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姑娘,偷渡女皇,在世菩萨。
当三种身份属于同一个人,于是,一个古怪而迷人的故事,缓缓拉开大幕。
偷渡女皇
在船长45米的狭小货船上,四周铁锈斑斑,这么一艘小而破旧的货船,挤满了286名旅客。
这里很不舒服。船舱仿佛混浊水箱,整整四个月里,拥挤,昏暗,无法忽略的异味,争抢和打斗随处可见。人们脸上对新生活的期盼已经被长久未见阳光的苍白孱弱所取代。
混迹其中的旅客多是福建农民,他们在家乡拿着微薄收入,满怀雄心壮志要到美国闯一闯。整个航行过程曲折而危险,有人被闷热的底舱闷死,有人掉下船,幸运避开灾难者,也常在海上漂泊一年半载。
这艘名为“金色冒险号”的货船在岸口停留近两周,原本萍姐安排好福清帮开船接应。不想,福清帮自身难保,恰逢帮派内斗,接应人被叛徒连开数枪后身亡。
眼见接应人迟迟未来,食物与燃料却愈来愈少,旅客们的表情焦躁难耐。无奈之下,待船搁浅后,6月6日。主管这条船的船长下令:
不再等待接应人,船舱的旅客们游泳上岸。
夜晚的海面寒冷、黑暗,有些人甚至不会游泳,面对未知的前方,人们的脸上充斥着恐惧与绝望,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跳与不跳:
跳下去很可能会死;但如果不跳,一定会死。
200多人投向一望无际的海面,有人哀嚎,有人呼救,如此大规模投海,即使移民局的船及时赶到,仍有10人溺亡。
这只极度超载的破旧货船,与200多名非法移民引起了警方与FBI的关注,华盛顿方发出通告:不遗余力地追踪“金色冒险号”航行的主谋者。
经过层层抽丝剥茧,FBI在商店发现了很多客户的身份证件与制造假证件的覆膜机,连续围捕了交接者——福清帮头目与“金色冒险号”的话事人。
搜集到的所有证据,与围捕到的人证口供,勾勒出了一个模糊身影——华裔女人“萍姐”。
没有人知道萍姐的真名,只知道她是福建人,在纽约华埠开一家百货商店与榕信酒楼,纽约华埠近半数都是移民人口,人口构成繁复庞杂。她平时衣着朴素,与普通劳动妇女别无二致。
为避免打草惊蛇,FBI成员低调突袭了萍姐的酒楼,纵然如此低调,当他们赶来时,早已不见萍姐半分踪影。她悄悄逃回家乡——福建沿海边的小渔村。
这名混迹在皇后区,操纵着唐人街最大偷渡团体的女人,真名郑翠萍。在她庞大的偷渡王国下,同乡偷渡者中,百分之九十都是由她进入美国。
1980年代初,郑翠萍开始谋划偷渡事宜,起初亲自回国组织亲友偷渡,每人收取18000美元——对多数偷渡者而言,这是笔高昂的费用。
到了90年代,佣金随着移民大潮水涨船高,涨到3万美元,人们依然趋之若鹜。在他们看来,花费高价,换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怎么看都很值得。
据统计,郑翠萍至少帮过3000名非法移民进入美国,累积财富近4000万美元。
渔村姑娘
鬼祟却普遍存在的非法移民成了皇后区的时代记忆,短而狭窄的唐人街连接着层层世界。
萍姐与这些偷渡客们,反映着一个时代的缩影,他们拥有最微小与残破的人生,又希冀通过生死冒险,在异国他乡以最短的时间改变命运。
故事的开始,郑翠萍还没成为大名鼎鼎的萍姐,只是福建福州盛美村的渔村姑娘。村庄多山靠海,同乡回忆起郑翠萍:心思敏捷,注意力集中,生来就该是领导者。“她不喜欢打扮,不喜欢化妆,但处事公正,爱打抱不平。”
郑翠萍的童年贫乏而忙碌,几乎一直在干活,却始终会挨饿。
随着年龄渐长,海员父亲郑济良在货船停在纽约港口时,趁着混乱,偷偷从船上跳下来,自此常年呆在曼哈顿的华人聚集区。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家中寄钱和书信,表明自己一切都好。
父亲寄来的厚信封,让郑翠萍意识到:在美国,人好像很容易生存。
24岁那年, 郑翠萍与丈夫离开盛美村,搬到800多公里之外的香港,那时香港已然繁华,霓虹灯高楼拔地而起,位居亚洲四小龙之一。
在那里,她搭上70年代创业潮,由于天生对数字的敏感与机警,郑翠萍靠着一家廉价的百货商店和服装厂大赚一笔。
