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5/三毛:撒哈拉的故事(4-2)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平日女人 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透风。有时髦些的,再 给自己加上一副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了。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大,实在 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细狗尾巴草,黯 然失色。

-荒山之夜
-沙漠观浴记
-爱的寻求
-芳邻
-素人渔夫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三毛,三毛 “。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着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

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备。

“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

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身上穿了一件布的连身裙拖到 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门上的皮酒壶,里面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 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

“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一跳满怀高兴。

“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钟正好吃晚饭。”荷西 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但是此人自 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不易改变,所以我虽 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一路上沿着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要开始进入一望 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着:”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子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

“万一出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

“不会来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皮的惨 死我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钟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点寒意了。

车子很快地在沙地上开着,我们沿着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铺满碎石的沙地平坦 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两个,好似一片片绕着 小树丛的湖水。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狰狞而又 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体上驶着。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地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水瓶、纸 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它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来抵偿,就是这样 –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

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全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

“迷宫山来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近三百里内 惟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方圆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们好似一群 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奇怪的是,这些一百公 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一进了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 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

迷宫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

“要进去啊?”我轻轻地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有化石的地方。”

“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

“迷信,哪里来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阳在我们正 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

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时不到就跑出来了。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 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辆完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 很没有安全感。荷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下去。

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还罩了一层淡 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着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又下车去 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了一下,想也想不通。

“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

说完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跑,同时双手挥动着,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刹车向他大叫:”小心,小 心,停–”

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泥淖里去了,湿泥一下没到 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地跌了几步,泥很快地没到了他大腿,他 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

我张口结舌地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的景象是 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淖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有一块突 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着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地看着他,却无法替 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淖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找可以拉他 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报》,行李箱内有 一个工具盒,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淖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地望着我。

我往四处疯狂地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东西都好。 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

“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着,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 蒙蒙地在空气中飞扬着。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淖,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 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看太阳。

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看看自己单 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红眼睛,正要闭上了 。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着。

“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来,天一定 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时荷西一定已经冻 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地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必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地对我叫着,但是我还是蹲在岸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身挂在石块上,只要 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他听见我叫他, 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

天已经变成鸽灰色,我的视线已经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我的脑筋里疯狂地挣扎,我离 开他去叫人,冒着回不来救他的危险,还是陪着他一同冻死。

这时我看见地平线上有车灯,我一愣,跳了起来,明明是车灯嘛!在很远很远,但是往 我这个方向开来。

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车来。”一面去按车子的喇叭,我疯了似的按着喇叭,又打 开车灯一熄一亮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又跳到车顶上去挥着双手乱叫乱跳。

终于他们看到了,车子往这边开来。

我跳下车顶向他们跑去,车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长途的吉普车,上面装了很多茶 叶木箱,车上三个撒哈拉威男人。

他们开到距离我快三十公尺处便停了车,在远处望着我,却不走过来。

我当然明白,他们在这荒野里对陌生人有戒心,不肯过来。于是我赶快跑过去,他们正 在下车。我们的情形他们可以看得很清楚,天还没有完全黑。

“帮帮忙,我先生掉在泥淖里了,请帮忙拖他上来。”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他们 面前满怀希望地求着。

他们不理我,却用土话彼此谈论着,我听得懂他们说:”是女人,是女人。”

“快点,请帮帮忙,他快冻死了。”我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们没有绳子。”其中的一个回答我,我愣住了,因为他的口气拒人千里之外。

“你们有缠头巾,三条结在一起可以够长了。”我又试探地建议了一句。我明明看见车 上绑木箱的是大粗麻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说服他们,但是看见他们的眼神很不定,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我, 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没法勉强,算了。”我预备转身便走,荒山野地里碰到疯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正要走,这三个撒哈拉威人其中的一个突然一扬头,另外一个就跳到 我背后,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来。

我惊得要昏了过去,本能地狂叫起来,一面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一样地又 吼又挣扎,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扳住我的身体,将我转过去面对着他,将那张可怕的脸往 我凑过来。

荷西在那边完全看得见山坡上发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着:”我杀了你们。”

他放开了石头预备要踏着泥淖拼出来,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来。

那三个撒哈拉威人给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对着抱着我的疯子,用尽全身的气力 ,举起脚来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这致命的一踢,痛叫着蹲下去,当然放开了我。我转身 便逃,另外一个跨了大步来追我,我蹲下去抓两把沙子往他眼睛里撒去,他两手蒙住了脸, 我乘这几秒钟的空当,踢掉脚上的拖鞋,光脚往车子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他们三个没有跑步来追,他们上了吉普车慢慢地往我这儿开来。我想当时他们一定错估 了一件事情,以为只有荷西会开车,而我这样乱跑是逃不掉的,所以用车慢慢来追我。

我跳进车内,开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块边的荷西,心里像给人鞭打了一下似的疼 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紧张地对我大叫。

我没有时间对他说任何话,用力一踏油门。车子跳了起来,吉普车还没到,我已冲上山 坡飞也似的往前开去。吉普车试着挡我,我用车好似”自杀飞机”一样去撞它。他们反而赶 快闪开了。

油门已经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车的灯光就是避不掉,他们咬住我的车不放过我,我的心 紧张得快跳出来,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样喘着气。

我一面开车,一面将四边车门都按下了锁,左手在坐垫背后摸索,荷西藏着的弹簧刀给 我握到了。

迷宫山来了,我毫不考虑地冲进去,一个沙堆来了,我绕过去,吉普车也跟上来,我疯 狂地在这些沙堆里穿来穿去,吉普车有时落后一点,有时又正面撞过来,总之无论我怎么拼 命乱开,总逃不掉它。

这时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车灯,吉普车总可以跟着我转,万一这样下去汽油用完 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儿,我发狠将油门拼命踏,绕过半片山,等吉普车还没有跟上来,我马上熄了灯 ,车子并没有减速,我将驾驶盘牢牢抓住,往左边来个紧急转弯,也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 个转回到吉普车追来后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间有一大片阴影,我将车子尽量靠着沙堆停下来,开了右边的门,从那 里爬出去,离车子有一点距离,手里握着弹簧刀,这时我多么希望这辆车子是黑色的,或者 咖啡色、墨绿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辆白色的。

我看见吉普车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地打着转找我,它没有想到我会躲起来 ,所以它绕了几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着沙地跑了几步,吉普车真的开走了,我不放心怕它开回来,又爬到沙堆顶上去 张望,吉普车的灯光终于完全在远处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到车里去,发觉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来,人好似要 呕吐似的。我又爬出车子,躺在地上给自己冻醒,我绝不能瘫下来,荷西还留在沼泽里。

又等了几分钟,我已完全镇静下来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勺似的挂 在天上,小熊星座在它下面,好似一颗颗指路的钻石,迷宫山在夜间反而比日正当中时容易 辨认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宫,出了迷宫再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左右,应该可以碰到检查 站,我去求救,再带了人回来,那样再快也不会在今夜,那么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脸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做指路的记号,但是记号在这儿一定 要留下来,明天清早可以回来找。

我被冻得全身剧痛,只好又跑回到车里去。无意中我看见车子的后座,那块坐垫是可以 整个拆下来的啊,我马上去开工具箱,拿出起子来拆螺丝钉,一面双手用力拉坐垫,居然被 我拆下来了。

我将这块坐垫拖出来,丢在沙地上,这样明天回来好找一点。我上车将车灯打开来,预 备往检查站的方向开去,心里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开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来救 他,我不是丢下了他。

车灯照着沙地上被我丢在一旁的大黑坐垫,我已经发动车子了。这时我像被针刺了一下 ,跳了起来,车垫那么大一块,又是平的,它应该不会沉下去。我兴奋得全身发抖,赶快又 下去捡车垫,仍然将它丢进后座。掉转车头往泥淖的方向开去。

为了怕迷路,我慢慢地沿着自己的车印子开,这样又绕了很多路,有时又完全找不到车 印,等到再开回到沼泽边时,我不敢将车子太靠近,只有将车灯对着它照去。

泥淖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样,偶尔冒些泡泡,泥上寂静一片,我看不见荷 西,也没有那块突出来的石头。

“荷西,荷西–“我推开车门沿着泥淖跑去,口里高叫着他的名字。但是荷西真的不 见了。我一面抖着一面像疯子一样上下沿着泥淖的边缘跑着,狂喊着。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声在心里击打着我。我几乎肯定泥淖已经将他吞噬掉 了。这种恐惧令人要疯狂起来。我逃回到车里去,伏在驾驶盘上抖得像风里的一片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很微弱的声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张地抬起 头来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么,打开车灯,将车子开动了一点点,又听清楚了,是荷西在叫 我。我将车开了快一分钟,荷西被车灯照到了,他还是在那块石头边,但是我停错了地方, 害得空吓一场。
“荷西,撑一下,我马上拉你出来。”

