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辉博客/很难相信在加拿大最繁华的都市多伦多,会有一座铁路华工纪念碑,与世界最高的电视塔、最大的可伸缩圆顶体育馆相隔无几。而我这个外来观光客,却差点与其失之交臂。
那天,顶着炎炎七月正午的烈日,我和家人在CN电视塔这个庞然大物内尽兴了三个多小时后下得塔来,一家人直冲附近的停车场,坐进了被晒得像蒸笼似的车内。
可就在汽车减速通过第一个转弯处,路边一座不起眼的看似被废弃的高大建筑抓住了我的目光:
一座铁路桥!一名工人在桥上用滑轮吊起一根枕木,桥下一名工人用手托住枕木,桥墩用砖石砌成,两名真人一般大小的工人则用青铜铸造……这分明是表现铁路工人铺设铁轨情景的纪念碑,幂幂之中一只神秘的手把我从车里拽了下来。这些人是谁?修建的又是哪条铁路?
我走进一看,桥旁两块从洛基山脉运来的巨石上分别刻着:
华工筑路兮前仆后继
贡献永存兮念兹在兹。
难道这是给华工建的纪念碑?那真就是一座太非同寻常的纪念碑了。我放慢脚步,绕了一圈仔细端详,在桥墩上又发现了密密麻麻刻写的一些中英文字:
加拿大铁路华工纪念碑
本像为纪念铁路华工协助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使其横贯亚伯达及英属哥伦比亚两省间的落基山脉,以完成加拿大地理上和政治上的统一。
一八八零年至一八八五年期间,来自中国广东省参加建筑穿越落基山脉险恶地区每段铁路的劳工,达一万七千名。他们背井离乡,甘冒恶劣环境,超时辛勤工作,使这铁路在当时人力及财力困难情况下,得以建成。因工丧生者四千名。铁路竣工后,他们劳力再无需要,数以千计贫困无依,无力返回中国国土,沿着新成铁路线流落。在加拿大历史中,全部湮没无闻。
针对这些为加拿大开发有功的铁路华工,诚建此像,永志纪念。
一九八九年九月
碑文没有落款,无从知道建碑者是谁,可这碑文让我震撼。中国人知道加拿大是从白求恩的名字开始的,但绝大多数中国人并不知道早在白求恩到达中国前的六十多年,一万多名中国人就已漂洋过海,参加修建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帮助加拿大实现联合统一 ……
我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多伦多这座无疑将终身难忘的纪念碑,返回了居住的地方:—百年前随着铁路的通达而在野牛游荡的茫茫荒原上兴建起来的城市,四处收集着各类书籍、杂志中一鳞半爪的记载,满城寻找着老铁路和火车站的标志,渐渐地,我翻开了鲜为人知的铁路华工和华裔移民在加拿大经历的苦难、耻辱和奋斗的历史。
加拿大所在的北美大陆北半部原是来自亚洲的印地安人和散居在北冰洋沿岸的部落民族爱斯基摩人居住的地方,建国初期,加拿大联邦只有位处东海岸的安大略、魁北克等5个省,地处西海岸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地区也就是现今温哥华所在的太平洋沿岸气候温暖、美丽富饶,第一任加拿大总理麦克唐纳力劝该地区人加入加拿大。1871年不列颠哥伦比亚人到首都“摊牌”,说除非在10年内修建一条像美国那样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铁路贯穿落基山,否则就加入美国。。麦克唐纳满口答应。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列颠哥伦比亚地区于1871年成为了加拿大第六个省。然而,建一条连接两大洋的铁路谈何容易。7年过去了,麦克唐纳答应的铁路工程未能启动。不列颠哥伦比亚人要求脱离联邦,理由再简单不过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地区北面是阿拉斯加州,南面是华盛顿州,东面是横空出世的落基山脉的天然屏障,当地人到加拿大的中部和东部去,还不如到美国的繁华城市西雅图更为方便快捷。
1878年,再度执政的麦克唐纳坚持用铁路去赢得西部的理想。在全部铁路工程招标中,一个有着建筑美国太平洋铁路经验的美国工程师安德里克胜出,然而他所面对的崇山峻岭远比想象的严峻,仅落基山中一段17英里内需要打通13个隧道,每英里需花费20万加元,如果完全雇佣本地白人劳工或从欧洲引进劳工,仅此一项他至少要陪150万美圆,那就意味着破产。安德里克对修建美国铁路的勤劳吃苦的华工印象深刻,决定雇佣华工。他的决定遭到当地白人的激烈反对,但得到了麦克唐纳的支持。到中国招募华工时的许诺诱惑性很强:5年内每人可以攒下300加元,而当时30加元就能供一个中国成人生活一年。一些人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太平洋东岸。19世纪后叶,一个狂风肆虐的冬夜。当地人似乎早已吹灭了烛火,而从香港、澳门启程在海上漂泊了6个月的数万华工,在惊涛骇浪的簇拥下,陆续登岸。一场北美史上恢宏而又惨烈的“战役”,在落基山脉回荡。整条铁路中最为艰难路段,是沿陡峭的菲沙河谷,雄鹰也不敢久留之地。这段跨越慕迪港和飞鹰坳之间的铁路长达615公里,其间华工最多达17000名。对华工来说,这最艰苦的一段路基几乎都是从世界上最坚硬的花岗岩中用手镐錾开,用炸药炸开,每前进一哩,便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劈山凿洞,逢水架桥,越过“加拿大地盾”的岩石与沼泽,穿过落基山这座几乎通不过的山脉……幽深的峡谷,遄急的河流,从此平添四千多华工的冤魂。
