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网历史综合/已故的邹德安老人是江苏常熟人,居住在昆明顺成街一所非常简陋的阁楼上。1980年代的中期,我就开始采访他了。每次我去采访,他都在做毛料子的中山装,他说在劳改队里面他被分到裁缝组,”给首长做衣服”。这样,在烫衣服的”吱吱”声中,我采访他不下20次,每次都是半天。如今采访时的录音磁带我还保存着一大堆的,也不知道变质了没有。
邹德安是我所看到的老兵中最英俊潇洒的,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银发,加一副宽边眼镜显得非常儒雅,一米八以上的个头,在自己的阁楼上活动需要低着头,任何时候他都是穿戴着笔挺的毛料子中山服装。邹先生操着江南口音的普通话说出来很好听,他对所经历的所有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那就是抗战胜利后结婚。结婚时,杜聿明、罗又伦等高官出席。太太是昆明的回族,他居住的顺城街就是昆明最有名的回族聚集区。后来,他跟着太太皈依了穆斯林……
后来我听别的老兵说,杜军长一度想收他为女婿,我问过他。他否认,说他的年龄和还在西南联大附中读书的军长千金相差较大。后来,一位中国著名的科学家娶了这位小姐……
再后来,我听说他走了……
下面是我整理的老人的回忆摘要:
我是第五军军部作战参谋。在部队正式入缅前,我就跟随着”参谋旅行团”先行到缅甸同古(Toungoo)和英国人接洽移交防务事宜。后来一直在漂贝的军部,战斗开始后,我常常到前线。在仁安羌(Yenangyoung)油田的大大火中,看到了孙立人将军,那时我跟着200师去支援,以后又去增援被日本五十六师团突破的暂编五十五师把守的棠吉(Tounggyi)。平曼拉(Pyinmana)、梅铁拉(Meiktila)、眉苗(Maymyo)、昔卜(Hispaw)、腊戌(Lashio)所有重要的地方我都去过。
1942年5月1日,部队从曼德勒(Mandalay)撤退时,过了大桥以后,杜军长要军部几个人停下来看着英国人把大桥炸毁以后再走。部队、印度人几十万人,军车牛车马车人力车拥挤路上。从曼德拉沿着到密支那的铁路旁边的公路北上,除了军部和22师,还有96师和新38师以及史迪威司令部和部分英军,经过英多(Indaw)、卡萨(Katha),准备从密支那(Myitkyina)回国。不过,我军的二百师,第六军和新六十六军的28、29师没有走这条路。
原来准备从密支那(Myitkyina)回国,在我们到达卡萨(Katha)时,前面说5月8日,日军占领了密支那。这样,军长命令96师前进到密支那西南几十公里的孟拱(Mogaung)进入阵地。
到底是按照蒋介石的命令从密支那突围回国,还是按照史迪威的命令沿着缅北古代的马帮路到印度?军长犹豫了很久,耽误了许多时间。6月1日,由于日本人已经把所有回国的道路都封锁了,所以不得不决定从孟拱撤退到印度。我们那时从一个有火车的地方叫做”英多(Indaw)”沿着铁路线朝北,在96师的掩护下从孟拱西北前进。在英多,那里英国人抛弃了大量的物资,好像有一家英国银行(准备银行?)里面还有大量的现钞,当兵的拿了许多,但是后来这些钞票除了把干树叶和草当做烟叶的卷烟纸外,就只有擦屁股用了。还有一些崭新的美国汤姆冲锋枪,我们拿了许多,试枪也就是对着没人要的到处乱跑的牛乱打一气……
在一个叫做”洞洞山”的地方没有路了,只好全部烧毁车辆和辎重,那时点火的小兵差点把自己给点燃了。在熊熊的大火中,突然军长的最新款的美国”林肯”轿车,因为燃烧电线短路居然”嘀……”地叫了起来,好揪心唉!我在半路上拣来的美式吉普也一同烧毁。那时我看到路边有一辆崭新的美国威利斯(Willys)牌小吉普车,电瓶没有电,我要卡车拖着,到了驻地,用卡车引擎给吉普车的电瓶充电,第二天就可以用了,我得意地开着车,军长还问哪来的?”捡来的,捡来的。”我说。同时烧掉的还有我在曼德勒弄到了美国最好的猎枪,好像是”詹姆斯兄弟牌”,我有两支。头一支是买的,另外一支是从商店里面拿的,那时商店的人都跑光了。
徒步行军时,一天半夜,卫兵把我叫醒,说军长召集大家在篝火边喝酒,那时军委驻滇参谋团萧毅肃给了两瓶最好的法国白兰地,说是预祝我们打胜仗!现在,卫兵背不动了。”打败仗也喝!”军长说。
不久大雨就下来起来,一下就没完没了。我记得很清楚是6月3日,因为那天是林则徐的”禁烟日”。我亲眼看着22师前面开路的士兵捆扎的竹筏在放入洪水瞬间就玩具般支离破碎,竹筏上的人当然是死掉了。刚刚还在又说有笑,马上就彻底消失……前面是22师64团,军部直属队在中间,后面也是22师的部队。军长要我在军部前面打前站,每天下午三点多钟,只要看到有水源的地方,我就可以决定宿营。开始还有吃的,后来就没有了,吃骡马牲口,吃野菜番薯芭蕉,最后吃猴子。沿途森林里,到处都是”呜……”猴子的叫唤声,好像还有几个美国军官也跟着我们走,有一个美国人说猴子的呼叫很像英语”Who(你是谁)?”。后来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注:美军资料记载:史迪威司令部的Roscoe L.Hombletong上尉和第五军一同走,但是在到达印度前,他死于筋疲力尽。)
