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我,厉声地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死果
-天梯
死果
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因为此地人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做”黑那”的染料,将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在这个节日里必然的装饰之一。我也很喜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荷西跟我整夜都在看书,弄到天亮才上床。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床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来的过期西班牙本地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情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理·卓别林的幽默片–《城市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个令人满足而悠闲的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撒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袋去装切好的肉。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
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辆脚踏车丢在路边。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近转圈子玩,等到他们打得很认真了,才停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男女老幼都挂着的东西。我很自然地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子:”是你掉的东西?”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很怕的表情,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都不上来碰一下。我觉得有点纳闷,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告诉他,掉的项链在门边上放着。”这话说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
到了四点多钟,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方。我拿起来细细地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西穿在一起做成的。
这种铜片我早就想要一个,后来没看见镇上有卖,小布包和果核倒是没看过。想想这串东西那么脏,不值一块钱,说不定是别人丢掉了不要的,我沉吟了一下,就干脆将它拾了回家来。
到了家里,我很高兴地拿了给荷西看,他说:”那么脏的东西,别人丢掉的你又去捡了。”就又回到他的报纸里去了。
我跑到厨房用剪刀剪断了麻绳,那个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爱,就丢到垃圾筒里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给丢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干似的锈红色铜片非常光滑,四周还镶了美丽的白铁皮,跟别人挂的不一样,我看了很喜欢,就用去污粉将它洗洗干净,找了一条粗的丝带子,挂在颈子上刚好一圈,看上去很有现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衬衫,你挂着玩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小时,怎么会觉得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躺着,这样可以省得起来换带子,我颈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
这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然疯了一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对了,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起来,关上了开关,奇怪地看来看去,口里喃喃自语着:”一向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夹把一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荷西去找工具,开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用具坏了时,被我乱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阵被一个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喷嚏,我口里说着:”哈,又来了!”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有些不舒服,照照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会这么不断地打。我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二十多个喷嚏打完了,不到十秒钟,又更惊天动地地连续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地说:”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我点点头,又捂着鼻子哈欠哈欠地打,连话都没法说,狼狈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几分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水,放了几片茶叶给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方热起来,再跑去照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很奇怪,但是还是不在意,因为我得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了一个字纸篓儿,一面擦鼻涕一面丢,等到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打出来,鼻血也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西说:”不行,打出血来了啦!”
再一看荷西,他在我跟前急剧地一晃。像是电影镜头放横了一样,接着四周的墙、天花板都旋转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对他叫:”是不是地震,我头晕–”
他说:”没有啊!你快躺下来。”上来抱住我。
我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短短半小时里,我到底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个样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样在晕。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胃里觉得不对劲,挣扎着冲去浴室,开始大声地呕吐起来。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地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水,呕完了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地大声干呕。
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气力完完全全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
他将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脸,一面着急地问:”你吃了什么脏东西?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不泻,不是吃坏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觉得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不打了,胃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荷西跳起来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没几分钟人觉得完全好了,就坐起来,张大眼睛呆呆地靠着。
荷西摸摸我的脉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问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说:”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来,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说:”你还是躺着,我去做个热水袋给你。”我说:”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这时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脸,对我说:”咦,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肿得那么大了。”我伸手摸摸,右眼肿得高高的了。
我说:”我去照镜子看看!”下床来没走了几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地叫了一声,蹲了下去,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我快步回到床上去,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绞它。我缩着身体努力去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着忍着,这种痛不断地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后来,我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荷西伸手过来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开他,大喊着:”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也连着痛起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地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雷鸣一样轰轰地打过来,剧痛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叫:”姆妈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着,身上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了内脏似的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把我放进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来,我闭上眼睛,觉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不要光,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抓了一条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地掉转车头往沙漠军团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忙,两个人将我半拖半抱地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觉得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钟之后,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搏,又看看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再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奇怪地叹了口气,对荷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睛。”
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
我们拼命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针,他再看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我说:”不是,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皮肤上没有红斑,不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么你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
说也奇怪,我前一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发。半小时过去了,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地说:”要再发了马上回来。”
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颈上的牌子斜斜地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地滑下去,滑了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地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刹车,刹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拉手刹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紧张地对我说:”三毛,抱紧我!”车子失速地开始往下坡飞似地冲下去,他又去踩刹车,但是刹车硬硬地卡住了。斜坡并不是很高的,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霎间我们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荷西前面的路飞也似的扑上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轮大卡车的军车,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地狂叫出来。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盘,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来。
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一面问:”没事吧?还好吧!”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
荷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刹车。”
驾驶兵叫荷西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次地试刹车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几秒钟就像一场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地望着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以后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地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
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着,另外左手还抓着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块小铜片又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地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只手指紧紧地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手,荷西啊–“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地流出来,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拿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了,我渴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撒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荷西还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地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
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地看一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地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柱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摊红红的浓血,裙子上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地静静地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的车不能用,找人来。”
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地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
罕地很生气地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惟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哪怕是死也没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一回地拨弄着,难过极了。
我下意识地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我,厉声地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
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罕地脱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
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话,罕地近乎歇斯底里地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过什么人?什么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
荷西结巴地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其他–好像没有别的了。”
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地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地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地流冷汗,我重重地缓慢地在呼吸,我眼睛沉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倦慢慢地在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在流进这个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地流过去,缓缓地在进来,慢慢地在升起,不断地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乎成了石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
“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着,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动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丢到水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了,荷西跑过来。
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个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们同时说:”煤气–”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子围起来,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 那个晚上,我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恐惧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 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静地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早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个撒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毛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
“你们不是每个撒哈拉威人都挂着这种小铜片?”荷西说。
“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的同事很生气地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做了框,幸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我很固执地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地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
他们三个很愤怒地望着我,问我:”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胃痛,剧烈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
“这种符咒的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鬼来取你的性命。”撒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
“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你也解释做巧合?”
