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丁丽茹)曾在清晨的海上,碰见波浪摇晃着将燃烧着的巨轮托出天际。曾在下着蚕丝细雨的午后走过桃林,适逢成群的花瓣如一枚枚涂了油彩的女人的指甲,跌落到同伴身旁。也曾在宁静的夜里站到松树下屏住呼吸听雪,那沙沙的响声象有清脆嗓音的孩子在窃窃私语。只是,在一切的相遇里,我独衷夕阳。
我常想,上天是用木头做了个有人形的模子,然后把和好的泥摔进去,再用手沾了水,把泥抹平,最后吹一口气,说:有了。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些从土坯模子里拓出来的人。也许上天将精神吹进我这快泥的时候正值黄昏吧,我从小见了夕阳就痴痴怔怔的,有回归故里的感觉。
故里是辽西走廊上的一个古县城。城外的西南角,有一条狭窄的土路,土路的两旁挤着一簇簇有着箭弓形屋顶的砖房,靠最西边的就是我的家和一座叫龙泉寺的庙。我家门前是一条土坝,站在坝上,一条小河由西向东在脚下淌过。在七八岁狗都嫌的日子里,小河就是我们的天堂,一会儿是男生把我们正在游水的女生赶出阵地,一会儿又是女生用沙子的威力收复江山。
只是有一天傍晚,梳着两条小辫儿,穿着花裤子的我,一个人在土坝上漫无目地走着。小河从新建的拱桥下挥洒而来,又在一处摊满卵石的地方作了个急转弯,象扭秧歌的小伙子甩了一下自己腰间的彩带。
河边有几片被河水冲刷出来的小小的的绿洲,一匹高壮的大马正悠闲地吃草,而这一切正浸在落日的余晖里。不知不觉间,似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飞过,原来那满天的彩霞烧透了天那么大的炉膛,翻卷着,舞动着,漫延着,还吱吱地迸着火星。其中的一片挣脱了炉膛,化成轻盈的飞天,当空而舞。
不知是被这眼前的一切给震住了,还是怎么了,我狂跑起来,直到一位路过的邻居喝住了我:你这孩子,跑什么?我停下脚步,觉得有几分尴尬,因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朝那晚霞狂跑。如今想来,七八岁的孩子还不知道夸父追日的故事,那么是谁让她情不自禁地追赶那夕阳呢?是希望?也许就是单纯的绚烂与壮丽?
后来我上了初中,家里养了几只奶羊,羊所产的奶除卖给邻居外,还足够我们这些孩子每天早晨左手端一碗妈煮的羊奶,右手攥一块苞米面饼子,吃饱喝足之后去上学。邻居们说,看人家孩子的脸上个个红里透白。不过,到了冬天,羊的吃喝却成了大问题。所以每到暑假我和哥都要四处割草,晒干之后做羊儿们冬天的饲料。
那年夏天我们撞了个大运。老爸上班的工程队要盖一幢新楼,而楼址原来是一片农田,所以那里长出来的草分外肥美。烈日下,齐腰高的青草,以及开着小黄花,或结着小紫果的植物在我的镰刀下纷纷倒地。有一次偶然直起腰来,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收获时,才发现有点点的血迹一路洒来,人还在纳闷儿,哪来的血呢?这才觉得脚下有点粘糊糊的,原来是自己不经意砍了脚腕却浑然不知!
那天我们收了工,离开田地,走上大路。沿着那条路朝东走,就是渤海,朝西走,就是十里之外的家。一路上,晚霞格外的艳丽。西天里开满一朵朵山那么高那么大的菊花和芍药花,紫色的,深红色的,橙黄色的,张开双臂也搂不过来的花瓣跟花蕊颤抖着,张扬着,抖下来的花粉洒了一天一地。
故乡历来是以温泉,大海和古迹著称,所以回家的路边点缀着建筑风格各异的疗养院。我走到一幢红砖小楼前,小楼门前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听大人们说,这幢小楼有些来头,当年西安事变中的风云人物少将张学良在小城疗养的时候就住在那里。我走到树下打开水龙头喝了口水,又顺便把水往胳膊上撩了撩,就在那一瞬,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原来,那草地里有一种叫“拉拉藤”的植物长满了又粗又硬的绒毛,象鱼的牙齿,割草的时候,那厉齿在我裸露的胳膊上刮下一道道伤痕,沾了水有钻心的痛。那天,我就那么流着泪,怅惘着,跟着那夕阳往家走。
多少年之后我还在纳闷,流了血的伤口都没让人落泪,为何几点划痕伴着夕阳却让人流泪不止呢?或许那就是青春萌动时,莫名的伤感?
