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3/我那未曾谋面的巴基斯坦公公

/** 本周《星星生活报》值得关注的另外一篇稿件,此为第389期的封面故事。作者从回忆她未曾谋面的公公为切入点,并穿插主要的历史场景,在文章中记述一位令人尊敬的巴基斯坦老人,他曾在二战的香港保卫战中死里逃生,印巴分裂时逃往巴基斯坦,后又官至科威特警察总长,获得巨额退休金却捐建清真寺,但后来不得靠子女和房租度日,还有后代们如何处理遗产……除看到人们对于宗教信仰的虔诚之外,相信更多人会对穆斯林信徒有一个全新的认识,至少我是这样。Jack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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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生活》第389期封面故事:“我那未曾谋面的巴基斯坦公公”)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丁丽茹)说起我的公公穆罕默德-乔德里(Mohammed Sidiq),心里不禁有些没底气。其实,我不单和公公从未谋面,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很清楚,他还有我这样一个中国人的儿媳。因为我和先生在美国相遇时,他已是八十多岁高龄,在巴基斯坦老家失明卧床了好几年。而我们在加拿大结婚的时候,他已经驾鹤仙去。

对公公唯一的感性认识就是先生保留的一些照片。印象最深的一张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有着浅棕色的皮肤,鼻正口方,深陷的眼睛透着慈祥,虽然穿着病服,但依稀可见陆军上尉当年的英气。

**从故事里结识我的公公

公公是先生最敬爱的人。从先生所讲的故事里,我结识了一位朴实的老人,他沿着自己所信仰的路,诚实地前行,无论是战乱病痛,富贵贫穷,都不能绊住他的脚步。他用行动感染了周围的人,抹去了他这无神论儿媳的偏见,并令她明白,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创造了相貌不同,语言各异的人类,并在我们之间牵了条彩线,那上面缀了各样珠宝,比如真诚,善良和宽容。我们将这些恩赐采下来,装进贴着心的口袋,从此本应有着隔阂的人们产生了亲情和爱。

1911年,也就是辛亥革命那年,公公出生于印度旁遮普省东部的一个小镇Amritsar。他幼年父母双亡,由年长许多的表哥阿仆杜拉收养。阿仆杜拉家很穷,但笃信真主。所以,公公从六、七岁开始就不敢怠慢一日五次的礼拜,而且还和阿仆杜拉表哥一样忠厚勤劳。

公公成年后,在表哥阿仆杜拉的操办下,娶了小他十岁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婆婆。新婚之夜,婆婆按照她妈妈的嘱咐,故意让公公倒一杯水给他。公公果真听了她的话。家人听说此事后,都非常开心,因为当时流传着一个说法,如果洞房花烛的新郎肯服侍他的新娘,就预示着这年青人肯定一辈子都很会呵护妻子。

先生说,其实,公公和婆婆也时常发生争执,但总是婆婆多唠叨几句,公公在一旁不作声。另外,不知道我是否该泄露这样一个秘密,其实乔德里家的男人们和许多幸福家庭的丈夫一样,都有点“怕老婆”。

**香港保卫战死里逃生

1937年,婆婆生了大哥之后,日本人在亚洲发动了侵略战争,处于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印度为是否要抗击日本分成两大对立的阵营。一面是由甘地领导的印度国家议会,他们奉行甘地一贯主张的非暴力不抵抗。而由穆哈默德-阿里-吉那领导的全印度穆斯林联盟则认为,不抵抗会给所有的人带来灾难,于是他们积极扩军。

扩军的新兵中有百分之七十都来自旁遮普省。公公和先生的大伯就是在这个时候自愿入伍,开赴英国的另一片殖民地–香港,并亲历了虽以失败告终,却惨烈异常的香港保卫战。

1941年12月,由一万五千多人组成的多国部队组成盟军,他们是来自英国、加拿大、印度的正规军和香港本地及世界各国的义勇军。来自印度的一个营叫做旁蔗普军十四营,而公公就是这个营的一个中尉。