公元1885年11月7日,太平洋铁路的“最后一颗道钉” 在葛泽拉池敲下了。一个伟大的梦想实现了:全长22531公里的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像条巨龙,从大西洋腾空,穿越落基山脉,飞向太平洋;似条金色的缎带,横穿大陆,把加拿大诸省牢牢地连接一起, 一脉相通。全线通车后,艾伯塔、萨斯卡彻温等中部草原省份加入加拿大,形成加拿大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现在地大物博的版图,从此生生不息。
麦克唐纳赢了,因为使用廉价华工,原本可能破产的安德里克不仅赚了三百多万美圆,而且成为美州铁路史上的名人。政治家成功了,承包商赚钱了,加拿大人有了沟通两洋的东西大动脉,然而为铁路付出血汗乃至生命的华工得到的是什么呢?从1880年到1885年,华工们在崇山峻岭间从事最繁重、最危险的工作如打隧道、运沙石、架桥梁、运送炸药等,比白人更具生命危险,工钱却只有白人工钱的一半;白人的食品和住处由铁路公司供应,华工却要自己解决;华工的衣食住及日用品不仅自行负担,承建商还要对华工使用的工具实行折旧,收取使用费。华工一年的总收入大约235加元,除去必要的花费和被克扣后,所剩无几。除了疲劳、疾病、危险等肉体的痛苦之外,最难以忍受的还是不被当人看待的精神上的折磨。汤森在他写的《金山月饼》一书中描绘当时的华工的处境:“被官员所蔑视,被传教士骚扰,被工头谩骂,被暴徒们袭击,华工几乎受到一个种族社会所能强加给的所有苦难。”那个时期的加拿大,无论是大都市还是小乡镇到处都可以看到各种带有种族偏见的漫画、文字和宣传品,华工几乎受到了一个种族社会所能强加给的所有苦难。而铁路完工后的加拿大不再需要华工,加拿大太平洋沿岸省份又遇到了空前的经济萧条,无事可做的华工,成群结队沿着自己修筑的铁路徘徊。
虽然总理麦克唐纳在国会演讲中慷慨陈辞:没有华工,就没有太平洋铁路,没有太平洋铁路,加拿大就无缘于美丽的资源丰富的太平洋亲近,她将是落基山以东的一个国家。那样的版图,对于加拿大来说,岂不是失掉了美好的半壁河山?!可就在劳工们身陷困境的危难时刻,加拿大政府抛出了一项完全是针对华工的举措:向华人征收每人50加元的“人头税”,这对于当年的任何一位华工来说都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
加拿大政府这一“卸磨杀驴”式的毒招立竿见影,1885年年底,第一批华工回国了,尽管5年来的全部血汗仅仅维持了生存和还清债务,但他们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而那些身无分文滞留在北美的华工或者意欲留在加拿大的人,只有带着一身疲惫沿着铁路去闯一条生路。很多人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年迈的父母、多年未见的妻儿,就瞑目在异国的土地上了。
本来就昂贵的“人头税”还逐年见涨,到1903年,原本每人50加元的人头税已经暴涨到500加元,这在当时足能购买一栋房子。从1885年到1923年,华人付给加拿大政府的人头税总共2600百万加元,这在当时可以再修一条太平洋铁路,当年太平洋铁路的修建费才2500百万加元哩。
我见过一张极为珍贵的历史照片,拍摄的是1903年加拿大移民机构向一位姓王的华工收取500加元“人头税”的证明。那纸证明全是英文,右下方是张盖有钢印的半身正面照片:这是个目光清澈的年轻人,穿件还算慰贴的西服,白衬衫上系着领带,梳着标准的小分头,一身装束看上去与同时代的欧洲移民没什么两样,但是并不能淡化那张很典型的中国人面孔。久久注视着生活在一个世纪前的这位华工,我惊讶他的机灵和精神,再看看欧洲移民的老照片,我的同胞丝毫不比那些白人青年木然和委琐……
这纸“人头税”证明的照片太清晰太具像了,利刃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心。要知道,在18、19世纪这个开发加拿大这块原始大陆的鼎盛时期,从欧洲招揽移民来北美拓荒的广告是:一对健壮的农民夫妇及一群儿女,一笔可观的安家费,一块自家开垦自家所有的土地……白人移民被给予了多么优惠的条件啊,成千上万的欧洲移民纷至沓来,可惟独华人还要交越来越沉重的人头税?