在此期间,郑翠萍心中的美国梦却从未搁浅。她在自家商店遇到了一对美国老夫妻,她口口声声称自己想去美国,“为了孩子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老夫妻被感动了,愿意帮助她以保姆的身份办领签证。
当签证官问她为什么愿意放弃香港的一切时,她说:
“当我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我就知道美国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把我的孩子接到美国。”
花费这么大力气,郑翠萍的目的自然不会这么简单。
80年代,美国移民政策松动,中国也正在施行改革开放,中美之间的偷渡产业规模高达30亿美元,是偷渡产业的黄金时代。
刚开始,亲戚朋友联系她,希望她能帮助他们来到美国。愿意选择偷渡者,境况都极艰难,合法移民无门,只能走非法路数。嗅觉敏锐的郑翠萍发现其中商机:
这么多人都千方百计要来美国闯荡,何不将此作为一门生意?利益远非眼前经商的蝇头小利可及。
起初偷渡线路繁琐,找她的偷渡客多为福建同乡,由福州到香港,再从香港到危地马拉,需要穿过墨西哥边境线,最后才能到达美国。
郑翠萍亲自接应,她从不与偷渡客寒暄,遇事沉着冷静,决策者的身份显露无疑。
每个游客需要付出1.8万美元作为佣金,到了90年代,水涨船高到3万美元,佣金一分也不能少,亲属亦不例外。若实在付不起佣金,就要到郑翠萍的地下钱庄借钱偿还。
郑翠萍逐渐成了唐人街著名的“萍姐”,在她庞大的偷渡网络里,唐人街多数人都曾问她借过钱。
此外,萍姐也是偷渡客与家人联系的桥梁,美国餐馆的收入是国内的7倍以上,当偷渡客想将打工赚来的钱寄回大陆,往往会被非法身份限制。
若谁想寄钱回家,只需要把钱与信件交给萍姐,不久,远在福建的家人就可以收到相应数目的人民币,郑翠萍会从中收取3%作为佣金。
到了80年代末,没有人能完全统计出来萍姐的财富。
巨额财富背后,透露出村民的艰难选择,村里土地极少,种地很难满足生活需要,倘若进入工厂,也只能换得廉价收入,无法保证体面生活。
移民美国,对信息闭塞的人们而言意味着有拼劲,有前途。偷渡客都认为:他们别无选择。
黑帮与菩萨
“萍姐是个好人。”
与她打过交道的偷渡客,福建同乡会主席,甚至美国反偷渡专家史蒂芬·王,各自站在不同立场,却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在偷渡领域,萍姐这样的决策者被称作“蛇头”,偷渡客们被视作“人蛇”,偷渡过程凶险,若是偷渡客中途死亡,普通“蛇头”常会一脚踢开。萍姐却会给其家人一笔安家费,让偷渡者家人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生计。
可另一面,她做着违法买卖,是局外人眼中无法辩驳的人贩子,利用同乡的求富心理,迅速完成资本积累。若有人拖欠佣金及贷款,她会毫不心软地让手下的黑帮人员,将此人极尽殴打折磨,直到其家人偿还为止。
童年的郑翠萍与如今她经营的偷渡客都生活在逼仄且令人窒息的环境,正义与邪恶的界限没那么分明。
刚来纽约时,萍姐的店铺常遭黑势力 “福清帮”抢劫,帮派成员闯进她家,翻箱倒柜,甚至用枪指着她十几岁的女儿。萍姐面色未变,只身站到孩子前面,直视前来抢劫的黑帮成员:
“请不要吓唬我的孩子,拿枪指着我就行了。”
她知道,日夜提心吊胆显然不是办法,主动找到福清帮头目郭良琪,提出合作方案。福清帮的收入以贩毒抢劫绑架为主,且不说危险重重,收入也入不敷出。
郭良琪年轻,敢闯敢拼,脑袋也清醒,他向萍姐索要75万酬金,萍姐点头。电话里,他为曾经抢劫的事情向女人道歉,萍姐声音缓慢柔和:从前的事情不必再提,大家都是合作伙伴。
自此,福清帮的人从海岸接应,载到与萍姐下属交接的地方,再由萍姐的人带走。黑帮面目凶恶,动不动拔枪相见,足以恐吓住偷渡客与欠债者。
在多数人眼中,萍姐是个不折不扣的人贩子,在家乡人眼里,萍姐却是难得一见的活菩萨,帮助他们完成自己的美国梦。
偷渡,对当地人而言并不陌生。萍姐的爷爷辈,就有过这种经历。事成者在家乡置田盖房,失败者命丧大海尸骨不还。真正一场以命相搏的豪赌。
远赴异国的这批人,带来的不仅是物质上的收获,也是文明的生活。萍姐的故乡盛美村,率先建了公共厕所、水泥公路,拥有附近最好的宴会厅与剧院。