据说,日军以三倍于盟军的兵力,进攻尖沙咀火车站,突破醉酒湾防线,占领九龙,将盟军逼到香港岛,之后又横过维多利亚港,疯狂地屠杀盟军和平民百姓,直至12月25日那个黑色的圣诞节,港督宣布投降。期间,日军的一个联队从阳明山庄突袭了守卫黄泥涌峡的旁遮普营。

那天战场上异常平静,能够听到的只是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已经几天没吃过饱饭的战士们埋锅造饭,饭菜烧好之后,公公说去找个清静的地方做个礼拜,很快就回来。礼拜将毕,几乎刺破耳膜的爆炸声从身后传来,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颤抖,他急忙往回跑,只见营地上人仰桌翻,弟兄们遭到敌人的偷袭,全部牺牲。而碗里的饭菜还冒着伴有咖哩香的热气。

望着那被鲜血浸湿衣裳的弟兄们,公公在硝烟中跪倒在地,“主啊,求你引领他们去天堂”,他祈祷着。在之后的战斗中,公公更加勇猛。在二战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是陆军上尉。

我想,如果再去香港,一定参观西湾义勇军纪念坟地。替公公看望他长眠在那里的战友,并悄悄地告诉六十多年前的那群年青人:当年他们为之弃了性命的地方,如今已是举世闻名的繁华街市和大人孩子们的乐园。

**印巴分裂随穆斯林西迁

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后,公公随着大伯和大伯的香港新娘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乡。先生的大哥这时已是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儿童。在战争期间公公生死不明,婆婆拉扯着大哥,靠礼拜撑过了那艰辛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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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公公在二战后慑于印度)

1947年,印度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但庆祝胜利的不是音乐和舞蹈。因为就在同一天,由于宗教分歧,印度分裂成两个国家–巴基斯坦和现在的印度,并因此发生了激烈的暴力冲突。据说,上千万人被卷到那场双向的大迁徙–穆斯林往西逃,印度教和锡克教徒朝东奔。几十万人在奔逃中丧生。

据公公的回忆,有些载着难民的火车到达终点的时候,里面的旅客已经全部被杀。乔德里一家躲过了锡克教邻居的追打,离别了故乡,和上千个难民一起挤上那辆散着臭气的旧火车。

旅途上,有一个人特别显眼,不同于周围那些浓眉大眼的人们,她小鼻子,小眼睛,小个子。只见她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会帮着抱孩子,一会帮着扶老人。她就是我先生后来的干妈。

干妈本来是缅甸一个富人家的小姐。之前,她随父母到印度旅游。这个开朗大方的姑娘应邀到一个穆斯林人家作客,还吃了顿饭。自认笃信佛教的父亲得知此事后,煽了女儿一记耳光,说佛教徒不可以和穆斯林来往。生性倔强的女儿第二天就又去了那个穆斯林人家。父亲知道后更是火冒三丈,又打了女儿的耳光。女儿最后绝决地说,她要归皈伊斯兰教,再也不想回家。

果然,父母回国了,她却留在了印度。后来还嫁给一个贫穷的理发师。因为他们没有房子住,就住到公公婆婆的邻居家。后来邻居远走他乡,也请理发师夫妇同行,但干妈说,她已经习惯了当地的生活,不想走了。公公和婆婆找到干妈夫妇说,我们十分景仰你们的为人,如果不嫌弃,就请住到我们家吧。干妈和她的丈夫在乔德里家一住就是一辈子。

险象环生的跋涉之后,公公一家来到巴基斯坦边境城市拉合尔。他们刚刚找到的落脚处立刻成了难民的栖息地。最多的时候那小小的房子里住了70个人。婆婆,干妈和其他的妇女们负责做饭,照顾老人和孩子,公公从中国带回来的退伍津贴很快就所剩无几。

