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2/读书:《父亲的战场》第二部分(3)

杨老五与蔡兰辉

香港《亚洲周刊》的主编邱立本先生与我第一次见面,就送我了这本书。他告诉我:这是他在马来西亚拜访一位华裔老人的时候,特意为我索要的。这是一本厚厚的书,里面记述着作者漫长的一生,书名自谦地冠为《雪泥鸿爪》,老人形容自己那么多年的行迹,就像一片新雪的地面上,一羽小鸟单薄的脚印。其实作者是位了不起的人,他叫姚拓,所有的马来西亚人都知道他,因为他是马来西亚最著名的报人、作家、出版家和教育家,由于他了不起的文化成就,被政府授予了很高的荣誉。这么杰出的人,我并不认识,是邱先生拐弯抹角地听说我曾在滇西做过抗日战争的调查,因此从姚老先生处索得此书,并送给我做纪念。那位写得一手花团锦簇般好文章的老人在年轻的时候曾是军人,曾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并且亲身参加过1944年的伟大反攻,穿梭于战阵,历经生死。就在这本书里,他用童话般的笔触,告诉了我们他英勇而年轻的故事。

拿到姚拓老先生的书,当晚就急不可待地翻开来看,鬼使神差,一个曾入我耳的名字跳出纸面,天哪,戈叔亚曾经讲过的那段死亡战场上的中国式凄美爱情,竟是发生在姚老伯亲同手足的战友身上。几年前,就在龙陵县城边的旧战场上,戈叔亚慢吞吞地讲述了这个单纯至极的短故事,让所有与闻者心弦颤抖,我真是无法想象,临战前夜少女口中轻如叹息的一声承诺,让几个月的爱情变成了六十年。

那是1944年,姚上尉时任远征军八十七师二六○团二营六连副连长。他有一位军校十四期毕业的学长杨兆勤,也是河南同乡,那时在同一营的机关枪连担任连长。姚老伯在书中这样介绍他的好友:他的个子不算高,但双眼炯炯有神,永远挺胸直背,衣饰整洁,精神奕奕,而且对人和蔼亲切。看着这段文字,就像看见很多张远征军人年轻时英武的脸。我访问过那么多老军人,很少有人拿得出一张穿军装的完好照片来,以至于在苍老的他们面前你会疑惑,真的就是他们,开创了中华民族百年来洗雪外侮的反攻首役,厮杀于绞肉机般的战阵,狂卷倭凶,气吞万里如虎吗?

那场大反攻,中国军队阵亡了三万二千余人。对于几十年后的调查者,每一位阵亡者的名字都陌生而遥不可及。唯有这位杨连长,因着一位少女的挚爱,使他在先死六十年之后,仍能让晚来的我觉到他的气息,触到他的体温。

中国军队为了这场反攻准备了将近两年。这场反攻的准备实际上从史迪威将军徒步撤出缅甸时就在进行了。当时绝大多数的人包括军人,都没太把他的话当真,以为这位白头发的美国将军不过是在呓语中试图保全仅有颜面的洋阿Q。结果,美国军队和政府都拿这个几乎所有中国将领都在泼脏水的疯老头当了真,一飞机一飞机地往中国运装备给养,一飞机一飞机地从中国往印度兰姆伽运兵。恰是这位备受垢病的外国人,最终实现了中国军队百年来对侵略者战略反攻的梦想。姚上尉和杨连长都是这场伟大反攻里受训于美械装备部队中的下级军官。

他们部队最初得到的命令是开赴怒江东岸进行防卫,其实那时反攻的计划已经拟定了,不对下级军官传达是保密的需要。于是,姚上尉和杨连长都在全不知情的大战前夜进入了战略反攻的前沿阵地。他们觉得宁静来得有点怪异,因为日常训练并不紧张,想必也是要麻痹敌人的探子,所以这些连级干部为了稳住士兵们不外出扰民,竟然经常要各班排长们聚起弟兄们小打小闹地赌一赌。没看到这些回忆录时真难以想象,那个年代的年轻军官们为了军纪实在是下足功夫了。