他双手抱住石块,头枕在手臂里,在车灯下一动也不动。

我将车垫拉出来,半拖半抱地往泥淖跑下来,跑到湿泥缠我小腿的地方,才将这一大块 后车坐垫用力丢出去,它浮在泥上没有沉下去。

“备胎!”我对自己说,又将备胎由车盖子下拖出来。跑到泥淖边,踏在车垫上,再将 备胎丢进稀泥里,这样我跟荷西的距离又近了。

冷,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地刺着我,应该还不到零度,我却被冻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 能停,我有许多事要赶快做,我不能缩在车里。

我用千斤顶将车子右边摇起来,开始拆前轮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手脚还能 动以前,我要将荷西拉出来。

下了前胎,又去拆后胎,这些工作我平日从来没有那么快做好过,但是这一次只有几分 钟全拆下来了。

我看看荷西,他始终动也不动地僵在那儿。

“荷西,荷西。”我丢一块手掌大的小石块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经不行了。

我抱着拆下的轮胎跑下坡,跳过浮着的车垫,备胎,将手中的前胎也丢在泥里,这样 又来回跑了一次,三个车胎和一个坐垫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开脚站在最后一个轮胎上,荷西和我还是有一段距离,他的眼神很悲哀地望着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来,我穿的是长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圆裙。我再快速跑回车内, 将衣服从头上脱下来,用刀割成四条宽布带子,打好结,再将一把老虎钳绑在布带前面,抱 着这一大堆带子,我飞快跑到泥淖的轮胎上去。

“荷西,喂,我丢过来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带在手中慢慢被我打转。一点 一点放远,它还没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他的手一抓住我这边的带子,我突然松了口 气,跌坐在轮胎上哭了起来,这时冷也知道了,饿也知道了,惊慌却已过去。哭了几声,想 起荷西,又赶快拉他,但是人一松懈,气力就不见了,怎么拉也没见荷西动。

“三毛,带子绑在车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哑着声音说。我坐在轮胎上,荷西一点一 点拉着带子,看他近了,我解开带子,绑到下一个轮胎给他再拉近,因为看情形,荷西没有 气力在轮胎之间跳上岸,他冻得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马上倒下去了。我还会跑,我赶紧跑回车内去拿酒壶,这是救命的东 西,灌下了他好几口酒,我急于要他进车去,只有先丢下他,再去泥里捡车胎和车垫回来。

“荷西,活动手脚,荷西,要动,要动–“我一面装车轮一面回头对荷西喊,他正 在地下爬,脸像石膏做的一样白,可怖极了。

“让我来。”他爬到车边,我正在扭紧后胎的螺丝帽。

“你去车里,快!”我说完丢掉起子,自己也爬进车内去。

我给荷西又灌了酒,将车内暖气开大,用刀子将湿裤筒割开,将他的脚用我的割破的衣 服带子用力擦,再将酒浇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他的脸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张开了一下又闭起来。

“荷西,荷西。”我轻轻拍打他的脸叫着他。

又过了半小时,他完全清醒了,张大着眼睛,像看见鬼一样地望着我,口中结结巴巴地 说:”你,你……”

“我,我什么?”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将我一把抱着,流下泪来。

“你说什么,我没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从他手臂里钻出来。  ”你被那三个人抓到了?”他问。

“没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声说。

“那,你为什么光身子,你的衣服呢?”

我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着内衣裤,全身都是泥水。荷西显然也被冻了,也居然到这么久 之后才看见我没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两条腿必须马上去看医生,想来是冻伤了。夜已深 了,迷宫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丢在后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着往北开。

“三毛,还要化石么?”荷西呻吟似的问着我。

“要。”我简短地回答他。”你呢?”我问他。

“我更要了。”

“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下午。”

—–

沙漠观浴记

有一天黄昏,荷西突然心血来潮,要将一头乱发剪成平头,我听了连忙去厨房拿了剪鱼 的大剪刀出来,同时想用抹布将他的颈子围起来。

“请你坐好。”我说。

“你做什么?”他吓了一跳。

“剪你的头发。”我将他的头发拉了一大把起来。

“剪你自己的难道还不够?”他又跳开了一步。

“镇上那个理发师不会比我高明,你还是省省吧,来!来!”我又去捉他。

荷西一把抓了钥匙就逃出门去,我丢下剪刀也追出去。

五分钟之后,我们都坐在肮脏闷热的理发店里,为了怎么剪荷西的头发,理发师、荷西 和我三个人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理发师很不乐意,狠狠地瞪着我。

“三毛,你到外面去好不好?”荷西不耐烦地对我说。

“给我钱,我就走。”我去荷西口袋里翻了一张蓝票子,大步走出理发店。

沿着理发店后面的一条小路往镇外走,肮脏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苍蝇成群地飞来飞去 ,一大批瘦山羊在找东西吃。这一带我从来没有来过。

经过一间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门口堆了一大堆枯干的荆棘植物。我好奇地站住脚再仔细 看看,这个房子的门边居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泉”。

我心里很纳闷,这个垃圾堆上的屋子怎么会有泉水呢?于是我走到虚掩着的木门边,将 头伸进去看看。

大太阳下往屋里暗处看去,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就听到有人吃惊地怪叫起来–“啊… …啊……”又同时彼此嚷着阿拉伯话。

我转身跑了几步,真是满头雾水,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怕我呢?

这时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披了撒哈拉式的长袍追出来,看见我还没有跑,便冲上来想抓 住我的样子。

“你做什么,为什么偷看人洗澡?”他气冲冲地用西班牙文责问我。

“洗澡?”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不知羞耻的女人,快走,嘘–嘘–“那个人打着手势好似赶鸡一样赶我走。

“嘘什么嘛,等一下。”我也大声回敬他。

“喂,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同时又往屋内走去。

“洗澡,洗–澡,不要再去看了。”他口中又发出嘘声。

“这里可以洗澡?”我好奇心大发。

“是啦!”那个人不耐烦起来。

“怎么洗?你们怎么洗?”我大为兴奋,头一次听说撒哈拉威人也洗澡,岂不要打破沙 锅问到底。

“你来洗就知道了。”他说。

“我可以洗啊?”我受宠若惊地问。

“女人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块钱。”

“多谢,多谢,我明天来。”

我连忙跑去理发店告诉荷西这个新的好去处。

第二天早晨,我抱着大毛巾,踏在厚厚的羊粪上,往”泉”走去,一路上气味很不好, 实在有点倒胃口。

推门进去,屋内坐着一个撒哈拉威中年女子,看上去精明而又凶悍,大概是老板娘了 。

“要洗澡吗?先付钱。”

我将四十块钱给了她,然后四处张望。这个房间除了乱七八糟丢着的锈铁皮水桶外没有 东西,光线很不好,一个裸体女人出来拿了一个水桶又进去了。

“怎么洗?”我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

“来,跟我来。”

老板娘拉了我的手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那个小房间大约只有三四个榻榻米大,有几条铁 丝横拉着,铁丝上挂满了撒哈拉威女人的内衣、还有裙子和包身体的布等等,一股很浓的怪 味冲进鼻子里,我闭住呼吸。

“这里,脱衣服。”老板娘命令似的说。

我一声不响,将衣服脱掉,只剩里面事先在家中穿好的比基尼游泳衣,同时也将脱下的 衣服挂在铁丝上。

“脱啊!”那个老板娘又催了。

“脱好了。”我白了她一眼。

“穿这个怪东西怎么洗?”她问我,又很粗暴地用手拉我的小花布胸罩,又去拉拉我的 裤子。

“怎么洗是我的事。”我推开了她的手,又白了她一眼。

“好,现在到外面去拿水桶。”

我乖乖地出去拿了两个空水桶进来。

“这边,开始洗。”她又推开一个门,这幢房子一节一节地走进去,好似枕头面包一样 。

泉,终于出现了,沙漠里第一次看见地上冒出的水来,真是感动极了。它居然在一个房 间里。

那是一口深井,许多女人在井旁打水,嘻嘻哈哈,情景十分活泼动人。我提着两只空水 桶,像呆子一样望着她们。

这批女人看见我这个穿衣服的人进去,大家都停住了,她们彼此望来望去,面露微笑, 这些女人不太会讲西班牙话。

一个女人走上来,替我打了一桶水,很善意地对我说:”这样,这样。”

