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3/我家的老房东——孙婆婆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顾根娣)去年回中国,约上了几个朋友去度假。在度假村的花园里,看见几棵栀子树,立马便联想到我的老家,想起我家的老房东——孙婆婆。

我的老家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县城。小时候,每当栀子花开的时候,街上就会响起“栀子花!栀子花!”的叫卖声。江南的妇女在栀子花开时,喜欢把花插在头上,或是别在衣服的扣眼上。我们也喜欢将一大把栀子花放在盛满清水的碗里,一方面不让它很快枯萎,又可让它的香味散发在房子的空气中。我很喜欢栀子花的香气,小时候也喜欢学着大人把花插在头上。

我对栀子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四岁那年,稍有记忆的我,还记得我家从县城较为偏僻的地方搬到了热闹的运河边。我很高兴,因为多了很多小朋友玩。我家的新居是在一排房子的后面,要先经过一间房子,穿过一个花园才到。所谓花园,只剩下一棵栀子树和一棵天竺葵,还有几株像草一样的花,其余的地方都是荒芜的空地。只有仅存的花草在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是鲜花盛开的后花园。

我们的新居和这个花园的主人就是孙婆婆。孙婆婆当时已六十岁左右了,身体瘦弱,脸上有了不少皱纹,走路小脚一颠一颠的,好像戏台上看到的小姐走路那样。妈妈让我叫她孙婆婆,我却生生的叫了一声。孙婆婆很开心,夸我是好孩子。她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很好听,后来听妈妈说她是地主的女儿。

孙婆婆很爱干净,很爱美。我见她一天不停的抹地和檫桌子,发髻上还经常插一朵小花。栀子花开时,发髻上还一边插一朵,她人还未到,老远就闻到栀子花的香味了。

我们前排的房子一排有八间房,都是孙婆婆家的。孙婆婆自己住了二间半,还包刮我们住的半间。其余的都租给了别人。孙婆婆的二间房都间隔成了二半,一间的一半做了厨房和客厅,一半孙婆婆自己住;另一间的一半是孙婆婆的丈夫住着,还有半间成了杂物间和进入我家的过道。

孙婆婆从没有向我们介绍过他的丈夫,孙婆婆的丈夫长的很瘦小,下巴尖尖的,眼睛小小的,一看 就像戏台上的坏人。我第一次见到他,妈妈让我叫他孙公公,我吓的往外跑,还是妈妈拉住了我。

孙公公那时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床上,孙婆婆煮好了饭,会盛上一碗饭,夹上菜放在孙公公床边的凳子上。过一段时间也会给孙公公换一换床单被子,但俩人从来没有什么话说,更谈不上亲密交谈。

孙公公偶尔也会起床在屋子里走走,但从不出门。看的出来,他患病已久。我和小伙伴从不去孙公公的房间里玩,他的房间里因为长年没有打扫,有一股臭味,因此我们一点也不喜欢孙公公。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栀子花的香味飘荡在整个院子里,引来了蝴蝶和蜜蜂,也引来了我和小伙伴。一天,我们正在院子里观赏蝴蝶,还欣赏着栀子花。

我们正玩得高兴,突然听到孙公公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我和小伙伴赶紧从花园里跑出来,站在孙公公的门边向里张望。只见孙婆婆手里抓着自己发髻上的银簪,使劲地一下一下的往孙公公身上捅,嘴里还骂着:“我让你使坏,我让你使坏,你一肚子坏水…… 。”

孙公公在床上前后左右躲避。我妈妈和邻居黄妈妈也闻声赶了过来,她们把孙婆婆拉开,孙婆婆不住的哭。后来才弄清楚,原来孙公公乘孙婆婆不留神,把一把泥土放进了孙婆婆的菜碗里,整碗菜只好倒掉。我不知道孙公公为什么要干这种坏事,我想以后可要留点神,也许他起身都是要做坏事的。