连级军官大都是二十多一点的年轻人,虽然那时国军明文规定,连级以下军官不准恋爱,但好不容易上了正连职的坎,又偏逢战火中国少有的偏安之地,青春的欲望不由自主地会奔放起来。在大理喜洲驻扎时,姚上尉的连长就爱上了一位卖桔子的女孩子。姚上尉一干战友背地暗呼连长的女友为“桔子西施”,那个恋爱让很多人都跟着享福,因为三十五岁的老连长总有点遮遮掩掩,多是借买桔子的由头约会,桔子大包拎回来,甜蜜了众多无福恋爱的小官兵。想一想,军队中禁止下级军官恋爱残忍而合理。姚上尉回忆,连长与“桔子西施”结婚后,再打仗已全无从前生猛,姚连副曾直率地批评,问他当年在大别山抵抗敌人,独掷手榴弹坚守阵地的勇气跑到哪里去了。连长很正式地回他:假如我死了,有谁来养活我的女儿。那时怒江战役开打,连长的女儿恰好在大理降生。

江防期间,姚上尉所在的营驻在怒江东岸一个叫五里凹的小村庄,命运弄人,小村里一对如花似玉的杨家姐妹出现在血气方刚的青年军官眼前。村子那么小,加上那时交通不便,又没有电影电视,当兵整天出操收队,抬头不见低头见,每个人眼里看满了姐妹俩青春的芳容。姚老先生回忆,他自己正好住在杨家对面的屋子,因此可以知道姐妹俩大的叫老四,小的叫老五。想必山村里本就识字人少,加上女孩子又不被重视,父母也就随口按子女顺序叫了名字。

对于那样闭塞的大山,一直到六十年后的今天,外面人的来访都是举村轰动的大事件。我们曾三次去到怒江西岸的一个山村寻找梅姆瑞少校的战场墓地,每次都是全村老少前呼后拥上山下坎的待遇。外来的人带来新气息,也带来新的机会,何况六十多年前一群那么气宇轩昂的英武军人呢。老四那时已经二十岁,在当地早到了该嫁的年龄。姚上尉说老四虽身居山村,但仍是柳绿桃红般的着装,摇曳着略显丰满的少女身材,每每军人们在屋前操场跑步时,她从自己闺房的窗边飘来飘去,像仙女一样。姚老伯在书中坦承自己心里喜欢她,但毕竟当时只有二十一岁,而且军纪严明,所以虽是近水楼台,却始终横下决心,没有稍稍地触碰那位美丽而大胆女孩抛出的绣球。

因为同村驻扎,机关枪连的杨连长总是像老大哥般关心着姚上尉。他常常叮嘱这位小弟,不要因为战争而荒了学习,要多读书,即使在战壕里也要有读书的时间,杨连长那时还在自修英文。姚上尉听从老大哥的教诲,千方百计四处搜集可读之书,竟在一户偏远的山居阁楼找到一部尘封经年的《加批王凤洲袁了凡先生纲鉴合篡》古籍石印本。我没读过姚老伯讲的这部书,姚老伯自觉在那段岁月有幸寻到此书伴枕,让自己一生的学问受益。我真是从心里敬佩烽火岁月里的这些青年军官,为了救祖国于水火,他们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那样的面对强敌,他们从未对国家的明天失去信心,在连中国字都不通行的山里学英文,在连汉话都讲不利落的农家读古书。什么叫国之栋梁,看看他们。

在怒江战役开始的那一天,在部队出发驻地名叫长安街的小镇,杨连长约了姚上尉谈话,悄悄告诉他自己恋爱了,而且已在昨夜临战前与爱人对天盟誓,这场大仗一打完,他就回来娶亲。让姚上尉尤其震惊的是,这位不声不响的大哥暗定终生的恋人,不是所有军人心里的精神情人老四,而是凭谁都没当成大人的小妹,那位清秀可人,梳着两条浓黑长辫子,在人前永远不抬起来美丽黑眼睛的老五。姚连副着实大吃一惊,因为老五只有十五六岁,在旁人眼里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真是无法想象,那位赤着脚放牛的女娃娃,竟然暗暗燃烧着能熔化杨大哥的炽烈爱情。