待巴基斯坦的形势稍微安定,公公在政府里找到工作后,就把家里的房子腾出一间,让干妈的丈夫开理发室,赚了钱归他们自己。公公说,替人剪头发,能赚几个钱。

现在,我也早已习惯他的“教诲”:真主在不同的时候,派不同的使者到各个地方去,规劝人们走正道。所以任何教徒,只要他诚实地信仰自己的宗教都是值得尊重的。

除了要去清真寺作礼拜,先生从不要求我象很多穆斯林女人那样戴一条标志性的头巾,正如当年公公从来都没把它强加到姐姐们的头上。他说,只要你真的听阿拉的话,形式是不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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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丽茹与丈夫Navid Sidiq在家中合影。摄影:捷克佳)

**奔赴独立伊始的科威特

转眼之间到了1961年。二次大战之后,英国殖民地的人民地纷纷起来反抗,争取独立。科威特就是在这个时候摆脱了英国的“保护”。当时的科威特萨巴赫家族和英国政府签订了协议,其中规定,独立伊始,由英国派保安部队维持社会秩序,并帮助训练科威特本地的警察。公公和大伯就是在这个时候又被英国政府召回,奔赴科威特。

当时,科威特这个刚刚独立的国家,一切都很混乱。小到家庭纠纷,大到谋杀案,保安部队都要管。待形势稳定之后,公公和他的哥哥就留下来做了警察。这样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当时,警察的一大任务就是监督油船,防止石油泄漏。

当公公他们到油船上检查的时候,船长通常都会拿出好烟好酒相待。一旦查出来任何问题,船长就会掏出大笔的钱请大家网开一面。

我曾问先生,公公面对这些诱惑的时候是怎样做的。先生只举了一个例子给我:做的是同样的工作,老爸的同事们却比他富有很多很多。

由于公公的廉洁勤恳,他在八十年代初期退休的时候已官至科威特警察总长。在科威特的日子里,公公只把他最心爱的小儿子–我的先生,带在身边。而婆婆因为不适应科威特的沙漠气候,带着另外七个儿女住在巴基斯坦,夫妻俩聚少离多。先生回忆说,许多个夜晚,他一觉醒来,见老爸还跪在地上礼拜,不由得泪流满面。

我也曾问过先生为什么公公没有再娶一个妻子,在阿拉伯国家一夫多妻的人并不罕见。先生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说:你去看看,哪个有德行的人会这样做。原来,伊斯兰教创建伊始,许多男人在饥荒和战乱死去,为使那些失去依靠的女人不至流落街头,先知穆罕默德提倡有能力的人,在现任妻子的允许下,娶这些寡妇为妻。先知自己就是率先娶了一个长他二十多岁的寡妇。而在和平年代,一个正直的人是不应该这样做的。

先生十五六岁的时候,和其他的少年一样喜欢惹事生非。有一天他偷偷开走了公公的车,和朋友们一起四处兜风。结果被警察抓住。当警察发现,开车的是总长的儿子后,就敬了个礼,放他们走了。公公得知此事后,气得一个晚上都没说话。最后他说,如果你还想让我有脸在这里待下去,就请你自重。先生吓得再也不敢摸老爸的车。

**退休津贴捐建清真寺

随着石油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巴基斯坦人涌向科威特做工,但苦于没有自己的礼拜聚会的地方。公公退休的时候,科威特政府给了他50万美元的津贴。他就用这笔钱建了一座清真寺,好让巴基斯坦同胞有一个自己的去处。

当时这件事遭到儿女们的强烈反对。但他说,感谢主,我已经把你们养大,每个人都上了大学,有了安稳的生活,比起大多数人你们已经很幸运了。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偶尔还会不无遗憾地提起这件事,先生说,请你不要质疑我老爸的决定。

公公晚年得了青光眼。当他得知此事后,决定在失明之前重整一下财产。其中的一项就是卖掉一块闲置的土地。他同买家谈好价钱之后,由于视力已经下降,没怎么看合同就签了字。等到买家来送钱的时候,他发现钱数少了很多。买家说,看这是你签过的合同。