然后她将一大桶水从我头上倒下来,我赶紧用手擦了一下脸,另一桶水又淋下来,我连 忙跑到墙角,口中说着:”谢谢!谢谢!”再也不敢领教了。

“冷吗?”一个女人问我。

我点点头,狼狈极了。

“冷到里面去。”她们又将下一扇门拉开,这个面包房子不知一共有几节。

我被送到再里面一间去。一阵热浪迎面扑上来,四周雾气茫茫,看不见任何东西,等了 几秒钟,勉强看见四周的墙,我伸直手臂摸索着,走了两步,好似踏着人的腿,我弯下身子 去看,才发觉这极小的房间里的地上都坐了成排的女人,在对面墙的那边,一个大水槽内正 滚着冒泡泡的热水,雾气也是那里来的,很像土耳其浴的模样。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拉开了几分钟,空气凉下来,我也可以看清楚些。

这批女人身旁都放了一两个水桶,里面有冷的井水。房间内温度那样高,地被蒸得发 烫,我的脚被烫得不停地动来动去,不知那些坐在地上的女人怎么受得了。

“这边来坐,”一个墙角旁的裸女挪出了地方给我。

“我站着好了,谢谢!”看看那一片如泥浆似的湿地,不是怕烫也实在坐不下去。

我看见每一个女人都用一片小石头蘸着水,在刮自己身体,每刮一下,身上就出现一 条黑黑的浆汁似的污垢,她们不用肥皂,也不太用水,要刮得全身的脏都松了,才用水冲。

“四年了,我四年没有洗澡,住夏依麻,很远,很远的沙漠–“一个女人笑嘻嘻地对 我说。”夏依麻”意思是帐篷。

她对我说话时我就不吸气。

她将水桶举到头上冲下去,隔着雾气,我看见她冲下来的黑浆水慢慢淹过我清洁的光 脚,我胃里一阵翻腾,咬住下唇站着不动。

“你怎么不洗,石头借给你刮。”她好心地将石头给我。

“我不脏,我在家里洗过了。”

“不脏何必来呢!像我,三四年才来一次。”她洗过了但看上去还是很脏。

这个房间很小,没有窗,加上那一大水槽的水不停地冒热气,我觉得心跳加快,汗出如 雨,加上屋内人多,混合着人的体臭,我好似要呕吐了似的。挪到湿湿的墙边去靠一下,才 发觉这个墙上积了一层厚厚如鼻涕一样的滑滑的东西,我的背上被黏了一大片。我咬住牙, 连忙用毛巾没命地擦背。

在沙漠里的审美观念,胖的女人才是美,所以一般女人想尽方法给自己发胖。平日女人 出门,除了长裙之外,还用大块的布将自己的身体、头脸缠得个密不透风。有时髦些的,再 给自己加上一副太阳眼镜,那就完全看不清她们的真面目了。

我习惯了看木乃伊似包裹着的女人,现在突然看见她们全裸的身体是那么胖大,实在 令人触目心惊,真是浴场现形,比较之下,我好似一根长在大胖乳牛身边的细狗尾巴草,黯 然失色。

一个女人已经刮得全身的黑浆都起来了,还没有冲掉,外面一间她的孩子哭了,她光 身子跑出去,将那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抱进来,就坐在地上喂起奶来。她下巴、颈子、脸上、 头发上流下来的污水流到胸部,孩子就混着这些污水吸着乳汁。

我呆看着这可怖肮脏透顶的景象,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没法子再忍下去,转身跑出这个 房间。

一直奔到最外面一间,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走回到铁丝上去拿衣服来穿。

“她们说你不洗澡,只是站着看,有什么好看?”老板娘很有兴趣地问我。

“看你们怎么洗澡。”我笑着回答她。

“你花了四十块钱就是来看看?”她张大了眼睛。

“不贵,很值得来。”

“这儿是洗身体外面,里面也要洗。”她又说。

“洗里面?”我不懂她说什么。

她做了一个掏肠子的手势,我大吃一惊。

“哪里洗?请告诉我。”既吃惊又兴奋,衣服扣子也扣错了。

“在海边,你去看,在勃哈多海湾,搭了很多夏依麻,春天都要去那边住,洗七天。”

当天晚上我一面做饭一面对荷西说:”她说里面也要洗洗,在勃哈多海边。”

“不要是你听错了?”荷西也吓了一跳。

“没有错,她还做了手势,我想去看看。”我央求荷西。

从小镇阿雍到大西洋海岸并不是太远,来回只有不到四百里路,一日可以来回了。勃哈 多有个海湾我们是听说,其他近乎一千里的西属撒哈拉海岸几乎全是岩岸没有沙滩。

车子沿着沙地上前人的车印开,一直到海都没有迷路,在岩岸上慢慢找勃哈多海湾又费 了一小时。

“看,那边下面。”荷西说。

我们的车停在一个断岩边,几十公尺的下面,蓝色的海水平静地流进一个半圆的海湾里 ,湾内沙滩上搭了无数白色的帐篷,有男人、女人、小孩在走来走去,看上去十分自在安详 。

“这个乱世居然还有这种生活。”我羡慕地叹息着,这简直是桃花源的境界。

“不能下去,找遍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定有他们秘密的路径。”荷西在悬 崖上走了一段回来说。

荷西把车内新的大麻绳拉出来,绑在车子的保险杠上,再将一块大石头堆在车轮边卡住 ,等绑牢了,就将绳子丢到崖下去。

“我来教你,你全身重量不要挂在绳子上,你要踏稳脚下的石头,绳子只是稳住你的 东西,怕不怕?”

我站在崖边听他解释,风吹得人发抖。

“怕吗?”又问我。

“很怕,相当怕。”我老实说。

“好,怕就我先下去,你接着来。”

荷西背着照相器材下去了。我脱掉了鞋子,也光脚吊下崖去,半途有只怪鸟绕着我打转 ,我怕它啄我眼睛,只好快快下地去,结果注意力一分散,倒也不怎么怕就落到地面了。

“嘘!这边。”荷西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落了地,荷西叫我不要出声,一看原来有三五个全裸的撒哈拉威女人在提海水。这些女 人将水桶内的海水提到沙滩上,倒入一个很大的罐子内,这个罐子的下面有一条皮带管可以 通水。

一个女人半躺在沙滩上,另外一个将皮带管塞进她体内,如同灌肠一样,同时将罐子提 在手里,水经过管子流到她肠子里去。

我推了一下荷西,指指远距离镜头,叫他装上去,他忘了拍照,看呆了。

水流光了一个大罐子,旁边的女人又倒了一罐海水,继续去灌躺着的女人,三次灌下 去,那个女人忍不住呻吟起来,接着又再灌一大桶水,她开始尖叫起来,好似在忍受着极大 的痛苦。

我们在石块后面看得心惊胆裂。

这条皮带管终于拉出来了,又插进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内清洗,而这边这个已经被灌足了 水的女人,又被在口内灌水。

据”泉”那个老板娘说,这样一天要洗内部三次,一共洗七天才完毕,真是名副其实的 春季大扫除,一个人的体内居然容得下那么多的水,也真是不可思议。

过了不久,这个灌足水的女人蹒跚爬起来,慢慢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她蹲在沙地上开始排泄,肚内泻出了无数的脏东西,泻了一堆,她马上退后几步,再 泻,同时用手抓着沙子将她面前泻的粪便盖起来,这样一面泻,一面埋,泻了十几堆还没有 停。

等这个女人蹲在那里突然唱起歌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特笑起来,她当时的情景非常 滑稽,令人忍不住要笑。

荷西跳上来捂我的嘴,可是已经太迟了。

那个光身子女人一回头,看见石块后的我们,吓得脸都扭曲了,张着嘴,先逃了好几十 步,才狂叫出来。

我们被她一叫,只有站直了,再一看,那边帐篷里跑出许多人来,那个女人向我们一指 ,他们气势汹汹地往我们奔杀而来。

“快跑,荷西。”我又想笑又紧张,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跑了一下回头叫:”拿好照 相机要紧啊!”

我们逃到吊下来的绳子边,荷西用力推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一会儿就上到悬崖 了,荷西也很快爬上来。

可怖的是,明明没有路的断崖,那些追的人没有用绳子,不知从哪条神秘的路上也冒出 来了。

我们推开卡住车轮的石块,绳子都来不及解,我才将自己丢进车内,车子就如炮弹似的 弹了出去。

过了一星期多,我仍然在痛悼我留在崖边的美丽凉鞋,又不敢再开车回去捡。突然听见 荷西下班回来了,正在窗外跟一个撒哈拉威朋友说话。

“听说最近有个东方女人,到处看人洗澡,人家说你–“那个撒哈拉威人试探地问荷西。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太太也从来没有去过勃哈多海湾。”荷西正在回答他。

我一听,天啊!这个呆子正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连忙跑出去。

“有啦!我知道有东方女人看人洗澡。”我笑容可掬地说。

荷西一脸惊愕的表情。

“上星期飞机不是送来一大批日本游客,日本人喜欢研究别人怎么洗澡,尤其是日本女 人,到处乱问人洗澡的地方–”

荷西用手指着我,张大了口,我将他手一把打下去。

那个撒哈拉威朋友听我这么一说,恍然大悟,说:”原来是日本人,我以为,我以为… …”他往我一望,脸上出现一抹红了。

“你以为是我,对不对?我其实除了煮饭洗衣服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弄错了。”

“对不起,我想错了,对不起。”他又一次羞红了脸。

等那个撒哈拉威人走远了,我还靠在门边,闭目微笑,不防头上中了荷西一拍。

“不要发呆了,蝴蝶夫人,进去煮饭吧!”

