为那一个“纰漏”,那么些年青生命永远消失了。而自古以来,战争就是战争,战争,竟也是种遗憾的艺术。战争中的每个遗憾都意味着不知什么人生命的消失,而一旦战争结束,那一切必将成为历史。是什么人说过:历史如酒一样寂寞。

七号下午七点五十分,我和春华,楚楚,刘英,小蓉在黄昏里相拥而别,尽管那火车开过来,车上有早从成都上来的吕小红和宋莉莉,还会有杜艺在绵阳站等着呢,可分别还是让大家流泪。都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们的行为还是那么稚气,我们总像孩子般动不动就流泪,让旁人看得莫名其妙.是不是,我们再也长不大了?跳上火车回首的那一刹,我突然想起焦伶说妹妹的话,和昨晚448团战友的话一模一样:那一年十九岁!哦,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一生,因为经历了二十多年前那埸战争,因为念着那些甚至不到十九岁,却是十八岁,十七岁就死去的战友,那颗心,注定永远永远,停留在了容易流泪的十九岁…..

全文结束!

2006年5月16日18:15:01

http://bbs.tiexue.net/post_3398122_1.html

1 Comment

  1. jackjia (Post author)

    一等功臣钢铁战士肖家喜

    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战士肖家喜为掩护六位战友,独自一人留在大山丛林,与部队失去了联系。负伤的肖家喜已不能站立行走,怎么办?爬回去!爬回祖国去!天一亮,他就蹲草丛钻山洞,观察敌情,选择路线。天一黑,就朝着北斗星方向爬去。已经几天没吃喝了,负伤的右腿,好象拖着千金重的铁块,每爬一步都很艰难。又宽又深的伤口又宽又深的伤口已经化脓生蛆,蛆虫在里面乱爬,痛彻骨髓。他咬紧牙关,用干树枝挑出了十几条蛆虫。剧烈的疼痛,又使他昏迷过去。夜晚醒来时,他苦苦思索着:回部队真不知道还要翻多少山,过多少河呀!难道就这样等死吗?不!革命战士对死是无所畏惧的.但是,我们崇高的职责是建设祖国,保卫祖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祖国去。

    他拖着负伤的身体,爬山,穿林,涉水.上山时,腹部贴着地面,用手抓住荆藤,一点一点向上爬。下山时,脊背靠着斜坡象坐滑梯一样,一点一点往下滑。遇到过河时,水深齐胸,河水浸泡着伤口,痛得钻心。就这样,他不知翻过多少山,涉过多少水。衣服撕成了一条条口子,皮肤划出了一道道伤痕,两只手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爬一断昏过去一次:再爬一断,又昏过去一次。

    在艰难的时刻,一想到祖国,一想到战友们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情景,他浑身就热血沸腾。尽管有时每天只能爬一里多路,但他仍然坚持背着一支半自动步枪,三百二十发子弹和一枚手榴弹。他想枪和子弹是人民交给他的战斗武器,再艰难也要把他带回祖国去。在一个池塘边,他采到仅有的一把鱼腥草,充了饥,喝了水,以最大的毅力继续向前爬充了饥,喝了水,以最大的毅力继续向前爬。在敌后行走四天四夜,又坚持爬了五天五夜,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九天八夜,顽强不屈的肖家喜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肖家喜的事迹感动全军.部队党委给这位英雄战士记了一等功,中央军委授予他“钢铁战士”称号

    本文复制自: 开县视窗网(www.405400.com) 详细出处参考:http://www.405400.com/html/200808/03/17184874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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