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越南珠海上世纪70年代末的越南排华风潮中,30万越南华侨扶老携幼,餐风宿露,被迫离开熟悉的家园,或怒海泛舟,或蹑足雷阵,北归故土。这30万归国越侨中,有8.8万安置于广东,其中近万人落户珠海,安身于华侨农场。此后,根据各自的禀赋、时运,展开了不同的人生历程。
上周六晚,珠海市越柬老归侨侨眷联谊会举办会庆。这个成立于2004年的联谊会,是当年归国越南、老挝、柬埔寨华侨的民间组织,其中又以越南华侨为主体。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他们早已成功融入珠海生活,甚或“泯然众人”,但他们又坚持归侨的身份认同。个中况味,引人遐思。
在他们归国之后,中越两国经历了战争、边境冲突,终于坚冰消融、和好如初。但对于他们尤其是老一辈的归侨来说,乡关何处几乎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回到了祖辈的土地栖居,当年成长的家园如今只能游历。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是一种更宏大的人生话题。
而今太平之际,就让我们试着叩问当年乱离的遭际,倾听他们“故土”与“故国”之间婉约的心曲。
如果我们将目光转向大历史,就会发现,苏维光、邓伟富家族的迁居越南史,其实是两国千百年来民族交流、融合的一个典型切片。尤其是明末清初,鼎革之际,大批明朝政治性移民进入越南,聚居之地称为“明乡社”;而在法国人建立殖民统治之前,清朝商民亦源源不断地涌入越南。先来的“明乡人”和后到的“清商”一起,最终融入越南社会,成为越南众多民族之一———华族(Hoa)。有数据统计说,在1970年代,中国在越南有100多万华侨,仅西贡一地就有60多万。
苏维光后来从事侨务工作。根据他几年来的统计,由1977至1979年,越南排华近30万人。这30万难侨中,大部分原为越南的山区农民,尤其以广宁省最多。广宁省是越南的农业大省,与中国广西十万大山交界。难侨归国后安置在江西、云南、福建、广东、广西五省区。其中广东安排了8.8万人,集中在全省33个华侨农场(如今23个)。至于珠海,那就是金湾区两大华侨农场。其中,平沙越侨4720人,红旗2690人。
逃难记忆
苏维光回来时一家7口人,最小的女儿才8岁。1979年的逃难记忆,她还依然记得。
在越南广宁省的农村“改造”了一年,几近绝望的苏维光接到通知,可与中国联络回国事宜。登记造册之后,越方派出解放牌大卡车,三四户人家挤在车斗里,一股脑儿拉走。一天一夜的路程,没有水喝,没有饭吃,也不让下车补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是让人死又死,生又生”,苏维光说。
到了中越边境,对面就是广西洞中县,关口已经挤满了成千上万要回国的侨民。两国军人剑拔弩张,严阵以待。越方指了一条路,难民们小心翼翼从路上走过,绝对不敢行差踏错———路两边都埋满了地雷,越战中的美军曾深受其苦,就连越南当地人放牛,一个不小心,连人带牛都炸上天去。
如果按照今天的说法,苏维光算是标准的“红二代”。上世纪30年代,他的父亲、舅舅都还是中共地下党员,受组织派遣,赴越参加越南民族独立战争———1884年,法国控制了整个越南,将之并入法属中南半岛殖民地。法国著名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说《情人》,便以这时期的越南作为背景。