—–

爱的寻求

我住的小屋附近,在七八个月前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里面卖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么 一来,对我们这些远离小镇的居民来说实在方便了很多,我也不用再提着大包小包在烈日下 走长路了。

这个商店我一天大约要去四五次,有时一面烧菜,一面飞奔去店里买糖买面粉,在时 间上总是十万火急,偏偏有时许多邻居买东西,再不然钱找不开,每去一趟总不能如我的意 十秒钟就跑个来回,对我这种急性子人很不合适。

买了一星期后,我对这个管店的年轻撒哈拉威人建议,不如来记账吧,我每天夜里记下 白天所买的东西,到了满一千块西币左右就付清。这个年轻人说他要问他哥哥之后才能答复 我。第二天他告诉我,他们欢迎我记账,他们不会写字,所以送了我一本大簿子,由我单方 面记下所欠积的东西。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跟沙仑认识了。

沙仑平日总是一个人在店里,他的哥哥另外有事业,只有早晚来店内晃一下。每一次我 去店内结账付钱时,沙仑总坚持不必再核对我做的账,如果我跟他客气起来,他马上面红耳 赤讷讷不能成言,所以我后来也不坚持让他核算账了。

因为他信任我,我算账时也特别仔细,不希望出了差错让沙仑受到责怪。这个店并不是 他的,但是他好似很负责,夜间关店了也不去镇上,总是一个人悄悄地坐在地上看着黑暗的 天空。他很木讷老实,开了快一个月的店,他好似没有交上任何朋友。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店里结账,付清了钱,我预备离去,当时沙仑手里拿着我的账 簿低头把玩着,那个神情不像是忘了还我,倒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等了他两秒钟,他还是那个样子不响,于是我将他手里的账簿抽出来,对他说:”好 了,谢谢你,明天见!”就转身走出去。

他突然抬起头来,对我唤着:”葛罗太太–”

我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又不讲了,脸已经涨得一片通红。

“有什么事吗?”我很和气地问他,免得加深他的紧张。

“我想–我想请您写一封重要的信。”他说话时一直不敢抬眼望我。

“可以啊!写给谁?”我问他,他真是太怕羞了。

“给我的太太。”他低得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你结婚了?”我很意外,因为沙仑吃住都在这个小店里,无父无母,他哥哥一家对待 他也十分冷淡,从来不知道他有太太。

他再点点头,紧张得好似对我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太太呢?在哪里?为什么不接来?”我知道他的心理,他自己不肯讲,又渴望我问他 。

他还是不回答,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进店来,他突然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张彩色的 照片来塞在我手里,又低下头去。

这是一张已经四周都磨破角的照片,里面是一个阿拉伯女子穿着欧洲服装。五官很端 正,眼睛很大,但是并不年轻的脸上涂了很多化妆品,一片花红柳绿。衣服是上身一件袒胸 无袖的大花衬衫,下面是一条极短已经不再流行的苹果绿迷你裙,腰上系了一条铜链子的皮 带,胖腿下面踏了一双很高的黄色高跟鞋,鞋带子成交叉状扎到膝盖。黑发一部分梳成鸟巢 ,另一部分披在肩后。全身挂满了廉价的首饰,还用了一个发光塑胶皮的黑皮包。

光看这张照片,就令人眼花缭乱,招架不及,如果真人来了,加上香粉味一定更是精彩 。

看看沙仑,他正热切地等待着我对照片的反应,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是对这朵”阿拉伯 人造花”实在找不出适当赞美的字眼,只有慢慢地将照片放回在柜台上。

“很时髦,跟这儿的撒哈拉威女孩们太不相同了。”我只有这么说,不伤害他,也不昧 着自己良心。

沙仑听我这么说,很高兴,马上说:”她是很时髦,很美丽,这里没有女孩比得上她。 ”

我笑笑问他:”在哪儿?”

“她现在在蒙地卡罗。”他讲起他太太来好似在说一个女神似的。

“你去过蒙地卡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我们是去年在阿尔及利亚结婚的。”他说。

“结了婚,她为什么不跟你回沙漠来?” 

他的脸被我一问,马上黯淡下来了,热切的神情消失了。

“沙伊达说,叫我先回来,过几日她跟她哥哥一同来撒哈拉,结果,结果–”

“一直没有来。”我替他将话接下去,他点点头看着地。

“多久了?”我又问。

“一年多了。”

“你怎么不早写信去问?”

“我–“他说着好似喉咙被卡住了。”我跟谁去讲–“他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想,你为什么又肯对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了呢?

“拿地址来看看。”我决定帮他一把。

地址拿出来了,果然是摩纳哥,蒙地卡罗,不是阿尔及利亚。

“你哪里来的这个地址?”我问他。

“我去阿尔及利亚找过我太太一次,三个月以前。”他吞吞吐吐地说。

“哎呀,怎么不早讲?你话讲得不清不楚,原来又去找过了。

“她不在,她哥哥说她走了,给了我这张照片和地址叫我回来。”

千里跋涉,就为了照片里那个俗气女人?我感叹地看着沙仑那张忠厚的脸。

“沙仑,我问你,你结婚时给了多少聘金给女方?” 突然想到沙漠里的风俗。

“很多。”他又低下头去,好似我的问触痛了他的伤口。

“多少?”我轻轻地问。

“三十多万。”(合台币二十多万。)

我吓了一跳,怀疑地说:”你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乱讲!”

“有,有,我父亲前年死时留下来给我的,你可以问我哥哥。”沙仑顽固地分辩着。

“好,下面我来猜。你去年将父亲这笔钱带去阿尔及利亚买货,要运回撒哈拉来卖,结 果货没有买成,娶了照片上的沙伊达,钱送给了她,你就回来了,她始终没有来。我讲的对 不对?”

一个很简单的拆白党的故事。

“对,都猜对了,你怎么像看见一样?”他居然因为被我猜中了,有点高兴。

“你真不明白?”我张大了眼睛,奇怪得不得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来这里,所以我拜托你一定要写信给她,告诉她,我–我- -“他情绪突然很激动,用手托住了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地说。

我赶快将视线转开去,看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人这么真情流露,我心里受到了很大的感动 。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他身上一直静静地散发着一种很孤苦的悲戚感,就好像旧俄时代 小说里的那些忍受着巨大苦难的人一样。

“来吧,来写信,我现在有空。”我打起精神来说。

这时沙仑轻轻地恳求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哥哥这写信的事。”

“我不讲,你放心。”我将账簿打开来写信。

“好,你来讲,我写,讲啊……”我又催他。

“沙伊达,我的妻–“沙仑发抖似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住了。

“不行,我只会写西班牙文,她怎么念信?”明明知道这个女骗子根本不会念这封信 ,也不会承认是他什么太太,我又不想写了。

“没关系,请你写,她会找人去念信的,求求你……”沙仑好似怕我又不肯写,急着求我。

“好吧!讲下去吧!”我低头再写。

“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经去阿尔及利亚找你–“我看得出, 如果沙仑对这个女子没有巨大的爱情,他不会克服他的羞怯,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陈述他心 底深藏着的热情。

“好啦!你来签名。”我把写好的信从账簿上撕下来,沙仑会用阿拉伯文写自己的名 字。

沙仑很仔细地签了名,叹了口气,他满怀希望地说:”现在只差等回信来了。”

我望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说,只有不响。

“回信地址可以用你们的邮局信箱号码吗?荷西先生不会麻烦吧?”

“你放心,荷西不在意的,好,我替你写回信地址。”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要留回信地址。

“现在我亲自去寄。”

沙仑向我要了邮票,关了店门,往镇上飞奔而去。

从信寄掉第二日开始,这个沙仑一看见我进店,就要惊得跳起来,如果我摇摇头,他脸 上失望的表情马上很明显地露出来。这样早就开始为等信痛苦,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一个月又过去了,我被沙仑无声的纠缠弄得十分头痛,我不再去他店里买东西,我也不 知道如何告诉他,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没有回信–死心算了。我不去他的店,他每天关 了店门就来悄悄地站在我窗外,也不敲门,要等到我看到他了,告诉他没有信,他才轻轻地 道声谢,慢慢走回小店前,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一望好几小时。

过了很久一阵,有一次我开信箱,里面有我几封信,还有一张邮局办公室的通知单,叫 我去一趟。

“是什么东西?”我问邮局的人。

“一封挂号信,你的邮箱,给一个什么沙仑–哈米达,是你的朋友,还是寄错了?”