妈妈和黄妈妈把孙婆婆劝住了,我和小伙伴也继续我们的游玩了。过了不多久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以后这样的一幕又多次重演,一次是孙公公把烟丝放进孙婆婆的粥里;又有一次他给孙婆婆的菜里放一大把盐,菜咸的发苦;还有一次偷孙婆婆的钱……这样就暴发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她们夫妻打架吵架的次数多了,我们慢慢也就司空见惯了。一次黄妈妈和妈妈闲谈,“看不出来,这老太婆还挺凶的。”我妈妈说。黄妈妈说:“真是作孽,好好的千金小姐这么变成这样。”

我依稀听到黄妈妈说孙婆婆原来爱上了她家的长工,并且怀了孕,她父母知道了,非常生气,觉得她败坏了她家的门风。他父亲要把他和那个长工,也就是那个奸夫一起塞进猪笼抛进河里淹死。后来由于孙婆婆母亲求情,才只处死了那个长工。孙婆婆则被父亲打了一顿后,关进了鸡笼,关了三天。

当人们从鸡笼里把她救出来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满身满脸都是鸡屎和鸡毛。以后又逼着她嫁给了她不喜欢的孙公公,因此孙婆婆根本不爱孙公公。而且孙公公还经常拿她以前的“丑事”来贬低她的人格,因此这对夫妻从来就水火不相容。两人也没有孩子,一辈子就这么打打闹闹。

记得那时父母亲带我去看了一出大戏,戏名好像叫“五姑娘”,那是上演的是发生在晚清的故事。内容就是一个地主的第五个女儿,和一名长工相爱了。记得那长工经常学布谷鸟叫,作为他们相会的暗号。那五姑娘长的眉清目秀,做得一手好针线,那名长工身体健壮,敦厚老实。

演员演得很动情,把他俩夜深人静时在花园里相会,那种情话缠绵,难舍难分的场面发挥的淋漓尽致。调动了剧场的观众的同情心,因此当管家发现了他们偷情,去报告那地主,剧场里发出了一片“嘘声”。最后的结局好象是俩人一起为爱殉情了,当然最后一幕就是两人在阴间翩翩起舞,这是为了满足观众的善良愿望和审美的价值。

我觉得这样的结局比孙婆婆的下场好多了。五姑娘的印象深深地映入了我小小的脑海。我觉得这出戏写的就是孙婆婆。我相信孙婆婆年轻时一定也像舞台上的五姑娘那么漂亮。

妈妈曾经说过孙公公原来是给我们当地的一家名门望族当狗腿子的。我就把孙公公和戏里的管家对号入座了。这样一来我心目中的好人坏人就非常清楚了。因此更增加了我对孙公公的厌恶。

我家住的房子是砖木结构,以前是孙婆婆自己住,后来想增加收入,就租给我家了。由于年久失修,我们住的那半间后来经有关部门检查,说是危房,不能再住人了。于是孙婆婆把她原来住的半间让给我家了,她住进了原来的杂物兼过道的那半间,厨房和客厅俩家合用,这样一来我们一家和孙婆婆的关系就密切起来了。

春夏两季,我和小伙伴总爱去附近农村挑野菜,春天挑马兰头、荠菜,夏天挑野苋菜、野水芹等等。挑到的野菜我们总要送一些给孙婆婆。作为“回报”,孙婆婆总会让我品尝她做的菜,她做的菜总是剁的很细,煮的烂烂的,因为她的牙不好。她总爱在菜里加点糖,因此她的菜得到了我们小孩子的喜爱,我的小伙伴来了也会去尝尝。

有时,我也会把“收集”到的有关孙公公的“情报”悄悄的告诉孙婆婆。妈妈发现了,马上制止了我的行为。1952年的冬天来临了,孙公公终于未能熬过哪个冬天,他病逝了。孙公公原来住的那半间房就租给了黄妈妈家,原来的间壁门用木版把它钉死了,从此孙婆婆的进出就和我家同一个门了。

孙公公死了以后,孙婆婆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有时也和我们讲讲笑话,但关于她的过去,她绝口不谈,我妈妈也从不问她。