1954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援助下,胡志明带领北越军队在奠边府战役中大胜,再次宣告“越南民主共和国”独立。独立后,苏维光的父辈们留在越南,投身越南社会主义建设,担任过越南的公社党委书记、国企干部。周总理曾对驻越的华侨指示,要把越南的社会主义建设当做参加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驻越的华人华侨为此投入了巨大的热情,有的加入越共,有的和越南当地人通婚。
苏维光生于越南、长于越南,方块字的中文、拉丁化的越南文,几乎都是他的母语。帮助北越独立之后,中国和越南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同志加兄弟”(胡志明语)的蜜月期。苏维光工作时,正值中越蜜月期的高峰,中国不断派遣水产、农业、军事专家援助越南,他负责在旁翻译。
但没多久,越南国内排华声浪开始涌动。据载,越南驱逐华人由1977年开始,至1978年达到顶峰。1978年4月初,被驱赶回国的华侨每天达数百人,5月下旬增加到数千人。到1978年8月,就有16万华侨被驱逐回中国。被赶华侨在离越途中受尽折磨和凌辱,不少人还被无故殴打,有的人甚至遭到越南军警开枪射击,被打死打伤。这样说来,能够全身而退,是苏维光的幸运。
苏维光是身居“高位”。而更多华侨当时是农民。70年代末期,越南制定了“净化边境地区”计划,大规模驱赶中越边境的华侨。邓伟富一家就受此计划影响,越南人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回国,要么迁居越南内地,离开边境。最终,他做出了和苏维光、邓朝礼一样的选择———回国。那也是在1979年。
邓祖籍广西防城港,1910年代,他的祖父携全家赴越南务农,邓伟富就在越南出生。在越南广宁省下居县,邓家种水稻为生,兼种番薯、玉米,以作物交租,有自留地。下居县大多是华人,仅仅广西邓氏一脉,就可以组成一个大队(上百人)。
邓伟富在越南就是农民,来到平沙,感觉无甚变化,同样务农,只是作物由水稻变成了甘蔗。他在越南时将近12岁才开蒙读书。到了珠海,14岁再继续中断的学业。待读到初中,已然20多岁,比一些老师高大,排队的时候显得特别突兀。
职业落差
邓伟富、苏维光他们都是被安置在金湾华侨农场。安置之初都是大批安置,没有根据难侨各自的特长、职业有所区别,大家开始做农民。对于“非农民”来说,这种职业落差的苦闷,在乱离初定之后慢慢凸显,硌得人生疼。苏维光的太太在越南是越文教师,两口子原来都是“拿笔的手”,在中国开始学习种甘蔗。有时拿着箩筐、镰刀去割鱼草,割着割着,苏维光会一把扔掉镰刀,“颇有一番思想抵触”。
而原先居住于市区的工人邓朝礼夫妇,一下子被安置在农村,单单“基建”不足就让二人颇多不便。农场偏远,不通公交,无论去哪儿,都靠双腿步行,二人深以为苦。兼且没有自来水,日常饮用淡水需用大船运来,难侨们排队上船打水。人流踩踏、船身晃动,时常有海水溅进船上的水罐,后来者打到的淡水,往往带有咸味,越喝越渴。
和他们比起来,陈富莲倒没有这么多故国之思、职业落差。
1978年刚回国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备受全家人的溺爱。由于回国早,乱离的痛苦在她身上并不深重。只是记得,她们家爷爷辈就赴越,在广宁省种水稻,父亲在越南出生。排华初起,她刚读完小学一年级、交上二年级学费,华人老师就全部跑了。父亲回家说,“越南住不了了”,于是回国。
几家人合租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什么东西都带上”,由越南芒街到广西东兴。两个城市之间只隔了一条几十米宽的北仑河,如同珠海和澳门一样,几乎可以看做一个城市。和苏维光他们比起来,倒没有尝到多少颠沛流离的滋味。回国后,本来按照分配,她们家要到海南西庆农场;但由于可自己选择,就去了普宁华侨农场。选择普宁的原因很简单———家人觉得种水稻太辛苦,选择去普宁种茶。