“啊–“我拿着这封摩纳哥寄来的信,惊叫出来,全身寒毛竖立。抓起了信,往回家 的路上快步走去。

我完全错估了这件事情,她不是骗子,她来信了,还是挂号信,沙仑要高兴得不知什 么样子了。

“快念,快念!”沙仑一面关店一面说,他人在发抖,眼睛发出疯子似的光芒。

打开信来一看,是法文的,我真对沙仑抱歉。

“是法文–“我咬咬手指,沙仑一听,急得走投无路。

“是给我的总没错吧!”他轻轻地问。深怕大声了,这个美梦会醒。

“是给你的,她说她爱你。”我只看得懂这一句。

“随便猜猜,求你,还说什么?”沙仑像疯子了。

“猜不出,等荷西下班吧。”

我走回家,沙仑就像个僵尸鬼似的直直地跟在我后面,我只好叫他进屋,坐下来等荷西 。

荷西有时在外面做事受了同事的气,回来时脸色会很凶,我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意。

那天他回来得特别早,看见沙仑在,只冷淡地点点头,就去换鞋子,也不说一句话。沙 仑手里拿着信,等荷西再注意他,但是荷西没有理他,又走到卧室去了,好不容易又出来了 ,身上一条短裤,又往浴室走去。

沙仑此时的紧张等待已经到了饱和点,他突然一声不响,拿着信,啪一下跪扑在荷西脚 前,好似要上去抱荷西的腿。我在厨房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沙仑太过分了,我对自己生 气,将这个疯子弄回那么小的家里来乱吵。

荷西正在他自己那个世界里神游,突然被沙仑在面前一跪,吓得半死,大叫:”怎么搞 的,怎么搞的,三毛,快来救命啊–”

我用力去拉沙仑,好不容易将他和荷西都镇定住,我已经累得心灰意懒了,只恨不得 沙仑快快出去给我安静。

荷西念完了信,告诉沙仑:”你太太说,她也是爱你的,现在她不能来撒哈拉,因为没 有钱,请你设法筹十万块西币,送去阿尔及利亚她哥哥处,她哥哥会用这个钱买机票给她到 你身边来,再也不分离了。”

“什么?见她的大头鬼,又要钱–“我大叫出来。

沙仑倒是一点也不失望,他只一遍一遍地问荷西:”沙伊达说她肯来?她肯来?”他的 眼光如同在做梦一般幸福。

“钱,没有问题,好办,好办–“他喃喃自语。

“算啦,沙仑–“我看劝也好似劝不醒他。

“这个,送给你。”沙仑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脱下他手上惟一的银戒指,塞在荷西手里 。

“沙仑,我不能收,你留下给自己。”荷西一把又替他戴回他手指去。

“谢谢,你们帮了我很多。”沙仑满怀感激地走了。

“这个沙仑太太到底怎么回事?沙仑为她疯狂了。”荷西莫名其妙地说。

“什么太太嘛,明明是个婊子!”这朵假花只配这样叫她。

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沙仑又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兼差,白天管店,夜间在镇上的大面 包店烤面包,日日夜夜地辛劳工作,只有在清晨五点到八点左右可以睡觉。

半个月下来,他很快速地憔悴下来,人瘦了很多,眼睛布满血丝,头发又乱又脏,衣服 像抹布一样皱,但是他话多起来了,说话时对生命充满盼望,但是我不知怎的觉得他内心还 是在受着很大的痛苦。

过了不久,我发觉他烟也戒掉了。

“要每一分钱都省下来,烟不抽不要紧。”他说。

“沙仑,你日日夜夜辛苦,存了多少?”我问他。

两个月以后,他已是一副骨架子了。

“一万块,两个月存了一万,快了,块了,你不用替我急。”他语无伦次,长久地缺乏 睡眠,他的神经已经衰弱得不得了。

我心里一直在想,沙伊达有什么魔力,使一个只跟她短短相处过三天的男人这样爱她, 这样不能忘怀她所给予的幸福。

又过了好一阵,沙仑仍不生不死地在发着他的神经,一个人要这样撑到死吗?

一个晚上,沙仑太累了,他将两只手放到烤红的铁皮上去,双手受到了严重的烫伤。 白天店里的工作,他哥哥并没有许他关店休息。

我看他卖东西时,用两手腕处夹着拿东西卖给顾客,手忙脚乱,拿了这个又掉了那个 。他哥哥来了,冷眼旁观,他更紧张,番茄落了一地,去捡时,手指又因为灌脓,痛得不能 着力,汗,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可怜的沙仑,什么时候才能从对沙伊达疯狂的渴望中解脱出来?平日的他显得更孤苦了 。

自从手烫了之后,沙仑每夜都来涂药膏,再去面包店上工。只有在我们家,他可以尽情 流露出他心底的秘密,他已完全忘了过去沙伊达给他的挫折,只要多存一块钱,他梦想的幸 福就更接近了。

那天夜里他照例又来了,我们叫他一同吃饭,他说手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我 马上就好了,手马上要结疤了,今天也许可以烤面包了,沙伊达她–“他又开始做起那个 不变的梦。

荷西这一次却很怜悯温和地听沙仑说话,我正将棉花纱布拿出来要给沙仑换药,一听他 又讲起沙伊达来,心里一阵烦厌,对着沙仑说:”沙伊达,沙伊达,沙伊达,一天到晚讲她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沙–伊–达–是–婊子–“ 

我这些话冲口而出,也收不回来了。荷西猛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沙仑,室内一片要冻结 起来的死寂。

我以为沙仑会跳上来把我捏死,但是他没有。我对他讲的话像个大棍子重重地击倒了他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往我定定地望着,要说话,说不出一个字,我也定定地看着他瘦得像鬼 一样可怜的脸。

他脸上没有愤怒的表情,他将那双烫烂了的手举起来,望着手,望着手,眼泪突然哗 一下流泻出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夺门而出,往黑暗的旷野里跑去。

“你想他明白受骗了吗?”荷西轻轻地问我。

“他从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只是不肯醒过来,他不肯自救,谁能救他。” 我肯定沙仑的心情。

“沙伊达用蛊术迷了他。”荷西说。

“沙伊达能迷住他的不过是情欲上的给予,而这个沙仑一定要将沙伊达的肉体,解释做 他这一生所有缺乏的东西的代表,他要的是爱,是亲情,是家,是温暖。这么一个拘谨孤单 年轻的心,碰到一点即使是假的爱情,也当然要不顾一切地去抓住了。”

荷西一声不响,将灯熄了,坐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以为沙仑不会来了,但是他又来了,我将他的手换上药,对他说:”好啦! 今晚烤面包不会再痛了,过几天全部的皮都又长好了。”

沙仑很安静,不多说话,出门时他好似有话要说,又没有说,走到门口,他突转过身来 ,说了一声:”谢谢!”

我心里一阵奇异感觉,口里却回答说:”谢什么,不要又在发疯了,快走,去上工。”

他也怪怪地对我笑了一笑,我关上门心里一麻,觉得很不对劲,沙仑从来不会笑的啊!

第三天早晨,我开门去倒垃圾,拉开门,迎面正好走来两个警察。

“请问您是葛罗太太?”

“是,我是。”我心里对自己说,沙仑终于死了。

“有一个沙仑哈米达–”

“他是我们朋友。”我安静地说。

“你知道他大概会去了哪里?”