又过了一段时间,社会上开始了轰轰列列的工商业改造运动,街上差不多天天敲锣打鼓,庆祝某某公司合营的喜报不断。孙婆婆几乎是不出门的,也很少于人交谈。也不知她从那里知道了房屋要收归国有,孙婆婆的情绪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整天坐立不安,精神恍忽。

看到孙婆婆这样,妈妈就开导她说:“现在是人民政府,即使收归国有,政府也会考虑你的生活问题,你不用担心。”她的情绪才安定了一点。后来的结果是,她的房屋由县房管局接收了,她自己住的房子不要交房租,其余的住户的房租全部交给当地房管所,她每月从房管所领取5元生活费。我们原先住的危房也由房管所拆除了,于是花园又多了一片空地,妈妈后来在空地上种起了菜,后花园也就成了后菜园。

又过了两年,孙婆婆已完全不能走动,每月的生活费就由我妈妈代领,买米买油买菜都由我妈妈代劳,因此妈妈成了她的义务保姆和监护人,后来她连煮饭都很勉强了,妈妈干脆让她和我们同锅吃饭了。

随着物价的上涨,孙婆婆的每月生活费也捉襟见肘了,因此后菜园的经济价值就显露出来了。我们开春种上苋菜、番茄、豆角、茄子;夏天过后就种生菜、芥菜、乌油菜等。那时其实是我家倒贴给孙婆婆,妈妈从未有和孙婆婆提起过,但是孙婆婆还是了解这一切的,她对妈妈说:“阿真,你是好人,我死后一定会保佑你。你不会害怕的。”

孙婆婆有一个亲人,也是唯一的亲人,那就是她的侄女美芳,孙公公在世时,她很少来,孙公公过世后她经常来看孙婆婆,尤其是在孙婆婆不大会走动后,来得更多了。来了就帮孙婆婆洗衣被、洗澡等等。当时美芳30多岁,长的身材高大,走路像一阵风,做事情利落,说话爽朗,完全是江南的农家妇女。

我很难把她与地主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也许她家到她父亲一代就破落了,我不得而知。她住在离城三十几里的乡下。她和妈妈也很投缘,和妈妈总有说不完的话,也总是感谢我们一家人对她姑妈的照顾。孙婆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经常神志不清,只有美芳来时她才稍微清醒点。

大约是在1957年的春夏之交,孙婆婆死了。我妈妈在孙婆婆临死前赶快找了去美芳乡下的摇撸班船,请他们带口信给美芳。美芳在她姑妈临死前接到我妈妈的通知,赶来给姑妈送了终,寿衣都是美芳和我妈妈给她穿的。房管所也给了一点丧葬费,美芳去街上买了一口薄棺材。准备第二天收殓好尸体,把棺材运回美芳家乡下安葬。

第二天要出殡了,因为我家的大门太小,装上人的棺材四人抬怎么都抬不出去。我妈妈去找隔壁邻居商量,希望将原来封死的间壁门打开,棺材从他家的大门出去。这时黄妈妈已搬走,换了一位新邻居,新邻居死话不肯,最后只好把孙婆婆的尸体从棺材里抬出来,把棺材先从我家的大门前后两人抬出来,然后才把尸体从我家的门抬出去,安放到停在外边的棺材里。

记得那天门口聚了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有的很同情孙婆婆说“孙婆婆作孽、可怜,死了还要受这份曲辱”。在我们那里迷信的说法,死人是不可以见天的,这样到阴间要受阎王惩罚。有的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这老太太一定做了阴骘事,才会受此报应。”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妈妈默不作声,美芳只是哭。我不知怎样做才会减清孙婆婆的罪孽。突然我有了一个主意,我跑向院子,摘了一把栀子花,让美芳放进了孙婆婆的棺材。我希望洁白的栀子花能给孙婆婆洗一洗污垢。美芳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那天本来天气很好,当棺材往船上运的时候,天空飘下了一阵小雨,不知道是否老天也在哀叹这位老人的不幸。孙婆婆的棺材被抬到了埠头,又被装上了船,我们目送着装了棺材的小船,沿着运河无声无息的走了。孙婆婆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随着时间的过去,孙婆婆逐渐被大家遗忘了,院子里的栀子花和天竺葵由于长期缺少管理,枯萎了。当然我们的后菜园面积又大了。以孙婆婆为题材的街谈巷议也渐渐消失了。只有我家有时还记起孙婆婆,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7年多,在一个锅里吃饭也有近半年。孙婆婆也兑现了她的承偌。尽管她是死在我家、出殡的活动都是在我家举行的,我们丝毫也没感觉到害怕。那年的暑假我和妹妹爸爸去了外婆家半月,我妈妈一人在家,她说孙婆婆保佑她,每天一觉睡到大天亮。