军长的文章中说”由曼(德勒)西北后转大洛到新平阳”短短几个字,好家伙,我们在这几个字之间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甚至连军长也差点病死,为了抬着军长走,死的人不下20个,包括特务连常连长。常连长和军长是同乡(陕西米脂人)。(有一次专门用了半天的时间,邹老异常仔细地要我讲述了大家抬着军长的担架穿越丛林的。即便是一颗砍倒的大树挡住去路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障碍,常连长他们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体力……)
人们说,”生”是一个伟大的过程,那么”死”呢?”死”同样是一个伟大的过程,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死亡”和”尸体”那都是具有极大神秘力量的有生命的东西。到处都是尸体。有时半夜爬到路边窝棚睡觉,早上起来看到自己睡在整整齐齐一排一排的死人中间。尸体发酵膨胀军装撕开一个个大口子,在尸体上蠕动的蛐、苍蝇、蚂蚁不计其数,也大得出奇。在跨过一个一个尸体时,看到是自己认识的人,有时也找一些树叶把脸遮挡起来。我最好的朋友谢竹亭参谋就是这样,靠着大树就”睡”过去了。他的未婚妻是军政工队队员郭萍,长得别提有多漂亮了,大伙都羡慕他。还有军绘图员,名字记不清了,广西人,军校毕业。他家很有钱,从小穿得夹袄都是那种带暗花的黑缎子绸料。一路上,他把从小吃过的好东西一五一十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结果现在他就躺在那里,手上抓着一把草。脚上的皮鞋也被人脱了。
再往后,队伍里面就出现自杀的人,开始是把枪口放到下巴下面,用大脚趾头扣动步枪的扳机……这是部队崩溃的前兆。后来是上吊死的,因为枪都扔了。尸体挂在树上随风飘动,很可怕的。有许多是准备修筑滇缅铁路交通工程局的工程师。四五十岁的人,他们那里受的了这样的苦?
终于有一天,强烈的阳光照射的我们的眼睛都挣不开。啊,我们走出了遮天蔽日的森林,来到一条大河旁边,大河对面是一个缅甸的比较大的村庄–大洛(Taro)。那天,我们把军长安置好了以后,我赶紧过江去找吃的东西,老百姓已经跑光了。我们在一个房间里面看到了一点苞谷粒,马上用水煮吃了。然后又看到了当兵的在煮吃老百姓的牛,我又跟着吃了。我到对岸是要赶快找一块空地布置和飞机联系的航空布板要求空投食物。沿途我们电台发疯似的呼叫空投,飞机天天在头上翁翁叫,就是看不见。他们总是说,要告诉他们我们的方位……空投的食物开始的都被当兵的抢跑了,美国人空投的物资很多,甚至连刮胡刀和英国士兵的短裤都有。其中有一封牛皮纸的公函,当兵的不敢要了,他们跑过来对我说,”邹参谋,这里有一封信”。
信是写给军长收的,内容是告诉我们下一步行走的路线和什么地方有食品,还有电台的频道波长什么的。
我们断粮了很长时间,饿死了大量的人,结果遇到第一次空投,又涨死了许多人。那天从中午到下午,我都大约吃了六顿饭,肚子涨的别说有多难过了,连蹲都蹲不下来……
再后来到新平洋(Shingbwiyang),那时,我们第一次看到了许多逃难死去的印度难民。一堆堆的尸体聚集在几间茅屋里,有女人的长头发和印度人使用的器皿,臭气直上云霄!一辆辆印度人的破牛车东倒西歪地遗弃在路上,一副副牛的骨架仍然忠实地坚守在拉车的岗位上……很像是罗马古战场。在新平洋已经有英国人的收容救济站了,我们在那里呆了很长的时间才继续前线。最后翻越高山时听到了小火车的叫声,那是我们的最后目的地–印度的利多!因为那里才有火车!那时已经是7月末了,一万多人仅仅剩下两千。后来修公路时,只要看到有尸骨的地方,就说明路走对了……
撤退路线:
国内的各种资料和邹德安老人的回忆一样:军部和22师撤退的路线就是这条;也就是说,和以后修筑的利多公路(史迪威公路)的路线重叠。
这已经是确定的权威说法了。美国和日本的官方资料也没有提出异议。但是,两年前,我在翻译西格雷夫医院的回忆录上却有惊人的发现,按照他的记录,军部和22师的撤退路线完全不和史迪威公路重叠!这个说法,基本上颠覆了我们的本来没有争议的传统看法。按照西格雷夫医生的说法,军部和22师走的是一条国内很少人知道的路线,甚至连走过这条路线的老兵我也没有看到他们这样说。外国人叫这条路线为”WEST AXIS(西轴线)”,而和史迪威公路重叠的是”WEST AXIS(东轴线)”,东轴线还有一个让外国人毛骨悚然的名字–“难民小道(Refugee Tr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