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新闻周刊/“仅仅为了满足现代人好奇的心理,或者为了一个地区旅游的发展,我们去挖一个帝王陵,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6月13日以来,随着秦兵马俑在沉寂24年后的再次发掘,一些人士甚至媒体再次关注“秦始皇陵地宫何时开掘”的话题。
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帝陵园和中国古代帝王陵墓中规模最大、埋藏最丰的帝王陵园之一,秦始皇陵因蕴含着巨大的综合价值而备受社会各界的关注。司马迁在《史记》中“穿三泉”、“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等相关描写,更是给这座地宫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在秦兵马俑被发现后的几十年里,“卖几个兵马俑支持国家建设”、“挖开秦始皇陵墓一探究竟”、“解开地宫秘密吸引更多游客”等声音此起彼伏,包括一些颇有身份的人士至今仍以期待有生之年能看到秦陵地宫开启为幸事。
对此,秦兵马俑博物馆馆长、守望秦陵30余年的吴永琪表示:关于秦陵的所谓谜团,坦率地说,他没什么兴趣。“我唯一的兴趣就是把它保护起来,不要动它。”
他告诉《瞭望》新闻周刊,日本东京都博物馆馆长曾问他说,你们为什么不挖秦始皇陵啊?吴永琪说,尊重祖宗是我们东方民族的传统,睡得好好的干吗要打扰他们?“我到日本十几趟了,我连你们天皇陵在哪儿都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让我看过天皇陵?我们什么时候问过你要不要挖天皇陵?”
吴永琪说,实际上,天皇陵是去都去不了的,“哪像咱们旅游公司,修登陵路,在祖宗头上来回踩”。
被一些媒体称为“兵马俑之父”的秦俑馆前馆长袁仲一持同样的观点。他对《瞭望》新闻周刊说:“让秦始皇陵永远安静地在那儿,这是一个最理想的模式。”
陕西省文物局局长赵荣说:“除非有地震等意外的情况,我们这一代人、包括下一代人都没有理由去主动挖掘秦陵。”
“能不挖就不挖”
在吴永琪看来,社会上时常热炒的所谓秦陵的若干谜团无非是“有人想把它弄开”,想扒开看一看。“仅仅为了满足现代人好奇的心理,或者为了一个地区旅游的发展,我们去挖一个帝王陵,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尽管有保护剂,文物也不如在地下稳定。只有说基本建设偶然把一个陵墓挖开了,出于抢救目的进行挖掘才是可以的。”
他说,千百年来保存下来的帝陵应该被看成是一个整体,一个历史遗址的价值和挖开不挖开它没有任何关系,“对于旅游来说,我觉得挖陵挖墓来吸引游客就像吸毒一样。”
“我觉得在旅游方面,陕西省的文物景点不是太少,而是不精。即使不挖秦始皇陵的封土,仅仅是它历代的文化沉淀都显得很有古意。秦陵怀古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境界吗?”他反问道。
吴永琪说,从种种迹象看,秦始皇陵目前并没有发现被盗的痕迹。接着他语锋一转:对秦陵这类历史遗迹的保护,最大的威胁其实并不是盗墓贼,“而是某些领导的观念,特别是像开挖秦陵这类所谓造福一方的非科学的观念”。
“我希望领导在考虑手下谋士有关建议的时候,同意和反对的意见都要充分听取。要知道反对的人他不是反对领导个人,而是反对这件事情。往往持反对意见的同志更可爱。领导对文物保护重视了,观念科学了,其他事情都好办。”
吴永琪同样强调了在老百姓中树立科学文物观的重要性。他说,在他自己上学的时候,同学们曾经为兵马俑的事情开过辩论会,争论很激烈——很多人主张兵马俑可以卖,说一个兵马俑可以卖1个亿,卖给日本、美国,1个亿人民币可以干很多事情,等等。“现在这类声音少多了,这说明民族的理性更成熟了。”
他透露道,在经过有关部门批准的规划方案里,秦始皇陵主体部分不但不会开挖,而且其周边更大的范围还将作为大遗址得到保护。有关部门专门为保护秦陵遗址立法,还对秦陵封土外城2.13平方公里内的2000户居民进行了搬迁,一个保护力度空前的秦始皇陵遗址公园已经雏形初现。
对于最新的秦兵马俑一号坑的发掘工作,有关组织者解释说,一号坑在进行了两次局部的发掘后,已经暴露出来的陶俑等受到阳光、灰尘、湿度等因素的影响,不利于文物的保护,需要进行发掘修复和保护。
据介绍,一号兵马俑坑是已发现的三座兵马俑陪葬坑中面积最大的一座,总面积14260平方米。虽然已经经历了两次发掘,但一号坑的实际发掘面积只有2000平方米,仅仅发掘了东段的局部。根据国家有关部门批复,此次秦兵马俑组织的发掘只限于200平方米的范围。
有关人士表示,即使将来技术更加成熟,兵马俑也不会全部发掘并修复陈列,仍然会有相当部分甚至大部分深埋土中。
