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美加贸易战即将开打之际,5月2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与加拿大总理特鲁多的一通电话中旧账重提,指出加拿大的确可能对美国构成安全威胁,甚至断言:“难道不是你们烧掉了白宫吗?”
此事一经报道,立刻引起震动,“1812年战争”也立刻成为北美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词组。然而,和特朗普此前征引的诸多历史轶闻一样,“加拿大人火烧白宫”虽然在美加两国流传颇广,甚至连加拿大第19任总理金·坎贝尔(Kim Campbell)也曾在社交媒体上对此大加渲染,然而真实的历史却并非如此。
狂妄的挑战——贸然宣战与火烧约克
1812年6月18日,由于英法两国旷日持久的战争导致美国的海外贸易大受池鱼之殃,许多美国水手也被英国海军强征,美国总统麦迪逊以此为口实正式对英国宣战,英美战争就此打响。战争之初,美国政坛一片乐观情绪,参议院甚至仅以四票之差才否决同时对英法两国宣战的狂妄提案。
迟至8月,前任总统杰斐逊仍然乐观地认为:“我军在6月已攻入上加拿大,很快就将夺取魁北克之外的整个圣劳伦斯河流域”,“不列颠政府做得太晚了……(我们)一旦拔剑,就必须彻底伸张正义。我们的旗帜应当写上——为过去夺赔偿,为未来取保障。考虑到一千条被扣船只、六千名被征海员,加拿大就是必要的补偿……一旦夺取加拿大,我们就和英国媾和,并向法国宣战”。
然而,英国此时的强大海陆军实力是美国根本无法比拟的。且不提英国海军很快就对北美海岸展开了卓有成效的封锁,仅以驻扎在加拿大的英国陆军而论,即便经过屡次抽调,开战时的正规陆军总数也有5600人之多,在人数上几乎与整支美国正规陆军(大约6750人)相当,在训练、装备上甚至还要远优于后者。难怪就连高度乐观的杰斐逊也会预言:“英国人也许会火烧纽约或波士顿,但我们可以雇佣百十来个纵火犯烧了伦敦!”
到了1812年10月,英国正规军便以寡击众,在昆斯顿高地(Queenston Heights)决定性地击退了美军,用加拿大历史学家查尔斯·斯泰西(Charles Stacey)的话说,这是“美军组织低劣的人数优势与我军职业技能优势间的角逐”。
虽然如此,由于英军忙于欧洲战事,对北美陆战投入颇为有限,美军还是能够取得一定的战果。1813年4月底,美军攻占当时仅有500名居民的上加拿大首府约克(York),即今天的多伦多,虽然约克市民代表团与美军签订了正式投降协定,但美军散兵游勇仍在撤退前洗劫了颇多公私财物,并烧毁了“一栋没什么价值的、名叫议会厅的公共建筑”。
此外,少数对当局不满的加拿大居民也组建了辅助美军作战的“加拿大志愿兵”(Canadian Volunteers),这些熟悉地方情形又渴望报复的当地人给加拿大造成了与人数并不相称的巨大破坏。
越海而来的惩戒——火烧白宫
1814年4月,拿破仑的退位令欧洲战火告一段落,终于能够腾出手来的英国陆军开始大举西进,截至6月6日,已有14619名英军老兵从欧洲奔赴北美战场。美国决策层虽然了解英军即将到来,却认为华盛顿地处波托马克(Potomac)河畔的荒僻之地,并不具备除去国家象征外的战略意义,因而疏于防备。
当罗斯(Ross)少将指挥久经考验的三千余名英国远征军于8月兵临城下后,匆忙组织起来的美国民兵便在布莱登斯堡(Bladensburg)战斗中一触即溃,美军中仅有少数陆战队员和水兵展开了顽强抵抗,但也无力挽回大局,英军通往华盛顿的道路已是畅通无阻。
8月24日傍晚,英军先头部队逼近陷入混乱的华盛顿,但已然瘫痪的美国政府竟然没有派出一名代表与英军代表团接洽移交城市事宜——所有能够负责的官员都已逃跑,从而丧失了令首都免遭战火荼毒的最后机会。
无论如何,这些已经在欧洲战场经历过足够多血腥围城战的英国军人在劫掠、破坏上可谓行家里手,很快,他们便遵照命令将城内包括白宫在内的绝大部分公共建筑焚烧殆尽,就连国会图书馆也被付之一炬。
不过,市民私产所受损失相对而言则要小得多,仅有一栋藏匿射手的住宅、几座生产海军绳索的工场和麦迪逊政府的准官方喉舌《国民通讯员报》(National Intelligencer)报社被毁。
英国舆论多半为报复叫好,至多只是对焚烧范围有所异议。《纪事晨报》(Morning Chronicle)认为,“考虑到美军毁灭毫无防备的加拿大村庄的恶劣残酷行径,它只是一场温和的报复”。《泰晤士报》(Times)则引用法军的劣迹为己方辩护,“可以列出过去十二年里法国将军们拜访过的至少五十座城市,那些将军都十分乐意和这些英国军官或其他英国军官交换出场位置。”