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
“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了。”我轻轻地说。
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环境我已经忍受到了极限。”
“三毛,你–”
“我并不是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
“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他用刀子剖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见这个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我想,对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
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美丽的秋天正在开始。
—–
天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车,我就坐在一边专心地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就这样很自然地会了。
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地问一声主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分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车、新车、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地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好贸然地开口,所以我总沉默地开着车子东转西转。
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执地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撒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地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趁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出来,不要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
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荷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以就算已经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西班牙的法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习试卷,给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
荷西奇怪地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动物、哲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法、催眠术、染衣服……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
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拍了十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置身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撒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撒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惟一的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
我好不容易在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出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边隔着一个撒哈拉威人,竟然站着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
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来。
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
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又看,终于开口了。
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
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各处在跑,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
我一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文,你说什么?”
他听我不说他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地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着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局门口去,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
“我一天到晚看见她在开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一下。”
他们讲来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撒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我很快地弄好了手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下下星期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着学校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地出了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然躲在墙角等着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请他去救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堆里修了几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地打着转。
正午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
学了三天车,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还算运气好,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妈的还要改时间。”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
这个教练实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着一个不穿上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学了,考试我自己负责。”
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见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说去上交通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撒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又一条,如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撒哈拉威人。
我们这西班牙文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跟武教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地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我们的象形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
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人人人天天……
他很谦虚地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
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正巧问到我的本行,我给他答得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庄子,他又问我,庄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地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地问我:”你难道有色盲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
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
邻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不方便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跟青菜、鸡蛋、毛线、孔子、庄子混着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不过,车试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口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笨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交通规则丢给荷西。
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了。
荷西呆住了。
“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那不是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只是当时脑筋会卡住转不过来。
这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地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
无照驾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去,弄得披头散发,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口,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少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
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口罗!”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进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着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乍一看到如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地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
“有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
“好,所以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该有问题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
他望着我,也不答话。
“听说撒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
“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
“我要各处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
“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
“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不能交代。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地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过的,不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地出来。
走到门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远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地在车子边等我,我们一见面,彼此都大吃一惊。
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
我很客气地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考试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撒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撒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加那利群岛来的工人。
真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来了,也混不出个名堂来。
我们在等着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美人儿,你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是个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地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荷西说:”你还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采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观又一章。
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地跳得很不规则,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荷西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地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等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地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
我想,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坐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
“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坐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
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
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停下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
最后一题,它问:
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掌,(二)停下来,(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他们一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地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地对他说:”谢谢!日安!”
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地开门出去。
轮到口试的撒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
我一句话也不说,卖他一个”关子”。
十点整,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我。荷西不知不觉地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地看了一眼荷西。
“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将我一把抱起来,用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松,我那份考卷,”水门”得跟真的一样。
接着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马的人还要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
我的武教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
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这样不太会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地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字形,再倒车字形,开斜道,把车再倒入两辆停着的车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刹车,起步,下坡,换档……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地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出考场了。
我听见观众都在给我鼓掌,连撒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这一回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死在那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神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地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意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都上去考了,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出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女人里惟一通过的。 大队长对我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通警察倒是很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地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趁中午跑回来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地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胚子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现,你是捉不住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
我趁着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可乐和两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一关”路试”。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个的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
当时我看见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给这时候来个滚铁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着,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是我还是不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十字路口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地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通队的福利社喝汽水。
我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撒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考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过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桑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把这个天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
上校发了七张执照,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秋。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大喝一声:”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
我从容不迫地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
“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
“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行,我拒付。”
“有站牌就不能停车,不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地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车,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们。
“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钟又开走了,所以不算违规。”
“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羊吃吧。
我哈哈大笑,提着菜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好运气,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菜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地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
–天凉好个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