“他?”我反问他们。

“他昨夜拿了他哥哥店里要进货的钱,又拿了面包店里收来的账,逃掉了……”

“哦–“我没有想到沙仑是这样的选择。

“他最近说过什么比较奇怪的话,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吗?”警察问我。

“没有,你们如果认识沙仑,就知道了,沙仑是很少说话的。”

走了警察,我关上门去睡了一觉。

“你想沙仑怎么会舍得下这片沙漠?这是撒哈拉威人的根。”荷西在吃饭时说。

“反正他不能再回来了,到处都在找他。”

吃过饭后我们在天台上坐着,那夜没有风,荷西叫我开灯,灯亮了,一群一群的飞虫马 上扑过来,它们绕着光不停地打转,好似这个光是它们活着惟一认定的东西。

我们俩人看着这些小飞虫。

“你在想什么?”荷西说。

“我在想,飞蛾扑火时,一定是极快乐幸福的。”

—–

芳邻

我的邻居们外表上看去都是极肮脏而邋遢的撒哈拉威人。

不清洁的衣着和气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们也同时是穷苦而潦倒的一群。事 实上,住在附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国政府的补助金,更有正当的职业,加上他们将屋子 租给欧洲人住,再养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镇上开店,收入是十分安稳而可观的。

所以本地人常说,没有经济基础的撒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镇阿雍来的。

我去年初来沙漠的头几个月,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经常离镇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 旅行回来,全身便像被强盗抢过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穷苦的撒哈拉威人连我帐篷的钉都 给我拔走,更不要说随身所带的东西了。

在开始住定这条叫做金河大道的长街之后,我听说同住的邻居都是沙漠里的财主,心里 不禁十分庆幸,幻想着种种跟有钱人做邻居的好处。

说起来以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邻居家去喝茶回来,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粪,我的长裙子上被罕 地小儿子的口水滴湿了一大块。第二天,我就开始教罕地的女儿们用水拖地和晒席子。当然 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给的。

就因为此地的邻居们是如此亲密的缘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传到黄昏,还轮不到我自 己用,但是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这两样东西他们毕竟用完了是还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虽然我的家没有门牌,但是邻居们远近住着的都会来找我。

我除了给药时将门打开之外,平日还是不太跟他们来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 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着的门总得开开关关,我们一开,这些妇女和小孩就拥进来,于是,我 们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邻居很清楚地看在眼里了。

因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气的人,对人也算和气,所以邻居们慢慢地学到了充分利用我们 的这个缺点。

每天早晨九点左右开始,这个家就不断地有小孩子要东西。

“我哥哥说,要借一只灯泡。”

“我妈妈说,要一只洋葱–”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们要棉花–”

“给我吹风机。”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钉子,还要一点点电线。”

其他来要的东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们家全都有这些东西,不给他们心里过意不 去,给了他们,当然是不会还的。

“这些讨厌的人,为什么不去镇上买。”荷西常常讲,可是等小孩子来要了还是又给 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邻居的小孩子们开始伸手要钱,我们一出家门,就被小孩子们围住 ,口里叫着:”给我五块钱,给我五块钱!”

这些要钱的孩子们,当然也包括了房东的子女。

要钱我是绝对不给的,但是小孩子们很有恒心地每天来缠住我。有一天我对房东的孩子 说:”你爸爸租这个破房子给我,收我一万块,如果再给你每天五块,我不如搬家。”

从这个时候起,小孩子们不要钱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乐意给的。

我想,他们不喜欢我搬走,所以不再讨钱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来敲门,我开门一看,一只小山也似的骆驼尸体躺在地上,血水流了 一地,十分惊人。

“我妈妈说,这只骆驼放在你冰箱里。”

我回头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叹了一口气,蹲下去对拉布说:”拉布,告诉你 妈妈,如果她把你们家的大房子送给我做针线盒,这只骆驼就放进我的冰箱里。”

她马上问我:”你的针在哪里?”

当然,骆驼没有冰进来,但是拉布母亲的脸绷了快一个月。她只对我说过一句话:” 你拒绝我,伤害了我的骄傲。”

每一个撒哈拉威人都是很骄傲的,我不敢常常伤害他们,也不敢不出借东西。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来向我要”红色的药水”,我执意不肯给,只说:”有什么人弄 破了皮肤,叫他来涂药。”  但是她们坚持要拿回去涂。

等我过了几小时听见鼓声跑出去看时,才发觉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用我的红药 水涂满了脸和双手,正在扭来扭去地跳舞唱歌,状极愉快。看见红药水有这样奇特的功效, 我也不能生气了。

更令人苦恼的是,邻近一家在医院做男助手的撒哈拉威人,因为受到了文明的洗礼, 他拒绝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饭,所以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的儿子就要来敲门。

“我爸爸要吃饭了,我来拿刀叉。”这是一定的开场白。

这个小孩每天来借刀叉虽然会归还,我仍是给他弄得不胜其烦,干脆买了一套送给他, 叫他不许再来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他又出现在门口。

“怎么又来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着脸问他。

“我妈妈说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来。现在我爸爸要吃饭–”

“你爸爸要吃饭关我什么事–“我对他大吼。这个小孩子像小鸟似的缩成一团,我 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毕竟吃饭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里的房子,在屋顶中间总是空一块不做顶。我们的家,无论吃饭、睡觉,邻居的 孩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块往下看。

有时候刮起狂风沙来,屋内更是落沙如雨。在这种气候下过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 河里住着的沙和尚,一无选择其他角色的余地。

荷西跟房东要求了好几次,房东总不肯加盖屋顶。于是我们自己买材料,荷西做了三 个星期日,铺好了一片黄色毛玻璃的屋顶,光线可以照进来,美丽清洁极了。我将苦心拉拔 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顶下,一片新绿。我的生活因此改进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贯注地在厨房内看食谱做蛋糕,同时在听音乐。突然听到玻璃 屋顶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声音,伸头出去看,我的头顶上很清楚地映出一只大山羊的影 子,这只可恶的羊,正将我们斜斜的屋顶当山坡爬。

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楼梯跑去,还没来得及上天台,就听见木条细微的断裂声, 接着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木条、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来。当然这只大山羊也从天而降,落 在我们窄小的家里。我紧张极了,连忙用扫把将山羊打出门,望着破洞洞外的蓝天生气。

破了屋顶我们不知应该叫谁来赔,只有自己买材料修补。

“这次做石棉瓦的怎样?”我问荷西。

“不行,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线完全被挡住了。”荷西很苦恼,因为 他不喜欢星期天还得做工。

过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胶板的屋顶又架起来了。荷西还做了一道半人高的墙,将 邻居们的天台隔开。

这个墙不只是为了防羊,也是为了防邻居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常 常在天台上将我晒着的内衣裤拿走,她们不是偷,因为用了几天又会丢回在天台上,算做风 吹落的。

虽然新屋顶是塑胶板的,但是半年内山羊还是掉下来过四次。我们忍无可忍,就对邻居 们讲,下次再捉到穿屋顶的羊,就杀来吃掉,绝对不还他们了,请他们关好自己的羊栏。

邻居都是很聪明的人,我们大呼小叫,他们根本不置可否,抱着羊对我们眯着眼睛笑。

“飞羊落井”的奇观虽然一再发生,但是荷西总不在家,从来没能体会这个景象是如何 的动人。

有一个星期天黄昏,一群疯狂的山羊跳过围墙,一不小心,又上屋顶来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来了–”

荷西丢下杂志冲出客厅,已经来不及了,一只超级大羊穿破塑胶板,重重地跌在荷西的 头上,两个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

荷西爬起来,一声不响,拉了一条绳子就把羊绑在柱子上,然后上天台去看看是谁家 的混蛋放羊出来的。

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

“好,明天杀来吃掉。”荷西咬牙切齿地说。

等我们下了天台,再去看羊,这只俘虏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头一看,天啊! 我辛苦了一年种出来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叶子,全部被它吃得干干净净。

我又惊又怒又伤心,举起手来,用尽全身的气力,重重地打了山羊一个大耳光,对荷西 尖叫着:”你看,你看!”–然后冲进浴室抱住一条大毛巾大滴大滴地流下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为沙漠里的生活泄气以致流泪。

羊,当然没有杀掉。

跟邻居的关系,仍然在借东西的开门关门里和睦地过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东家去要。

“没有,没有。”房东的太太笑嘻嘻地说。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厨房。

“给你三根,我们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陀对我说,表情很生硬。

“你这盒火柴还是上星期我给你的,我一共给你五盒,你怎么忘了?”我生起气来。

“对啊,现在只剩一盒了,怎么能多给你。”她更不高兴了。

“你伤害了我的骄傲。”我也学她们的口气对哈蒂耶陀说。

拿着三根火柴回来,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怀哲还可真不容易。

我们住在这儿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 代书、护士、老师、裁缝–反正都是邻居们训练出来的。

撒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肤往往都是淡色的,脸孔都长得很好看,她们平日在族人面前一 定蒙上脸,但是到我们家里来就将面纱拿掉。

其中有一个蜜娜,长得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欢我,更喜欢荷西,只要荷西在家,她 就会打扮得很清洁地来我们家坐着。后来她发觉坐在我们家没有什么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 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来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

我们正在吃饭,我问她:”你找荷西什么事?”