事实上,即便以英军尺度而论,与拿破仑战争中英军于罗德里戈城(Ciudad Rodrigo)、巴达霍斯(Badajoz)等地犯下的暴行相比,火烧华盛顿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美国舆论则对英军举动大加挞伐,即便是反对开战的联邦党人报纸《奈尔斯每周纪事》(Niles’ Weekly Register)也谴责英军“推倒了文明国家用来约束军事行动的藩篱”。
【图5:战火破坏后的白宫,虽然许多人认为美国总统官邸要到1817年重建并刷白后才被称作白宫,但“白宫”这一称谓实际上早在1811年就已出现】
耐人寻味的是,英军前脚刚走,华盛顿附近的居民们便在混乱的无政府状况下展开了名符其实的“趁火打劫”。就连报社惨遭英军破坏的《国民通讯员报》也承认:“城市周边地区的无赖恶棍们从这场大灾难中得利了,敌军从房子里劫掠掉的还不到他们拿走的一半。”
无论如何,火烧白宫之举并未影响到战争大局,拿下华盛顿的远征军很快在巴尔的摩(Baltimore)碰了壁,罗斯少将也在此战中阵亡。虽然英军完全控制了海洋,但交战双方的陆军主力仍然在大湖地区陷入僵持,尚普兰湖(Lake Champlain)的水战也以美军获胜告终。英美两国最终于1814年12月24日在根特(Ghent)签订和约。这场双方“既非胜者亦非败者”的无谓战争便如此终结了。
加拿大国家神话的构建
只需稍稍阅读攻入华盛顿的英军部队序列,便可得出结论:第4步兵团1营、第21步兵团1营、第44步兵团1营、第85轻步兵团悉数来自英国本土,都曾在伊比利亚半岛与法军殊死搏杀,直到欧洲大陆战火平息后才匆忙经由百慕大赶往北美战场。其余辅助部队当中与美洲关系最大的不过是由原黑奴组成的“殖民地陆战队”,但这也与加拿大关系甚微。简而言之,火烧白宫的“嫌疑单位”与当时不过是个地理概念的加拿大毫无关系。
然而,如果我们回溯英美双方日益加剧的报复进程,便会发现美军对加拿大——不论是上加拿大首府约克还是大湖畔的诸多居民点——所进行的破坏却是火烧白宫的重要原因。在大湖地区若干加拿大居民点惨遭厄运后,英国海军北美舰队司令科克伦(Cochrane)中将于1814年7月18日发出一条报复命令:“摧毁并破坏海岸上一切能够加以攻击的城镇和地区,且需严格考虑到美军针对国王陛下毫无防御能力的加拿大臣民犯下的行径。”
许多研究者认为华盛顿的灾难与这条命令密切相关。英属北美总督普雷沃(Prévost)爵士则在下加拿大省议会的1815年开幕式上宣布:“作为正义的惩戒结果,骄傲的首都华盛顿体验到美军给上加拿大省府所在地带来的类似命运”。
如果将视角放得更大,则可以看出这场英美战争也堪称加拿大立国的助产士。美国国家意识的形成与独立战争期间的“民兵神话”关系异常密切,类似的是,1812年英美战争中的民兵动员虽然在军事上成效有限,“民兵”却同样成为加拿大政治实体意识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一环,战争令许多加拿大人意识到他们既迥异于南方的美利坚人,又需要依靠自身力量而非事事仰赖伦敦。
早在1812年年底,斯特罗恩(Strachan)神父就已在约克自信地宣称:未来的历史学家将会讲述,上加拿大行省仅仅依靠一小批正规军提供的人员、武器协助,便将入侵者击退……确定无疑的是,从来没有一个国度里会有人展现出比我们的民兵更活跃的行动,更有勇气、更为冷静坚定、更受人赞许的举止,他们可以与最精选的老兵相比,他们两度拯救了这个国度。
【图6:加拿大发行的1812年战争纪念币,主题为英国正规军、加拿大民兵、第一民族(印第安人)战士联手作战,尽管纪念主题不断变迁,但1812年战争的“立国之战”地位仍然不可动摇】
这样的论调此后将会一再出现,像“加拿大效忠派志愿兵的斯巴达团体”击败“美利坚民主派侵略者的波斯千军万马”这样的浮夸语句在一个多世纪里都不绝于耳。如此这般的“民兵神话”氛围与火烧白宫中包含的报复因素两相结合,便渐渐滋生出“加拿大人火烧白宫”的民间传说,进而伴随加拿大国家意识的构建广为流传,成为北美地区经久不衰的历史认知。从这个意义上说,特朗普的论调只不过反映出了普遍认知与真实历史间难以掩盖的鸿沟。(文/澎湃新闻 吴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