但陈富莲觉得摘茶一样辛苦。到了采茶季,一天采摘下来,常常双手开裂。在农场中学读书,刚上高中两三个月,那是1986年,听说珠海的华侨宾馆来农场招工,她就义无返顾地去了。女大十八变,回国几年,这个姑娘出落成了农场的“一朵花”,自评是“回国越侨子弟第一”。
应聘看相貌、身高,陈富莲所在农场4个人应聘,只有她1个被录取。当时那批8个来珠海华侨宾馆的华侨子弟,亦仅有她一个越南归侨。陈富莲从此吃上商品粮,为人所艳羡。离开普宁时,父亲嘱咐她:“好好干,不管多辛苦,都要挨下去。”
珠海华侨宾馆是全国最早的一批三星级饭店之一,为广东省侨办通过省中旅集团兴建,专门安排华侨子弟就业。陈富莲她们刚到时,华侨宾馆刚建好,正筹备开业。几乎没有什么过渡,这批华侨子弟就投入了紧张的筹备中。她记得一个细节,当时酒店的电梯还没有启用,15楼的床垫愣是靠她们从一楼硬生生地传上去的。
归国人生
正由于天赋、技能、特长的不同,回国难侨们在经过农场的初期安置之后,展开了各自的人生历程。
在种甘蔗近20年后,邓伟富2003年转种香蕉,承包鱼塘。他心灵手巧,多才多艺,自学了泥水、水电,农闲时到市区务工,挣外快贴补家用。如今儿子已经长大,在村子附近的厂里工作,找的女朋友贤惠能干,两口子都非常满意,已经开始着手筹备孩子的婚礼。邓朝礼两口子务农一世后,现已退休。他们所在的平沙卫东三队,至今仍聚居着上百名当年的越南难侨。
苏维光在农场干了几年,由于之前在越南的学历、从业经历,脱颖而出,获得机会到国家水产学院珠江研究分院进修。进修后,他在农场任水产技术员。后由于工作需要转为国家干部,负责侨务工作。1994年,两口子调入中信集团,来到珠海市区,从事外贸翻译工作。后来国企改制,退休。
陈富莲在华侨宾馆一干就是26年,从最初的服务员,到领班,再一路升至宾馆主管。珠海华侨宾馆除了越南华侨员工,还有来自印尼、老挝、柬埔寨、泰国的华侨,5国华侨子弟和平杂处,以粤语和普通话为工作语言。
两个故乡
弹指一挥间,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但对于这些难侨来说,却有个问题横亘在心间:中国和越南,分别是他们的什么?两国关系好转之后,他们都曾不约而同,借助旅游、探亲的机会旧地重游。在他们家中,随手可见越南的印记:各种面值的越南盾、越南的药品、越南的咖啡……都是他们带回来或者亲戚捎来的手信。成长的记忆,加上亲情的记挂,让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邓伟富说,自己在两边都是当农民,回国日久,早就以珠海为家。他的大娘梁二妹,今年已经84岁,在越南出生,后跟他们一起回国。梁二妹不识字,一世务农,说自己“哪里都习惯”。
邓朝礼两口子虽然早已习惯珠海的生活,但依然以越南为故乡。他还有老表在越南的河北省,两边时常走动。若要“回去”,很方便,搭夜车由珠海出发,清晨5点可到广西东兴,8点排队过关,10点多就到了洪港区。当年排华,表哥没有回来,留在当地,在那边先后有了十多个子女。如今孩子们都生根发芽,家庭聚会的时候,摆酒都要十多围。
而在苏维光心目中,越南始终是他乡。这个“红二代”对于越南,依然保有当年父辈支援越南革命、建设的情怀。他说自己若一直留在越南,如今“至少是个副厅”。但他又说回来,个人肯定有得有失,要看国家利益在哪头,毕竟“针无两头利”。他应是珠海越侨中回越南次数最多的人———1992年,两国之间坚冰初融,他就曾第一时间回越,其后因为投资做生意缘故,每年都要往返多次。对越南的社会发展、人事关系,从中央到地方都很熟悉。