她说:”我们家的门坏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听,放下叉子就想站起来。

“不许去,继续吃饭。”我将我盘子里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一大盘。这儿的人 可以娶四个太太,我可不喜欢四个女人一起来分荷西的薪水袋。

蜜娜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当她是海市蜃楼。”我厉声说。

这个美丽的”海市蜃楼”有一天终于结婚了,我很高兴,送了她一大块衣料。

我们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给了。所以我们如果洗 澡,就不能同时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这些事都要小心计算好天台上水桶里 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是很咸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要去商店买淡水。水,在这里 是很珍贵的。

上星期日我们为了参加镇上举行的”骆驼赛跑大会”,从几百里路外扎营旅行的大漠里 赶回家来。

那天刮着大风沙,我回家来时全身都是灰沙,难看极了。进了家门,我冲到浴室去冲凉 ,希望参加骑骆驼时样子清洁一点,因为西班牙电视公司的驻沙漠记者答应替我拍进新闻片 里。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时,水不来了,我赶快叫荷西上天台去看水桶。

“是空的,没有水。”荷西说。

“不可能嘛!我们这两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没用过。”我不禁紧张起来。

包了一块大毛巾,我光脚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场恶梦似的空着。再一看邻居的天台,晒 了数十个面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来是给这样吃掉了。

我将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赛骆驼了。

那个下午,所有会疯会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骆驼背上飞奔赛跑,壮观极了,只有我站在 大太阳下看别人。这些骑士跑过我身旁时,还要笑我:”胆小鬼啊!胆小鬼啊!”

我怎么能告诉人家,我不能骑骆驼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会发痒,还会冒肥 皂泡泡。

这些邻居里,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很会思想。但是姑卡 有一个毛病,她想出来的事情跟我们不大一样,也就是说她对是非的判断往往令我惊奇不已 。

有个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国家旅馆里参加一个酒会。我烫好了许久不穿的黑色 晚礼服,又把几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贵些的项链拿出来放好。

“酒会是几点?”荷西问。

“八点钟。”我看看钟,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环都穿好弄好了,预备去穿鞋时,我发觉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着的纹皮高 跟鞋不见了,问问荷西,他说没有拿过。

“你随便穿一双不就行了。”荷西最不喜欢等人。

我看着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凉鞋、布鞋、长筒靴子–没有一双 可以配黑色的长礼服,心里真是急起来,再一看,咦!什么鬼东西,它什么时候跑来的?这 是什么?

架子上静静地放着一双黑黑脏脏的尖头沙漠鞋,我一看就认出来是姑卡的鞋子。她的 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会在哪里?

我连忙跑到姑卡家去,将她一把抓起来,凶凶地问她:”我的鞋呢?我的鞋呢?你为什 么偷走?”

又大声呵斥她:”快找出来还我,你这个混蛋!”

这个姑卡慢吞吞地去找,厨房里,席子下面,羊堆里,门背后–都找遍了,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现在没有。”她很平静地回答我。

“明天再来找你算账。”我咬牙切齿地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会,我只有换了件棉布的 白衣服,一双凉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们珠光宝气的气氛里,不相称极了。坏心眼的荷西的 同事还故意称赞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个牧羊女一样,只差一根手杖。”

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来还我,已经被弄得不像样了。

我瞪了她一眼,将鞋子一把抢过来。

“哼!你生气,生气,我还不是会生气。”姑卡的脸也涨红了,气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还不是在你家,我比你还要气。”她又接着说。

我听见她这荒谬透顶的解释,忍不住大笑起来。

“姑卡,你应该去住疯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阳穴。

“什么院?”她听不懂。

“听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请问你,你再去问问所有的邻居女人,我们这个家里,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还有你们不感兴趣不来借 的东西吗?”

她听了如梦初醒,连忙问:”你的牙刷是什么样子的?”

我听了激动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面退一面说:”我只要看看牙刷,我又没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关上了门,我还听见姑卡在街上对另外一个女人大声说:”你看,你看,她伤害 了我的骄傲。”

感谢这些邻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们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

素人渔夫

有一个星期天,荷西去公司加班,整天不在家。

我为了打发时间,将今年三月到现在荷西所赚的钱,细细地计算清楚,写在一张清洁的 白纸上,等他回来。

到了晚上,荷西回来了,我将纸放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看,半年来我们一共赚进 来那么多钱。”

他看了一眼我做好的账,也很欢喜,说:”想不到赚了那么多,忍受沙漠的苦日子也还 值得吧!”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反正有那么多钱。”他兴致很高地提议。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国家旅馆吃饭,很快地换好衣服跟他出门,这种事实在很少发生。

“我们要上好的红酒,海鲜汤,我要牛排,给太太来四人份的大明虾,甜点要冰淇淋蛋 糕,也是四人份的,谢谢!”荷西对茶房说。

“幸亏今天一天没吃东西,现在正好大吃一顿。”我轻轻地对荷西说。

国家旅馆是西班牙官方办的,餐厅布置得好似阿拉伯的皇宫,很有地方色彩,灯光很 柔和,吃饭的人一向不太多,这儿的空气新鲜,没有尘土味,刀叉擦得雪亮,桌布烫得笔挺 ,若有若无的音乐像溪水似的流泻着。我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 从前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样。

一会儿,菜来了,美丽的大银盘子里,用碧绿的生菜衬着一大排炸明虾,杯子里是深红 色的葡萄酒。

“啊!幸福的青鸟来了!”我看着这个大菜感动得叹息起来。

“你喜欢,以后可以常常来嘛!”荷西那天晚上很慷慨,好像大亨一样。

长久的沙漠生活,只使人学到一个好处,任何一点点现实生活上的享受,都附带着使 心灵得到无限的满足和升华,换句话说,我们注重自己的胃胜于自己的脑筋。

吃完晚饭,付掉了两张绿票子,我们很愉快地散步回家,那天晚上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第二天,我们当然在家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圆圆的马铃薯饼,一个白面包,一瓶水。

“等我来分,这个饼,你吃三分之二,我拿三分之一。”

我一面分菜,一面将面包整个放在荷西的盘子里,好看上去满一点。

“很好吃的,我放了洋葱,吃嘛!”我开始吃。

荷西狼吞虎咽地一下就吃光了饼,站起来要去厨房。

“没有菜了,今天就吃这么些。”我连忙叫住他。

“今天怎么搞的?”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拿去看!”我将另一张账单递给他。

“这是我们半年来用掉的钱,昨天算的是赚来的,今天算的是用出去的。”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解释。

“这么多,花了这么多?都用光了!”他对我大吼。

“是。”我点点头。

“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荷西抓起来念着我做的流水账–“番茄六十块一公斤,西瓜两百二十块一个,猪肉半 斤三百–”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菜嘛,我们可以吃省一点–“一面念一面又喃喃自语。

等到他念到–“修车一万五,汽油半年两万四千–“声音越来越高,人站了起来。

“你不要紧张嘛!半年跑了一万六千里,你算算是不是要那么多油钱。”

“所以,我们赚来的钱都用光了,白苦了一场。”荷西很懊恼的样子,表情有若舞台剧 。

“其实我们没有浪费,衣着费半年来一块钱也没花,全是跟朋友们吃饭啦,拍照啦,长 途旅行这几件事情把钱搞不见了。”

“好,从今天开始,单身朋友们不许来吃饭,拍照只拍黑白的,旅行就此不再去,这片沙漠直渡也不知道渡了多少次了。”荷西很有决心地宣布 。

这个可怜的小镇,电影院只有一家又脏又破的,街呢,一条热闹的也没有,书报杂志收 到大半已经过期了,电视平均一个月收得到两三次,映出来的人好似鬼影子,一个人在家也 不敢看,停电停水更是家常便饭,想散步嘛,整天刮着狂风沙。

这儿的日子,除了撒哈拉威人过得自在之外,欧洲人酗酒,夫妻打架,单身汉自杀经 常发生,全是给沙漠逼出来的悲剧。只有我们,还算懂得”生活的艺术”,苦日子也熬下来 了,过得还算不太坏。

我静听着荷西宣布的节省计划,开始警告他。

“那么省,你不怕三个月后我们疯掉了或自杀了?”

荷西苦笑了一下:”真的,假期不出去跑跑会活活闷死。”

“你想想看,我们不往阿尔及利亚那边内陆跑,我们去海边,为什么不利用这一千多里 长的海岸线去看看。”

“去海边,穿过沙漠一个来回,汽油也是不得了。”

“去捉鱼呀,捉到了做咸鱼晒干,我们可以省菜钱,也可以抵汽油钱。”我的劲一向是 很大的,说到玩,绝不气馁。

第二个周末,我们带了帐篷,足足沿着海边去探了快一百里的岩岸,夜间扎营住在崖上 。

没有沙滩的岩岸有许多好处,用绳子吊下崖去很方便,海潮退了时岩石上露出附着的九 孔,夹缝里有螃蟹,水塘里有章鱼,有蛇一样的花斑鳗,有圆盘子似的电人鱼,还有成千上 万的黑贝壳竖长在石头上,我认得出它们是一种海鲜叫淡菜,再有肥肥的海带可以晒干做汤 ,漂流木是现代雕塑,小花石头捡回来贴在硬纸板上又是图画。这片海岸一向没有人来过, 仍是原始而又丰富的。

“这里是所罗门王宝藏,发财了啊!”