杨连长说,自己此前没有和别的女孩子谈过恋爱,也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女人。他已经把老五当成自己的终生伴侣。他嘱托亲弟弟一样的姚上尉:“明天我们就要上战场了,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有不测,就请你照顾老五。”姚上尉说:“我会。”同时也把自己河南老家的地址写给杨大哥,自己若有万一,也请他代为通知家里二哥。

仅仅一个半月之后,左脚被敌人子弹洞穿的姚上尉被担架抬下阵地送往前线医院,那时的龙陵战场经日大雨滂沱。在泥泞的山路上,他从机枪连的下撤伤员口中得到了杨连长阵亡的死讯。他不相信,反复追问。那位伤员说,连长阵亡是他亲见,是在上午十点,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在步兵营的战斗序列里,在进攻作战中,重机枪连的伤亡几率相对是最小的。因为他们主要担负着火力掩护与压制的任务,距离敌人防守阵地相对较远,没有面对面的厮杀。但是就在那一天,这次大反攻的龙陵战场,本是进攻的战斗由于敌人的顽强与突如其来的反击,使攻防角色瞬间转换。

杨连长阵亡当日的战斗,在黄杰将军的战场日记中有专门记载:“(六月)二十三日拂晓,敌一千余,战车三辆,由龙陵沿公路向东进,向我第八十七、八十八师新正面攻击。”黄杰总司令所说的此二师的防御正面在龙陵县城东侧,是当时滇西最为胶着的战场之一,另一处即是名满天下的松山。

龙陵县城四面环山,像个洗脚盆,盆底就是县城。说它四面环山,那山偏又不是圆圆的山梁,而是几十个几乎独立的山头。两年时间,日军在每一个山头都修筑了坚固的工事,一旦有中国军队进攻,攻进县城恰如进了层层居高临下的火力陷阱,第一次远征军占领龙陵的误发捷报,就是未能清除周围环山上的敌人而在入城两天后再被逐出来。姚上尉和杨连长所在部队防守的县城东部的空树坡阵地,当是中国军队反攻时先行占领的高地,断不可失。因为一旦失守,中国军队连攻击龙陵县城的出发阵地都完全丧失,并有可能动摇对松山的围攻,那样自5月起的南翼集团军作战一大半都白打了。

就因为这样,本来伤亡并不太高的重机枪连,眨眼间成了试图突破远征军阵地日军的最大障碍,因为对于阵地防御,只要重机枪仍在喷火,仅靠步兵几乎没有可能攻击奏捷。在重机枪刚刚参战的一战中,曾有二挺重机枪阻止一万五千步兵进攻的不朽战例。在其后的陆地战场,为了摧毁防御方的重机枪,专门发展出了轻炮兵,例如60毫米口径的迫击炮,在所有口径的火炮中是威力最小的,很难把它也划进“战争之神”的行列,因为它的常规榴弹只有15米的杀伤半径。但是对于它的对手已经足够了,这种一个士兵就可以扛起来飞奔,而且在紧急时一手揽在怀里都能打的小炮在训练教程中就明确指出,你要歼灭的目标最主要就是重机枪。

重机枪是由进攻仓促转入防御的远征军最重要的火力资源,重机枪是敌人所有火炮第一要消灭的目标,重机枪是几乎无法隐蔽的武器,所以就在那一刻,身先士卒的杨连长成了整个火线上最危险的一个人。他可以躲在战壕里用嘴喊打,他也许不会死,但他的士兵们谁还不往下躲呢?所以,在那样的时候,他只有一个选择,站在所有自己的士兵和敌人都看得见的位置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昭告弟兄们:打!打死敌人!守住阵地!实际上他只有一个选择,他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选择,就是死。

杨连长并未因心里的儿女之情而怯战,他知道只有打完、打胜此仗,他与老五的生活才有安宁。他为更多老五的幸福死掉了,而美丽的少女老五在他生命最后时间,给了他难以言喻的感情甘泉,老五是杨连长英勇灵魂的###。多少年轻的军人,在上阵前默念: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每当想到他们念诵这句激励自己以死救国的警句时,我的眼泪都不禁想要喷涌而出。一个男人,千万别轻易说爱。一旦说了,就要有为爱而死的勇气。无论爱的是你的祖国,还是女人。

