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人们仍然在问:如此繁荣兴盛的王国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呢?关于它有许多猜想:戏剧性的政权更替,诗意的战争与死亡……然而洪水是考古者找到的唯一现实证据。如果真的毁于洪水,“三星堆”古国中的人们又去了哪里呢?
1934年,三星堆考古发掘图,三星堆古城西城墙发掘处。
这是一张由美国人葛维汉绘于1934年的“三星堆”考古发掘图。图纸以当时发掘地所在的燕家院子为中心,标注出遗址区内的重要位置和走向。70多年后的考古图中,“三星堆”遗址的区位和走向与当年仍相差无几。不同的是,在燕家院子的东、西、南面,横亘出3道巨大的土梁,这是考古者揭示出的“三星堆”古城墙。
2005年,在对青龙包遗址进行发掘的同时,考古学家在燕家院子前的西城墙下揭示出又一个秘密:推想中的古城“水门”出现了。
陈德安(考古学家):如果我们弄清楚,确认是“水门”,那么对于这座古城的认识非常重要,就可以确认“三星堆”古城的人们出入主要不是从陆地、从大道走,而是从水道走。
“三星堆”遗址的北边和中心分布着两条水系:鸭子河与马牧河,鸭子河每逢夏季水量充足。从地缘上看,这一带介于岷江水系和沱江上游水系的众多河流中心,周边有大小河流十数条。自古,平原一端的金堂峡口河道狭窄,丰水期汇入沱江的几条大河水势凶猛,造成峡口崩塌而壅塞河道。洪灾雨水使成都平原自古素有“西蜀天漏”之称。水,可能交融着这里千万年的生死故事。
在距离“三星堆”博物馆富于现代色彩的建筑物咫尺之遥的鸭子河中,古老的图画仍然保留至今。
每年的夏季,周边的渔人都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河中捕鱼。这种捕鱼的水禽被当地人称为“鱼老鸹”,因为它全身乌黑,目光如电,又被称为“乌鬼”。
在博物馆中,人们看到了大量长着“乌鬼”一样长喙的青铜鸟的形象,它们在“三星堆”的古国中如此密集地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在古代典籍中,有最早的三代蜀王的记载,他们是蚕丛、百灌、鱼凫,这些鸟的形象被专家认为与鱼凫氏关系密切。在一棵青铜树上,一共栖息着9只鸟,它们都长着与“乌鬼”相似的长喙,并被赋予浓厚的宗教色彩。在被疑为国王神杖的金杖上面,同样刻着鱼和鸟的形象。“三星堆”古城就是古蜀鱼凫王朝的都城吗?许多研究者认为:古文献中的“鱼凫”的字面含义,就是今天用于捕鱼的“乌鬼”。鱼凫氏与蚕丛氏一样,都是来自岷江流域的部族,鱼凫或许是蚕丛的分支,他们早期可能在岷江与平原的交汇处渔猎,之后进入平原的大片湖沼进行捕捞。在泛神的远古,与生活密切相关的鱼凫鸟,成为他们重要的神氏之一。
时至今日,在人们的印象中,关于“三星堆”王国的所有形象都是诡异的。“三星堆”古人没有留下遗骨,因为没有参照物,专家们亦无法判断出3000多年前古蜀国人的形象。不论蚕丛氏或是鱼凫氏,都与史书中的描述更为接近,而与事实究竟有多远呢?面具上高鼻深目,半人半神的形象引来研究者和普通人的种种猜想。有人认为,这些形象来源于西亚和近东地区,并在当中找到关联之处。更有甚者,认为这一切来自地球之外。
刘少匆(编剧):那个时候是荻花一片,碧水连天,可以说是这样的一种景象。而且鱼也很多,只要拿一根钓竿出去,一会儿就可以钓到很多很多鱼。还有就是鱼鹰也很多。鱼鹰,就是大家叫的鸬鹚,就是鱼老鸹。打鱼船也特别多,不仅有鱼,还有龟呀、鳖呀,都不少。过去的河道往北要高得多。像鸭子河,我们的家原来前面离河还有半里路,现在我们家的院落(应该)已经在河中心了,所以“三星堆”古遗址的城墙——北城墙早就没有了,其原因很可能是水系的改道已经把它淹没了。
刘少匆是一名编剧,从小生长在鸭子河边,在他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上爆出的惊天秘密,使他对自己的家族和血统产生了种种挥之不去的联想和情结。多年来,他把自己对远古蜀国的许多猜想、发现和观点,结集成独到的学术专著。或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他更希望寻找到一种形象的证据。