我在滑滑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尖声高叫,兴奋极了。

“这一大堆石块分给你,快快捡,潮水退了。”

荷西丢给我一只水桶,一副线手套,一把刀,他正在穿潜水衣,要下海去射大鱼。

不到一小时,我水桶里装满了铲下来的淡菜和九孔,又捉到十六只小脸盆那么大的红色 大螃蟹,水桶放不下,我用石块做了一个监牢,将它们暂时关在里面。海带我扎了一大堆。

荷西上岸来时,腰上串了快十条大鱼,颜色都是淡红色的。

“你看,来不及拿,太多了。”我这时才知道贪心人的滋味。

荷西看了我的大螃蟹,又去捉了快二十个黑灰色的小蟹。他说:”小的叫尼克拉斯, 比大的好吃。”

潮水慢慢涨了,我们退到崖下,刮掉鱼鳞,洗干净鱼的肚肠,满满地装了一口袋。我把 长裤脱下来,两个裤管打个结,将螃蟹全丢进去,水桶也绑在绳子上,就这样爬上崖去。

那个周末初次的探险,可以说满载而归。

回家的路上我拼命地催荷西。

“快开,快开,我们去叫单身宿舍的同事们回来吃晚饭。”

“你不做咸鱼了吗?”荷西问我。

“第一次算了,请客请掉,他们平常吃得也不好。”

荷西听了很高兴,回家之前又去买了一箱啤酒,半打葡萄酒请客。

以后的几个周末,同事们都要跟去捉鱼。我们一高兴,干脆买了十斤牛肉,五颗大白 菜,做了十几个蛋饼,又添了一个小冰箱,一个炭炉子,五个大水桶,六副手套,再买了一 箱可乐,一箱牛奶。浩浩荡荡地开了几辆车,沿着海岸线上下乱跑,夜间露营,吃烤肉,谈 天说地,玩得不亦乐乎,要存钱这件事就不知不觉地被淡忘了。

我们这个家,是谁也不管钱的,钱,放在中国棉袄的口袋里,谁要用了,就去抽一张, 账,如果记得写,就写在随手抓来的小纸头上,丢在一个大糖瓶子里。

去了海边没有几次,口袋空了,糖瓶子里挤满了小纸片。

“又没有了,真快!”我抱着棉袄喃喃自语。

“当初去海边,不是要做咸鱼来省菜钱的吗?结果多出来那么多开销。”荷西不解地抓 抓头。

“友情也是无价的财富。”我只有这么安慰他。

“下星期干脆捉鱼来卖。”荷西又下决心了。

“对啊,鱼可以吃就可以卖啊!真聪明,我就没想到呢!”我跳起来拍了一下荷西的头 。

“只要把玩的开销赚回来就好了。”荷西不是贪心人。

“好,卖鱼,下星期卖鱼。 “我很有野心,希望大赚一笔。

那个星期六早晨四点半,我们摸黑上车,牙齿冷得格格打战就上路了,仗着艺高胆大路 熟,就硬是在黑暗的沙漠里开车。

清晨八点多,太阳刚刚上来不久,我们已经到了高崖上。下了车,身后是连绵不断神 秘而又寂静的沙漠,眼前是惊涛裂岸的大海和乱石,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雾,成群的海鸟 飞来飞去,偶尔发出一些叫声,更衬出了四周的空寂。

我翻起了夹克领子,张开双臂,仰起头来给风吹着,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

“你在想什么?”荷西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我在想《天地一沙鸥》那本书讲的一些境界。”

荷西是个清朗的人,此时此景,想的应该是那本书,一点也差不了。

“你呢?”他又问我。

“我在想,我正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跛足军官,我正跟他在这高原上散步,四周 长满了美丽的石南花,风吹着我的乱发,他正热烈地注视着我–浪漫而痛苦的日子啊!” 我悲叹着。

说完闭上眼睛,将手臂交抱着自己,满意地吐了口气。

“你今天主演的是《雷恩的女儿》?”荷西说。

“猜对了。好,现在开始工作。”

我拍了一下手,去拉绳子,预备吊下崖去。经过这些疯狂的幻想,做事就更有劲起来。 这是我给枯燥生活想出来的调节方法。

“三毛,今天认真的,你要好好帮忙。”荷西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站在乱石边,荷西下去潜水,他每射上来一条鱼,就丢去浅水边,我赶快上去捡 起来,跪在石头上,用刀刮鱼鳞,洗肚肠,收拾干净了,就将鱼放到一个塑胶口袋里去。

刮了两三条很大的鱼,手就刺破了,流出血来,浸在海水里怪痛的。

荷西在水里一浮一沉,不断地丢鱼上来,我拼命工作,将洗好的鱼很整齐地排在口袋 里。

“赚钱不太容易啊!”我摇摇头喃喃自语,膝盖跪得红肿起来。

过了很久,荷西才上岸来,我赶快拿牛奶给他喝。他闭着眼睛,躺在石块上,脸苍白 的。

“几条了?”他问。

“三十多条,好大的,总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说:”我们这种人,应该叫素人渔夫。

“鱼是荤的,三毛。”

“我不是说这个荤素,过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画画,他们叫自己素人画家。我们周末打鱼,所以是素人渔夫,也不错!”

“你花样真多,捉个鱼也想得出新名字出来。”荷西显然不感兴趣。

休息够了,我们分三次,将这小山也似的一堆鱼全部吊上崖去,放进车厢里,上面用 小冰箱里的碎冰铺上。

看看烈日下的沙漠,这两百多里开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这次就没上几次好玩 ,人也累得不得了。

车快到小镇了,我轻轻求荷西:”拜托啦,给我睡一觉再出来卖鱼,拜托啦!太累了啊 !”

“不行,鱼会臭掉,你回去休息,我来卖。”荷西说。

“要卖一起卖,我撑一下好了。”我只有那么说。

车经过国家旅馆城堡似的围墙,我灵机一动,大叫–停–

荷西刹住了车,我光脚跑下车,伸头去门内张望。

“喂,喂,嘘–“我向在柜台的安东尼奥小声地叫。

“啊,三毛!”他大声打招呼。

“嘘,不要叫,后门在哪里?”我轻轻地问他。

“后门?你干嘛要走后门?”

我还没有解释,恰好那个经理大人走过,我一吓躲在柱子后面,他伸头看,我干脆一溜 烟逃回外面车上去。

“不行啦!我不会卖,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脸气得很。

“我去。”荷西一摔车门,大步走进去。好荷西,真有种。

“喂,您,经理先生。”

他用手向经理一招,经理就过来了,我躲在荷西背后。

“我们有新鲜的鱼,你们要买不买?”荷西口气不卑不亢,脸都不红,我看是装出来的 。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着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来,好似我们侮辱 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凌人地说。

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不起我们,我们别 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

“多少钱一斤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

“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

“这个账,一过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账房收钱。”

“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

我们拿着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账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地放进我的裤子口 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楼上房间 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 女人在里面做生意。

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辛苦赚 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口袋里去。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

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荷西像一 只呆头鸟一样站着。

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地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

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地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

荷西一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

“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他知 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

烈日当空,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把鱼全部丢掉,只 是说不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

“你想卖给军营?”

“是。”

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地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

“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一口回绝了我。

“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鱼的对象总 是欧洲人,撒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枝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

车开到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箱 ,热闹得很。

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经红得差 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地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

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靠卖业余的 东西过日子嘛!”

“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吹风吗?”

“不是。”荷西很扭捏地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开的车厢, 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

“卖鱼嘛,要叫着卖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

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呀–哦,卖新鲜好鱼哦!七 十五块一斤哦–呀哦–鱼啊!”

他居然还自作主张涨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是小意思,一下子就 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账,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嘻嘻地走得好远去了 。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厨房烧了一锅水, 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

“清早辛苦到现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邦邦的。

我只有再换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国家旅馆的餐 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地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便宜的菜吃,听见 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到伴儿吃 饭,我们三个一起吃。” 他自说自话地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里不常有。 “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说:”生菜沙拉, 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我们这桌,看见荷 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张大了嘴,好似看见了两个疯子。

付账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着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的收入付掉,只找回 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一公斤,都还是卖得太便宜 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对我说:”幸 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账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够惨了,汽油钱都要赔进去,更别说那 个辛苦了。”

“你说账–那张收账单–”

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长裤,伸手进口袋去一摸 –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

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