国家文物局彩绘文物保护基地主任、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研究员周铁告诉《瞭望》新闻周刊,文物保护有一个“最少干预”原则,即如果在目前状态下它不是立即毁掉坏掉的话,人们应尽量少干预。
“正在建设的秦陵遗址公园里尽管遍地是宝,但基本上不会再有新的发掘。”他说。
在周铁看来,很多业内人士反对开陵,是因为这里面有个文物保护的理念问题,那就是“能不挖就尽量不挖”。他说:“我们现在把现有的文物保护好就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要主动挖新的呢?我们不能为了满足商业利益或公众好奇心而拿文物冒险。”
“即使今后文物保护的技术比现在更好,经济更发达,但那时候民众对文物的认识也必将更加深刻,可能反而没人会要求挖秦陵了”。
兵马俑保护的突破性进展
1974年3月,陕西临潼村民在秦始皇陵园东侧1公里处打井时,发现了一些陶俑残片及铜镞、弩机等文物,随即一位回乡探亲的新华社记者知道消息后给中央写了内参,有关领导人决定进行考古发掘,4年后兵马俑博物馆建成开放。秦兵马俑遂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有关专家认为,兵马俑在重见天日后的35年里,其保护和研究已经成为世界范围内的一个成功的典范,取得了很多成果。在吴永琪看来,这些成果中最重要的首先是确认了兵马俑坑的性质,肯定了其为秦始皇的陪葬坑,因为这意味着临近的“大土堆”就是秦始皇的地宫所在。
“近年来很多原来不是搞考古的人也参与到兵马俑、秦陵研究中,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多学科的研究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但在这个学术大潮中,难免会有一些出新的观点,有些我们暂时不能同意的观点,比如说对秦始皇陵的真伪、对兵马俑坑的性质、对它所陪葬的墓主的质疑。不排除有些先生想吸引眼球,但我们搞研究不会受到干扰。”他说。
“现在看来兵马俑就这3个坑了。它们是负责保卫秦始皇灵魂的地下武装力量,总共将近8000件兵马俑,已经出土的约占1/4。”
兵马俑的出土和研究也证实了很多历史事实。比如史籍记载秦代有种制度叫“物勒工名”,这种管理方式在兵马俑上得到印证——目前已在出土兵马俑身上发现了70多位秦代工匠的名字。
在研究之外,秦俑保护方面的进步是吴永琪最引以为豪的。“从我这几十年的经验来看,它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一个是彩绘的保护,第二就是土遗址的保护。兵马俑坑是由兵马俑和坑两个概念组成的,坑是兵马俑的载体,本身也是很庞大的古代建筑,但发掘初期俑坑隔墙的裂缝曾长达几十米,宽处可放下一个拳头。”
“如果坑没有了,你把兵马俑搬到英国搬到美国搬到日本,它就仅仅是一件艺术品。只有兵马俑和坑在一起的时候,里面包含的文化信息才是最本真的。”
吴永琪分析道,兵马俑做好后埋下时间不长,就遭遇山洪进灌,后来起义部队入关后,还将部分俑坑打开捣毁焚烧。“这样的话,当我们在2200年以后,再次发掘的时候,很多秦俑出土就没有彩绘了。但是,被洪水淤土淤住的地方,一些陶俑身上有大量彩绘。这使我们知道秦俑原来都有彩绘。”
经过吴永琪领衔的研究团队多年研究并进行国际合作,彩绘保护在1997年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三年后,这种技术从对几个陶片进行加工,扩大到整体修复陶俑时取得成功。2004年,这项技术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目前,应该说在彩绘保护方面我们是有办法的。我相信还会找到更好的办法。”
吴永琪说,陶俑在地下埋了2200多年,发掘时无论有无颜色,都必须假设它有颜色,要一点点地剥土。因为颜料在土上的附着力要比在陶俑上强百倍,所以把土剥掉、把颜色保留下来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艺。“我们有一个绿面俑头,非常珍贵。脸为什么是绿的,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说法。这个俑头是一个研究员剥了一个月才剥出来的。”
他表示,关于俑坑土遗址的保护,从一开始的工程加固,到后来研制的化学加固剂和渗透剂,现在也暂时可以放心了。
“我一直强调,文物保护不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而是在静态下尽量延长它存在的时间。我认为,对文物最终的保护要依赖于数字化技术,把文物的形状、数字标本永久存起来。兵马俑彩绘如果不保护,当时就会完。保护了,至少十年二十年没问题,我认为在未来二三百年也没问题。将来科学发展了,人们会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我们采取的方法都是可逆的,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办法不会成为后人采取新手段的盾牌。”