就在怒江山村里的痴情少女老五苦苦等待战胜归来的杨连长迎娶自己时,一百公里外的腾冲城里另一位美女却在为腹中将要临产的胎儿而焦虑。她叫蔡兰辉,是腾冲县郊和顺乡里最娇嫩的一朵鲜花。多少年之后,当地还有老人在谈到她时啧啧赞叹:那个漂亮,没得比。但随即总会摇摇头,轻声叹道:可惜了。

腾冲和顺恐怕是当时全中国最有文化也最富裕的乡村,可能也是最美的。那里本就气候温和,风调雨顺,加上乡里祖辈就有读书与经商并重的传统,所以村里家族开的商号遍及缅甸、印度、上海、广州。村里在1923年就有正规的乡村图书馆,藏书之丰富远非国人心中乡村概念可以述及,连图书馆的牌匾都是胡适先生题写的。即便在今天走进和顺,几百户人家没有一家房屋与邻里雷同,画栋雕梁,庭院芬芳 ,加上户户皆有的私人藏书和伦敦巴黎泊来的生活用品,你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这里难道不该是一座活的博物馆吗。刚解放时要土改,这个乡几百户人家居然无法划定成份,因为按照收入与田产来套,村里百分之九十七都是地主富农,最穷的也不缺衣食瓦屋。这样地方的花魁蔡兰辉,想必沉鱼落雁般的姿色,出水芙蓉般的可人疼。

不幸恰在美女蔡兰辉最妙丽的年龄发生,本来一直以为是抗战后方的宁静边城,一夜之间沦陷于敌手。一直到马来半岛被日军占领,再到近邻缅甸爆发全面战争,从今天我所了解到的资料看,腾冲城里所有的人都并没有为可能来临的外敌入侵做准备。内地人不了解缅甸地理也就罢了,可世代与缅甸做生意,对那块土地像自家后院一样烂熟的腾冲人也没有危机感就没来由了。那时国内《中央日报》报喜不报忧,先讲同古如何歼敌一个师团,再说仁安羌又是毙敌五千的大捷,再后说到激战于腊戍,天天打,天天是胜仗,可越打离家乡越近,腾冲官绅商民都毫无觉察吗?其实只要有地方军政长官稍为冷静,及早组织全城撤退坚壁清野无疑是最该做的事情,可直到败兵像浊水横流般溃逃时,平民再想走已是全然没机会了。

美女蔡兰辉的身世只隔这么几十年也有了多个版本,最早我是在一本纪实文学的书上知道此事,其后在当地的寻访中总是听得扑朔迷离,连这位美女到底是不是腾冲人都莫衷一是。但有一条是确凿无疑的,这位当地西施是占领腾冲的日军行政长官田岛寿祀的女人;或者按田岛的说法,是他的中国妻子,他是按本地习俗明媒正娶的;其实按今天的标准称呼,蔡兰辉是田岛的中国二奶,因为他是有妻室的人。拉这桩跨国皮条的淫媒也很有名,就是腾冲光复后老县长张问德力排众议坚决杀掉的伪县长钟镜秋。

有些今天的文章说田岛寿祀是为了与腾冲人打交道方便,所以试图装出被中国文化所“同化”,并为此而在做占领者期间抽大烟、纳小妾。我觉得这么说真是抬举了田岛这个外国无赖。其骨子里无非是个得志猖狂的贱坯,强纳民女不过是出于本性好色,抽大烟当年在边地腾冲也是为正派人不齿之举,这个小小的尉级军官终于找到了做土皇帝的感觉自我膨胀而己。哪有什么深邃的打成一片能力,至于鼓捣着所谓婚礼,也不过是就着坡下驴,找在日本不敢找的公然纳妾的感觉。