就在那年的年二十九,我们一家聚在一起包团子,第一笼团子蒸好了,妈妈把热气腾腾的笼子端上来,“你怎么少放了两个团子?”妈妈问爸爸,“没有啊!”爸爸一边说一边探头看蒸笼,果然在蒸笼的中间少了两个团子。“我明明放齐了,哎,你们看蒸笼布上还有团子的印呢?”

我和妈妈也伸了头去看个究竟,妹妹也爬上台去看,果然在少了团子的地方有两个浅浅的圆圈。不用心看是看不出的。“那怎么回事呢?”妈妈在问自己,也是在问别人,爸爸想了想,很神秘地说:“会不会是孙婆婆拿去了?孙婆婆喜欢吃团子的呀!”“你不要瞎说,晚上孩子会害怕的。”

妈妈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她还是相信了爸爸的说法,她不止一次的告诉别人这个故事,她说是孙婆婆拿了团子和她的情人过团圆年了。我却不甚相信,很可能是妈妈美好的愿望,我也希望是真的。

当晚我还发梦,梦到派出所的户籍专员同一位县办公室的同志来到我家,了解孙婆婆的情况。说是收到一封要求寻母的信,他只知道母亲叫孙月瑛,光绪三十二年出生。别的什么线索都没有。从年龄上来看,这个孙婆婆应是要找的人。后来果然来了一个中年人,还是个军人,孙婆婆见到他抱头痛苦。妈妈说孙婆婆好福气,有这么个好儿子。

梦醒后,我就赶紧告诉妈妈,还问妈妈孙婆婆的儿子哪去了,妈妈说,我也不知道,按当时情况可能也是给她父亲弄死了。多么狠心的父亲,我简直不能想象。为什么哪个年代父母有权决定子女的生死?杀死人也不要抵命?我问妈妈她也答不出,只是一句“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又到下一年的春节,我们一家又在一起包团子,爸爸说看孙婆婆今晚来不来拿团子。他和妈妈把团子装在笼子里,俩人数了又数,慎重其事的把装满团子的笼子放进了锅里蒸。笼子蒸熟了端出锅,结果并没有发生去年那件事。

我笑爸爸妈妈太迷信,妈妈很认真地说去年的团子确实是孙婆婆拿走的,“那为什么今年孙婆婆不来呢?”妈妈说:“她找到了他的情人,俩个人还不找个好人家投胎去了。”妈妈的解释还挺有智慧。爸爸说:“也许她太凶了,被阎王罚了出不来。”我说,“她的凶也是有原因的,我想阎王会放过她。”

直到现在我回家谈起孙婆婆,父母还是说她很凶,我则比较同情她,一个人一辈子失去爱情,失去孩子,失去了名声,失去了任何希望,她的性格被扭曲是可以理解的。我妈妈也许得到了孙婆婆的保佑,已近90的人了还是很健壮。我想人活在世上还是要多做点善事,按佛教的说法广结善缘。

孙婆婆一生经过了晚清、民国和共和国三个朝代,她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我常常想如果她晚生50年,她的爱情也许不会那么悲剧,他那位贫雇农出身的爱人也许会成为共和国的干部。但在以后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孙婆婆的出身会不会给他的爱人带来另一类的灾难呢?在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里这是完全可能的。也许这种想法很无聊,我还是希望社会多点平等,少点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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