于是,两人找到城里有名望的老者评理。那老者说,请你们把手放在古兰经上发誓。两个人都照着老人的话做了。公公说,既然你敢这么做,想必是我错了。就按你说的价钱算。后来听说,那买主回家的路上,在戈壁滩翻车,受了重伤至终身残废。

有一次,我和先生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先生问:你敢把手放在古兰经上吗?我自知理亏,虚张声势地说:有什么不敢?!其实朝那本书扫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终年靠房租和儿女接济

公公的眼睛完全失明之后,卧床不起很多年,褥疮使他的身体腐烂,有的地方都露出了骨头。可是每当有人帮他敷药的时候,他总是连连说:感谢真主!感谢真主!躺在病床上的他一听说谁家有了困难,就吩咐婆婆说:快去送钱!可他并不知道,到最后,他们只有靠收房租和儿女们的接济,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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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公公和婆婆)

2002年的5月,婆婆忽然来电,说公公病危,要先生火速返回。一个星期之后,婆婆却出乎意料地得了急症,比公公先行一步。婆婆走后三个星期的一个早晨,清真寺的望月楼上传出召唤信徒快去礼拜的宣礼声。公公喊着先生姐姐的名字问,你没看见吗?阿仆杜拉来了,他问我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做礼拜。

阿仆杜拉指的就是他已去世多年的表哥。他还提了好几个别的名字,都是早已不在人世的亲人,说他们都来了。家里人明白,那些亲人是要接他走了。于是,赶紧帮他擦洗身体,让他躺在床上做了礼拜。之后,公公仍保持礼拜时的姿势,双手放在胸前,右手盖住左手的手背。第二天,当清真寺里再次传出礼拜的召唤时,公公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跟着阿仆杜拉表哥走了。

**分到遗产为佣人建房

一年后,先生又回到巴基斯坦,处理公公婆婆的遗产。遵照他们的遗嘱,家里所剩的房产要分成九份,八个兄弟姐妹各一份,第九份作为基金,留给日后有不时之须的人。

当得知先生将要分到几万加元的遗产时,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房贷款已经让我们的日子捉襟见肘。可先生却两手空空地回了家。他告诉我说,他和两个姐姐用所得的钱又建了一幢小房子。我十分生气,要求他道歉,他却说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怒之下,我对着他做河东狮吼,英武彪汉的先生见状夺门而逃。

待我平静之后,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乔德里家有一对忠实的佣人。多年前,佣人夫妇唯一的儿子陪先生一起出门时在车祸中丧生。公公婆婆从此担当起照顾佣人一家的责任。佣人的女儿出嫁时,他们象给自己的女儿一样办了嫁妆。当佣人夫妇得知老屋就要被卖掉时,当即跪在地上,亲吻先生的脚说,如果房子卖了就没了去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于是,先生和两个姐姐决定建这幢房子,下面开一个小杂货店,上面住人。这样佣人一家有了住处,也有了工作。

先生对我说,若老爸天上有知,他会对我们的作法感到欣慰。有朝一日,我们回巴基斯坦度假,仍会有家的感觉,而我们的佣人也会喜欢我这个新主人。听了他的话,我无语。心想,嫁到这样又呆,又傻,又愚的人家,也许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命吧。不过,电视里的许三多不是呆得很可爱,现实生活里德兰修女(Mother Teresa)不是傻得很神圣,乔德里一家不是愚得很超凡?

去年六月里的一天,收到先生三哥的邮件。做事一向精明的三哥在信中说,父母遗产里的第九份有一些捐给了斯里兰卡海啸的难民,一部分给了邻里几个穷人家的女儿作婚礼的费用(因为按照当地的习俗,这笔不小的开支要由女家出)。剩下的该怎么办,是否该寄一点到中国的四川?

看到这里,我紧闭双唇,不让自己眨眼,恐怕眼里那两泓又咸又热的水滚出来。可是一不小心,那水还是“啪”地一下碎成水晶一样的珠子,掉在脸上。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长相酷似先生的老者,高高大大地迎面走来,微风中,他雪白的巴基斯坦式长衫轻轻地摆动,我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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