对当地人而言, 3%的丧命可能性,50%的偷渡成功率,换来的是 2000%的收入。那时的福州流传着一句话:海水不干,偷渡不止。
在家乡,发达后的萍姐建造了一栋四层住宅,房屋高大华丽。还在村里办英语培训班。亲眼见证与道听途说截然不同,萍姐的富裕冲击着每一个村民的眼和心。
村民们想方设法通过萍姐踏足异国他乡,实现自己的美国梦,此举进一步为萍姐的偷渡事业奠定基底。
在家乡与充满中国色彩的美国唐人街,萍姐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也展示了复杂的人性,与处于灰色地带的偷渡行业。
她几乎搬空了这个福建小乡村,做过无数违法之事,与黑帮勾结,导致偷渡客命丧黄泉。同时帮助了一些村民脱离贫困,过上体面生活。
至今仍有人提到萍姐时愤愤不平,“她是善良的女人,蛇头皇后、黑社会都是媒体乱报。”
最终审判
无论萍姐在外人心里印象如何,在小儿子眼里,作为母亲的萍姐并不称职。
儿子从小很少见到母亲,在萍姐逃回渔村后,化名“Lilly Zhang”徘徊于老家和香港之间,像个最普通的母亲那样照顾小儿子日常起居,然而,当萍姐拉住他的手时,儿子会不自觉挣脱开。冷漠与抵触出现在诸多细节。
萍姐原以为这些都能用更多陪伴来弥补,却没想到时不待人。
千禧年间,一位驻港的领事馆官员在处理遗失绿卡,其中有一张绿卡的主人正是郑翠萍的小儿子,“偷渡女皇“的名号轰动,引起了这位官员的警惕,他立刻向香港警方报案。
警方非常重视这次抓捕行动,狡兔三窟,这或许是抓住萍姐的最后机会。以“丢失绿卡“的名义,他们通知持卡人前去香港国际机场办理手续。
数十名执法人员与侦探早早埋伏在机场候机楼,谁也不曾想到,萍姐的小儿子迟迟未来,走进机场的却是乔装打扮后的萍姐本人。她戴了顶假发,精心化妆,怀揣三张假护照。
可执法人员一眼辨认出她的眉眼,迅速实行抓捕。
如果说此前萍姐口口声声喊警察抓错人,等到警察提取指纹后,数据库储存的指纹一对比,萍姐沉默了。
2005年,纽约法庭公开审理这一案件,郑翠萍衰老了不少,乌黑发丝夹杂着不少白发,很多同乡特意赶来旁听。
曾经的合作伙伴——福清帮头目与往日下属,都在此刻成为污点证人,出来指证萍姐的所作所为,换取减刑机会。
在郑翠萍进行了长达一小时的自我陈述后,法官说:“你并没有被诬陷,你把中国人对美国的渴望变成了牟利的工具。”
最终判刑的结果:偷渡罪、向非法移民家属收取赎金敲诈罪、共谋走私罪三罪并罚,共35年监禁。
郑翠萍哑然,心知大势已去,便不再上诉。
当判决结果公布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很多受过郑翠萍帮助的偷渡客们纷纷表示,倘若萍姐被判刑,他们愿意每个人代替她服刑。多人联名提交请愿书,请求法官重新审理。
这自然无法撼动最终结果,风光一时的萍姐锒铛入狱。在牢狱中,萍姐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在2014年,因胰腺癌死于狱中。
曾呼风唤雨的萍姐死了,见证着时代的落幕。如今,随着国内经济高速发展,人们也意识到美国梦的虚幻,偷渡的黄金时代早已远去。萍姐成了纽约华人的江湖传说,要是你走在唐人街上,没准会遇到还记得她的人。
当年见证着萍姐偷渡生涯由盛及衰的“金色冒险号“旅客们,如今有一半仍然留在美国。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后,他们千辛万苦来到美国,做着社会最底层的工作,在提心吊胆里日复一日地忙碌着。
每个偷渡者都有各自的故事,他们和家人常年别离,为改变生活的渴望付出了巨大代价,却极少有人能获得与之相应的回馈。
郑翠萍死后,弟弟郑美扬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仍留在盛美村里,家人还在大洋彼岸。
姐姐生前忙碌漂泊,很少团聚,父亲早年滞留美国,一辈子没见过几次。祖父早早下南洋,至今都找不到坟墓。
遥想那日姐姐郑翠萍的葬礼中,前去采访的记者曾问他,付出这些是否值得?
老人沉默了阵,他说:“为了生活,没什么值不值得。”
来源:十点人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