在刘少匆所供职的剧院中,他看到了现实中的“纵目”人。这些人在特定的时空中将自己的形象强调夸张成想象中的各种人物,也包括鬼神。这是源于当地的一种古老戏剧——川剧。刘少匆对“三星堆”铜像“纵目”眼型的理解,来自于眼前的生活。
刘少匆:剧院里演武生的,都要用帕子把眼睛勒起来,所谓包头,把头扎起来,表现一种威武,看来化妆习惯影响人们的造像。至于这个轮廓,就跟西亚人长那种串脸胡子基本是一致的。所以,我觉得这个造像就是蜀人的造像,而不是外星人的造像。
此外,还有来自于地域、历史和民俗的形象联想。这当中,也许就包含着真相。
刘少匆:眼睛立起来呢,绝对不会长成马眼睛,全部是立着的。它就是一种妆饰的习惯,解放以前到现在,山区里面四川人都有包帕子的习惯,包帕子就是把眼睛勒起来。
以一种特定的装扮,渲染一张特定的脸孔,完成一种特定的身份。想象这些戏,成了仪式的一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它超乎时空的魅惑之力。而在古国的祭典上,那些异于常人的铜像,被约定成俗,正是一张张被夸大的、神灵的脸谱。
古老的巫术仪式在今天岷江上游的羌寨中依然存在。巫师们戴着各种头饰和面饰唱经,唱经的内容正是羌族人的创世史诗,学者们从中发现与古蜀历史的惊人吻合之处。
按照史籍的记录,蚕丛氏兴起于蜀山,也就是今天的岷山。不同时期的史籍对蚕丛及其部族的描述都有相似的内容:那就是纵目和生居石屋、死葬石棺。古老的羌族史诗被今人翻译出来,当中说到古羌人初入岷江时与当地土著戈基人的战争。戈基人世居岷山石屋,死葬石穴,被羌人用白石击败后,两个民族开始融合。
依据古文献和大量研究材料,“蜀人”的祖先为来自青藏高原的古羌人。刘少匆认为在现存的属于氐羌族系后代的藏人、羌人和彝人中能找到与“三星堆”面具形象相关的蛛丝马迹。这种联想来自于一次偶然的发现。
刘少匆:有一次,外面有人吆喝收破烂,收(旧报纸)。我把一些杂志清理出来,突然就翻到一张图片,是彝族火把节时一个(火把节)民族皇后的图片。她的鼻子特别大,我一下子觉得怎么跟“三星堆”有些相像呢。我也就回忆起我20世纪50年代初期到彝区去,当时我们部队在彝区,我也去过金阳那一带,那一带有很多美女,但是,鼻子都很大,我开始越来越觉得可能跟人种有关系。以后,四川有一个很著名的学者任乃强先生,他就认为蜀人是从羌塘那边过来的,是羌人的一支。
何哲生(画家):这个是1988年我在彝族美姑县参加火把节时拍的资料。火把节是他们的传统节日,火把节时还要选美,他们称为火把节皇后。
彝族美女的拍摄者为画家何哲生,也许是一种巧合,作为画家的何哲生曾供职于四川省博物馆。除了发掘者外,他是第一个看到三星堆青铜像的人,并主持布置了文物的第一次展出。按他的看法,作为艺术品的形象,即使夸张变形,却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持着与生活源头的联系。
形象带给刘少匆的启发是巨大的,他的脑中浮现出从青铜面具到古羌人后裔,再从古羌人、古蜀人回到青铜面具,这之间若隐若现的逻辑。
照片中的这个地方古称蚕陵,在史籍和传说中,它是古蜀先王蚕丛的生死故地。1933年,一场罕见的大地震使整个古城完全消失。刘少匆先生在书中记录,他曾沿岷江北上到达新的“蚕陵”镇考察。1933年以前,居住在这里的羌人被称为“蚕丛羌”,今天,镇子中的许多人仍然称他们是“蚕丛羌”的后代。镇子的一旁,就是1933年大地震形成的幽深海子。水下,沉寂着一座古城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岷江发源地至成都平原300多千米的流域中,主要居住着羌人和藏人。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仍保持着从山地到河谷的古老形式。很大程度上,现代考古学有时会与史籍中的故事,甚至历史真相相遇。20世纪初,考古学家果然在岷江流域发现了石棺葬。在后来的发掘中,大量的石棺葬不断从这里出土,石棺葬中随葬有各种陶器和青铜器,除此之外,就是葬姿奇特的墓主。这是否就是史籍中记录的“蚕丛氏”的葬俗呢?