“兵马俑这么多,卖几个嘛”
已经退休5年的秦俑馆前馆长袁仲一形容自己过去守望秦陵的日子就像“坐在火山口”,因为守护和保护文物国宝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说,秦陵地宫里一定非常壮观,甚至超出人们的想象,因为仅目前零星发现的地宫周边的陪葬已经足以惊世骇俗。
“兵马俑暂且不论,像这几年发掘出来的铜天鹅,做得多柔美!陵墓周围有这样好的东西,我觉得陵墓里的东西更加精彩。这些精彩的东西最好不要在我们的手里毁掉。我们不能着急,要把这秘密一代代地传下去。如果秘密到了我们这一代揭开了,那我们就失去了更多揭开秘密的可能性。我们应该留给后代一个研究探索的空间,这是一个历史的使命和责任。”他说。
袁仲一强调说,从科学的角度看,挖掘秦陵地宫的时候必定会破坏地宫上面的封土,而封土是用夯土一层一层打起来的,两千多年下来本身就是文物了,是一个很重要的遗迹。“这个封土两千多年都没有动过,现在挖掉太草率了。有人提出打个洞进去,这是盗墓贼的做法,在考古上是不允许这样搞的。还有人建议说把封土像切西瓜一样刨开,这样破坏就更大了。对于文物来说,主动开发就是一种破坏,一动就把它的完整性破坏掉了。”
作为秦俑馆最早的工作人员之一,袁仲一曾不止一次面对“兵马俑能不能卖掉一些”的询问。他还碰到过许多正在参观的游客说:“兵马俑这么多,卖几个嘛,国家急需用钱。”
袁仲一表示:什么都能卖,兵马俑不能卖。“这样顶级的文物跟领土一样,有个主权的问题。这是牵涉到民族情感的问题,也是一个民族自尊心的问题。”
也有人问他,听说国外的技术比我们先进,能否和国外合作进行秦陵地宫的探测?他的回答是:“在考古上我们也有一些国际合作,但目前主要偏重于文物保护方面。关于同国外合作探测秦陵内部秘密的问题,我只能说,秦始皇陵探测这个话题太敏感,太重大,牵涉到民族情感的问题,所以我们还是希望自己把它做出来。”
在他看来,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是:在未来,在不动秦陵的基础上,人们可以用更加现代化的手段去探测秦陵地宫里面的秘密。“也许有一天,我们不用挖秦始皇陵,但是我们已经基本上掌握了它的结构、格局、里面的一些内容,然后我们可以做一个展示。”
不要怀着挖宝的心态
作为陕西这一地下文物大省的文物局局长,赵荣把公众对历史奥秘的好奇看作是一种文化寻根的愿望,是文物事业发展的积极动力。但他更希望公众能够从更加科学的角度看待发掘问题——如果发掘出来的东西不能长期保留的话,发掘就等于破坏。
“如果我们这一代把前代的东西都挖完了,我们对子孙后代是无法交代的,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我们应该更加重视科学引导大众对文物的喜好,引导大家对已有的文物进行文化内涵的挖掘,而不是把关注的重点放在挖宝的心态上。”他表示。
在赵荣看来,如果仅仅是为了猎奇,那就根本不值得去打开秦陵,因为和民族的历史长河相比,个人的猎奇应该服从于一个时代的历史责任。即使为了学术研究,也不是只有打开秦始皇陵才能够研究清楚。在未来,即使技术已经很进步了,开挖陵寝仍然存在很多风险,因为一旦空气进去,马上就会有不少东西来不及用技术去保护就已经没有了。也就是说,会有很多珍贵的东西在我们发现它们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有人说,打开秦陵能吸引多少游客啊。实际上,任何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吸引力都是有限的。只有永远不打开,魅力才会永远。打开就意味着吸引力的消退,马王堆女尸的出土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令赵荣和他的同事们担心的是,目前仍有不少部门和民众把文物当作旅游观光的一部分,看成是地方经济的摇钱树。在这种气氛下,文物看起来很热,但实际上热的只是商业价值,而文物的文化功能和其他价值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
“文物旅游应该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体验,眼睛是起点,内心的感受是深层次的目的。如果说只是观光,没有一定的准备,就会导致参观的盲目、粗浅和猎奇,满足于坊间的、附会的传说故事,满足于到此一游,从而降低了自己旅游的品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