长大后,我读书去了江南,同寝室的好友碰到一个十分说得来的男生。不知是因为自卑还是矜持,两个人始终都没敢坦白过什么,每天只是不着边际地辩论着,争执着,互相取笑着。我们旁人都知道他们很要好,而他们自己却蒙在鼓里。毕业的时候两人相约,要去同一个北方城市,到了那里要接着唇枪舌战。
陪老友送那男生回西北老家的时候是个黄昏。那天上了火车,帮他安顿好一切后,他笑嘻嘻地对她说,别下去了,跟我回家吧。她眼睛不敢看他,也嘻嘻地笑着,没有说话。
我们下火车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渐渐褪色的夕阳象一块陈旧的砖红色的幕布,站台上昏暗的灯光就是那幕布上胡乱缀着的几颗亮片。我们站在江南的暖风里,望着火车缓缓地开动,开进那沉重的大幕里去。
很多年以后,我们得知,阴差阳错间,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继续。因为阴差阳错,他们在暮色中分别,四年后才在那座城市见面,而那时他们已是别人的爸爸和妻子。
每当想起他们,我的心总是象注入了酸楚的液体,增大,胀满。暮色中,那踌躇满志的年青人以为前面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连命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只有那残阳知道,缘分,在那一刻尽了,无法挽回的,象一场大戏还没开演就已经落了幕。
参加工作后,人就象一只觅食的野鸽子,在喧嚣的城市里飞来飞去,不知是高楼大厦挡住了夕阳,还是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心再也盛不下落日,此后二十多年的记忆,没有一片是关于夕阳的。倒是来了多伦多之后,不知是这里酷似儿时故乡的气候和景色,还是因为人到中年,那夕阳才又回到人的眼里心间。
在多伦多,最高兴的是傍晚时分领着八十岁的老妈到湖边散步。翠蓝的天空里,粉红色云的绸带结着同样颜色的云的花朵搭满天空,然后一式两份投进无波无澜的湖水,这样天地间就有了花烛洞房的喜气。只是这巨大的洞房,允许所有的人在里面走来走去。有时,会有一个四五岁的莽撞小伙,踏着他的三轮车疾驰而来,而我会象大人保护孩子那样抓起老妈粗糙的手,老妈也会顺从地停下脚步给超速行驶的司机让路。
有时偷眼看一下妈的侧影,才发现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曾经高大的她矮了我半个头。有一回看着她的时候我问:妈,你怎么越长越好看了?她答:净瞎说。经常会有人问:周末去哪?陪老妈到湖边看夕阳。会不会觉得无趣?跟她在一起,都是些温馨的,想起来不会有遗憾的日子,怎么会无趣?
为了帮先生做生意,要经常在下了班之后开车去机场送货。多伦多的机场在城市的西面,所以很多次都是在夕阳里开车。
在冬日的黄昏里开车最是有趣。有时,我开着辆崭新的吉普车,那车身又高又长,每个接缝处都镶着粗大的亮晃晃的银边,虽然这不是我的品味,但呼啸在高速路的车海里追赶着夕阳,还是有种三国好汉的豪气。一边开车还一边想,天堂里的神仙一定是顶天立地那么高,不然他们怎么会把那些衣裙哪,丝巾啦,绸缎的被子啦挂满了西天呢?
西行的路上,夏日的黄昏更是热闹。有时一路上追赶着的是一支阳光的利剑戳出凶狠的乌云,待到回家的路上募然回首,才发现天堂里的神仙们刚刚结束一场鏖战。那已经坍塌的楼台亭阁被烧成青紫色,还冒着汹涌的黑烟。抬头看自己的车前,正哗哗地下着五色的雨,想必是神仙们还在彩虹桥上洒水灭火。我恍然大悟,原来工作着可以是如此的美丽。
行路者的黄昏也有沉静的时候,有时西边飘下来的只是天那么宽的一帘窗纱,湖水一样淡蓝色的底子,洒一点浅黄色的辉光。人的心在这一刻也静得象古井里那一弘清冽微甜的水,差一点就要晃着脑袋诌出一句老子的话:清静,可以为天下正。
是的,在所有的风景里,我钟情夕阳。它是我儿时追寻的纯粹的梦想;它在我初识愁滋味的日子里,牵着我回家;它在我青春年华的时光,站在我的背后看缘起缘落;它在我臃肿的中年,帮我领悟佛教徒所说的境随心转。我明白,前方的路还会有飘风和暴雨,但我也知道,明天早晨,窗外会有小鸟悠扬地歌唱。
其实,一个新生命降生于世,便踏入了追赶夕阳的征程。在没有夕阳的日子里,心中也没有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