曾见过一本书讲蔡兰辉贪图富贵生活,所以卖身投靠,主动去做侵略军头目的小老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从情感上都无法接受“我们的”女人去和鬼子睡觉,而且居然还是主动的!但是让我们回过头想一想吧,在临战前,可曾有官员安排全县妇孺有序撤离事宜吗?在战争突至,可曾有一官一兵利用天险节节抵抗,掩护妇孺撤离吗?在敌人兵临城下,省主席的公子行署专员几十匹驮马逃跑,可曾让出一匹与平民吗?县长弃城而走,可曾给子民们一声预警吗?蔡兰辉坚决不嫁,真也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逃无可逃,怒江早成军事与自然双重天堑,她到了江边都渡不过去。结果不是死便是惨遭倭寇暴力凌辱,这样的对蔡兰辉女士的人间炼狱式的惨绝人寰的结局真的就能让我们心里好过一点吗?

蔡兰辉即便是主动嫁给田岛,也并不应激起今天的我们特别的鄙视,她无非想过上稍微可靠的无忧日子。日本太强大了,292号人,不费一枪一弹就拿下了城池高坚的腾冲。在她仅有的战争灾难的视野里,没看到一个勇敢的男人。倒是我们男人应该汗颜,在那样的关键之时,为什么就没有一个血性男儿拼死做了田岛那厮,给年轻貌美而恐惧于老贼垂涎的蔡兰辉小姐解围呢?在那个当口,她不从又能怎么样呢?她凭什么要给胆小如鼠的软蛋男人们守节呢!

我们曾在龙陵县采访过一位据说当过几个月游击队的老人,他们连一颗手榴弹都没向日本人哪怕偷着扔过就被日军的战斗力吓散伙了。为了生计,他去给日本人做杂役,因为听不懂日本话被鬼子握紧拳头横着抡他的脸,他说:嗡的一声,眼睛里金苍蝇乱飞。他生猛地说,那一下我狠了心!我们全以为他要以牙还牙了,却听到下半句:不信学不会日本话。随后他纯熟地讲了几句生活用语。他说到自己亲手做过最痛苦的事,是按照日本人的喝令为日本人压住被奸污女人的腿,那年他二十二岁。我看着那张涕泪滴零的老脸,那一刻连心脏都在抽搐。我没有任何资格责骂他的不齿。起码他还有勇气讲出这么不堪的吓破胆,起码他还明白,那日本人奸污的是女人,可耻辱永远属于他们这些也曾年轻的男人。

就在远征军全面光复腾冲城的前一天,蔡兰辉在日军最后的堡垒英国领事馆生下了她与田岛寿祀的儿子,就像最凶险的咒语,这个婴儿与母亲血肉相连的脐带是在密集的枪炮声中用刺刀割断的。第二天,蔡兰辉就被当作日军家属俘虏了。在押往保山途中,刚刚降生的婴儿被前途未卜的母亲托孤给了别人家抚养,从此天各一方。

据说不久后蔡兰辉就被开释了,显然她在日据时期没有做过对不起国人之事,她的亲属肯定也没有借机投靠了当汉奸。再其后她嫁给了远征军的一名下级军官并随夫远行。几年之后,军官丈夫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在解放战争中起义,编入人民解放军,坎坷的美女终于永获安宁生活。一个孤立无靠的女人,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除了随风飘零,她还能何为呢?先嫁故国有妻的日本行政班长为妾,在腾冲光复的炮火中产子,再嫁国民党军官为妻,军官居然起义了,她亦成了革命军人家属,命运弄人。

我从未见过蔡兰辉与田岛的儿子,更不忍去寻找蔡兰辉女士的两个孙女,她们在今天,仍被一些人们在背后指戳着,被暗地里视为杂种、小日本。我为所有当年英勇复国不顾家园的腾冲后人悲哀,那位可怜的男孩,和他长大后进而再生的女儿,何以能堪承如此的国恨家仇呢?容得下钟镜秋卖身的腾冲人怎么容不下被逼委身的女人呢?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因着自己的清白往同胞创口上撒盐,哪怕她曾经有过本就背负终生的耻辱。