他还记得1992年回到越南,所见之处“一片死气沉沉”。长期的边境战争、失败的治国政策、欧美国家的经济封锁……越南经济凋蔽,农民贫困,工厂关闭,广宁煤矿停产,大型交通基建停工,旅店都没人投宿,街市没有货物。每晚9点过后,酒店便已关门,“想吃饭都找不到地方”。而他又亲见,中越恢复交往之后20多年,目前越南的经济社会发展,“可说与中国广西相去不远”,尤其是胡志明市,居住有50万华人,更被人称为“小香港”。
而对于陈富莲,她把越南称作“留恋的地方”。因为堂姐定居越南南部,她经常赴越探亲、旅游。她尤其钟爱越南咖啡,有朋友去越南,总会为她捎点儿;若是一时“断顿”,她也会直接网购。
在市区,她有十多个越南老乡,每个月会找个礼拜天聚一次。聚会的时候,有时会下意识说越南话。或者有时候别人说越南话,“顺手就接过来了”。
这种复杂的感情,难以找到一个词来尽述。如果文艺一回,套用张爱玲的话,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故乡有两个,至少两个。生于越南,久而久之,这是混合了亲情、童年、口味、发小……的原乡,中国还是父母口中的“床前明月光”;回到中国,这里从最初的托庇所,到成为滋养下半生的青草地,但间关不远的越南,却成了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采写:南都记者过国亮
摄影:实习生丁明南都记者陈坤荣
放不下的当年
一把五四式手枪
苏维光曾经有一把枪,五四式。烤蓝幽幽,触手微凉。它不仅仅是一把枪。它凝聚了苏维光的青春、光荣以及梦想。
那是1967年,苏维光20岁。还在读书的时候,由于援越中国专家需要翻译,他便进入越南广宁省水产厅,担任副科长职务,除了工资,每月还享有17斤半的口粮、1斤白糖配给。在那个物资短缺的时代,这算是非常丰裕的待遇。由于工作出色,他被派入越南水产大学养殖专业学习。
当然,还有那把枪。那是战争年代干部的另外一个象征。其时,越南尚未统一,以胡志明为首的北越和以吴廷琰为首的南越正在拉锯。随着战情变化,省水产厅经常迁移,办公地点通常都在山区的防空洞里。到了夜间,为了防止敌方偷袭,“灯不能点,烟不能抽”。
1975年,北越击败南越,解放西贡。但就是在胜利的1975年,华人们的处境开始不妙。先是发现自己被排挤出核心岗位,再是原来随身的手枪被收走,再到身边的同事不再和自己说话……苏维光慢慢地感受到了自己成了一个孤岛,他生于兹长于兹的“第二故乡”,开始变得陌生。
20多条坤甸木的大屋
1979年走的时候,邓朝礼刚刚起了大屋,光上好的坤甸木就用了20多条。形势逼人,急着凑路费,这栋大屋只卖了几千块,让他可惜至今。
邓朝礼和苏维光年龄相仿,连人生经历都有些类似:同样是父辈赴越,在越出生,接受越南教育,生活在越南语境,在越结婚,妻子同为越南华侨。只是二人选择的职业略有不同,苏维光是越南倾力培养的储备干部,邓朝礼则是名普通矿工。
不过,正由于身份的不同,苏维光所处的政治圈,其时尚且还留有温情的面纱。但在圈外,却没有如此温良。1977年年底,苏维光被彻底排挤出所在单位,赶到郊区农村。只发给半年口粮,进行“农村改造”:集体化劳作,靠挣得的工分领取粮食。
雁回归
1978.6.25携鹏儿乘河内—北京国际列车回到祖国国境线上
祖国常怀念,为义长难顾。
翻脸刮阴风,渠将信义负。
只身挈稚雏,急急奔乡土。
乍见边防兵,夺眶激泪出。
遥看五星飏,热泪流脏腑。
作者陈华铨,1934年生于汕头,幼时父母为逃避日军侵略,携其迁居越南海防市。中学时代投身越南民族独立战争,在法属殖民地从事地下活动。北越解放后曾历任报刊主笔、中学教师、师范副校长等职。1978年归国,从事教职,现为炎黄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