岂止是人头税!一道排华法案使华工与妻小团聚的努力与梦想彻底破灭了。1923年,加拿大政府变本加厉,赤裸裸地抛出了臭名昭著的《中国人移民法案》,规定华人除外交官、商人、学生外,一律不准入境。华工们虽为加拿大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令人心寒的是他们被排斥在加拿大人的圈子之外,不能成为加拿大公民,不能阖家团圆。这群离乡背井孤独无助的“羔羊”,被限制在洗衣、杂工、伐木及务农等几种最苦最累最低下的行业,只能以同宗同乡为小圈子挤在一起,形成了以男工为主的华人聚居地,也就是现今的唐人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了却残生。……
在我心灵中造成巨大反差和冲击的历史还在延续:1923年至1947年间,仅有44名华人成功申请进入加拿大。1947年,加拿大政府废除了种族歧视性的1923年排华法案,华人迎来了自由移民的春天。这个春天是华人用血和生命换来的:二战期间,共有100万加拿大军人参加了战斗,其中有600多名华裔军人。尽管加拿大不让境内的华人当兵打仗,但很多华人志愿参军,帮助加拿大抵御外敌,所有参战的华人几乎均马革裹尸,此情撼天,也终于撼动了加拿大政客,导致了1947年移民政策大门对华人的敞开。
记得我有次横穿太平洋进入加拿大的西大门温哥华,入夜投宿旅店,因为时差关系,半夜突然醒来,再也难以入睡。走到窗边,发现温哥华的高楼均灯火辉煌。记起一位朋友所说,为避免夜间海鸥和乌鸦撞上高楼,野生动物保护意识很强的加拿大政府规定,所有临海高楼晚上均不得熄灯。果不其然。
想想真是滑稽,这个非常善待野生动物的国家,对人,尤其是东方人,却远没有对海鸥和乌鸦那样平等和友善。虽然今天的华人已经活跃于各个领域,不少人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即使在政界也崭露头角,祖籍广东台山的香港移民伍冰枝就刚从加拿大第一个少数族裔女总督位置上卸任。但透过华工的遭遇和华人100多年的移民史,可以清晰地看出,加拿大移民政策的演变,无一不与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发展状况紧密相关。经济上的需要、政治上的需求,移民政策的游移不定和种族歧视是难免的。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华人社会一直要求要求议会和联邦政府公开承认历史上曾征收华人“人头税”和实行排华法案的错误并作出赔偿,还广大华人一个公道。直至2005年岁末,加拿大联邦政府才首次宣布对曾征收“人头税”进行道歉并承诺给华人社会以赔偿。2006年6月,加拿大政府开始对尚存人世的人头税事主及配偶进行赔偿。看来即使在已是一个多族裔和多元文化兼容的今天的加拿大,获得平等发展权利,仍需几代华人的努力,尽管用血汗修筑了加拿大铁路的华工是这个年轻国家开国的祖先之一!
从此,我从温哥华飞进辽阔的北美大陆,都会情不自禁地依窗凝视洛基山脉,寻找着那条穿越千山万水、昂首奔腾的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作为世界上最长久的“铁龙”,其为百年后主人晋升世界七强之列,被联合国推认“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筑就了基石。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它的奠基人,才从历史的长河中依稀趟来……
位于加拿大多伦多的铁路华工纪念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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