多少年来我们的人民对纯粹的日本遗孤都无怨无悔地抚养成人,再有多少中国养父母含泪亲手把他们送上返国寻亲的归路。何况这位在战火中降生的男孩还有一半大中华的骨血呢。今天的我们本应以温暖宽厚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他们,强大的祖国再不会让自己的孩子重遭蔡兰辉的不幸了。

在当年滇西战场的土地上走久了,听多了,才渐渐明白对于今天的我们高喊爱国是多简单的一件事,连胳膊都不用抬,比抓痒都简单。因为我们不需要用身家性命来与毫不留情的屠夫比狠。没有无线电通信息,没有地下党做工作,没有武工队趁着夜色走街串巷告诉同胞:我们就要反攻了。在平民眼里,他们除了驯服就是死,你让拖家带口的庄稼人永远炽烈着爱国情操,永远沸腾着不屈的热血是不现实的。拿枪的全跑了,让手无寸铁的耕读之辈用什么来保家卫国呢?他们能在心里念着故国,能在梦中想到光复就很好了。大军反攻的时候,他们出粮,出力,义无反顾,男人们送粮送弹药,学生们组织救护和演出慰问,妇女们绣了大量丝巾和门帘送给远征军将士,包括绣上英文送给盟军,这一刻,国在他们心里具体起来了,他们想爱也有的可爱了。

回到怒江东岸的五里凹,少女老五终于没有等来她的那顶花轿,而且也没有得到杨连长的死讯。在十几万远征大军中,平均每天都有不少于一百五十人阵亡,都有那么多的家庭瞬间破碎。更关键的是,老五与杨连长的恋情在这十万大军中只有一个人知道,而唯一知晓这桩秘密的姚上尉也负了伤被抬着送往后方医院。年轻的姚上尉想了很久很久,他最终没有勇气走去五里凹,当着少女的面把这个雷劈下去。其实二十一岁的青年,除了在战场上,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他希望让时间自然消磨掉那位少女的思念,毕竟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真懂得什么叫爱吗?老五还只有那么小,她有的是时间忘却过去,重新开始。

自那时起过了四十五年,渐已步入老年的马来西亚教育家姚拓先生时时会推想那位成年老五的生活,那么多年,她也该是子孙满堂的颐养天年了。1990年,姚老伯第一次从吉隆坡给遥远的怒江山村写了信,询问老五的生活状况,并第一次告诉她,杨连长至死都爱着她。我真无法想象,那封寄自异国的信在那个小山村会引起怎样的反响,那封信会有同村人想到是寄给这位从未走出过村子的老婆婆的吗?姚老伯在忐忑中等待了三个月,收到了来自五里凹的回信。这封来信让饱经沧桑的老军人五内俱恸。

信上说,自从杨连长出征后,她一直住在五里凹老家,日夜等待着回来迎聚她的杨连长。她知道打仗有可能负伤,所以在她心里杨连长即使没有了手臂和双腿,她也会服侍他,和他白头到老。一直到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有人对她说,她的杨连长已经阵亡了。她不相信这个消息,她死心塌地地坚信,早晚有一天,杨连长会回到她身边。就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一直等成了中年人。她四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零丁,再也等不下去了,她终于承认了未婚夫阵亡的现实,和邻村一位年长的人结了婚。她已经不能生育,就把姐姐的一个孙子过继来做孙儿养。信就是她姐姐的孙子写的。现在老伴也早已去世,她和姐姐的孙子相依为命,仍然住在她当年结识杨连长时住的那间老屋。信的末尾说,虽然她四十五年之后才收到这封等于杨连长亲口托付的信件,她仍然很感激姚老先生的关怀,并请他不必挂念。

在整个滇西战场的寻访中,我只听到了这一个有关远征军人的爱情故事。十五岁,今天我们以为少不更世的花苞一样的年华,才刚刚情窦初开,老五就决定了自己的爱情,并且守了那么多年。她不认识字,她讲不出道理来,但她明白杨连长上战场不要命地打,恰恰是因为他爱着她。她那么多年不嫁,不是在守传统意义上的贞节,她是在心里和长眠地下的杨连长做白头夫妻。这是我们中国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卫国战争中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卫国战争中军人的女人。有这样的女人,是中国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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