另一些悬念仍然来自于石头。史诗中,羌人曾用白石打败敌人,白石今天仍是他们的神氏。那些用石块垒砌而成的房屋是羌人的主要生活空间,它们是否还隐藏着古代文献记载中古蜀人居住形态的留影?
在岷江流域的羌寨中,我们随处都可以发现,那些与“三星堆”青铜像具有某种关联的形象。如果“三星堆”青铜面具的形象真的来源于此,研究者们将进一步证实另一种推论:作为蒙古利亚人种的古老游牧民族氐羌族,曾在昆仑山和天山脚下生活过很长时间。这里是曾经聚集过西亚、中亚,甚至欧洲人种的地域。羌人在向四处迁徙前曾与异族融合,这些分别越过金沙江、雅砻江、巴颜喀拉山口和岷山的古羌人,成为现代彝、藏、羌人的祖先。这或许是今天这些民族形象特征的真正来源。
段渝(历史学家):整个岷山,都是从西北往南分布。我们四川,岷江上游这一块,只是岷山的南段,它的中段、北段都在西北方向。从地理环境、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来看,岷江上游这块,“蚕丛氏”的先民是羌族,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截止公元2005年,考古学家已经发现并揭示出“三星堆”遗址东、西、南面的古城墙,但北临鸭子河的城墙却始终未见踪影。也许,正如许多人推测的那样,它早已消失在远古的洪水之中。根据历年来对古城墙和遗址区房屋建筑遗迹的揭示,推算出的三星堆古城面积已达3.5平方千米以上。想象中的王国渐渐复活。
许多年后,人们仍然在问:如此繁荣兴盛的王国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呢?关于它有许多猜想:戏剧性的政权更替,诗意的战争与死亡……然而洪水是考古者找到的唯一现实证据。如果真的毁于洪水,“三星堆”古国中的人们又去了哪里呢?
在文献中,远古蜀国共有5代国王:蚕丛、百灌、鱼凫、杜宇、开明。与前者的起源不同,记载中的开明氏来自长江中游,他们都与水患和治水有关。
对古蜀最后王朝的研究,在20世纪已取得成果。开明王朝的时代,相当于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期,2000年,从成都市中心出土的开明王朝王族船棺葬群,为这个王朝的历史划上了较为完整的句号。
然而,在“三星堆”器物与“开明”王朝的器物间,专家们找不到内容和形式上的承接关系。他们认为,中间的缺环可能是古蜀王朝第4代中的“杜宇”时代,这就是“三星堆”古国消失后的那段空白吗?
2001年的春天,在距离广汉“三星堆”遗址40多千米远的成都市郊,一项正在施工的建筑工程带出了地下惊人的秘密。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考古人员赶到现场,渐渐地,一个埋在地下的巨大王国出现了。根据发掘地点的名称,遗址被命名为“金沙”遗址。“金沙”遗址出土的器物令发掘者瞠目,他们相信,这一切能够解答“三星堆”古国消失后的真正去向。
这些总重量达一吨的出土器物,仅仅来自遗址的一角。
这里的青铜人像与“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有着相同的手式。金冠带上的图案与“三星堆”金手杖上的图案酷似,它们是鱼、鸟和人。
从金沙遗址中出土的黄金面罩与“三星堆”青铜像上的金面罩风格几近一致。“三星堆”古国中的太阳轮,在这里被另一种形式的构成所代替,但它们可能表达着某种相同的精神。最重要的发现,来自一只具有长江下游“良渚文化”风格的玉琮,它使我们相信,远古的长江早已是人类文明的通道。
羌人的古老生活方式原始地保留下来,巫师口述着他们遥远的史诗。如果能回答他们为什么会留在这里,也许能解释“三星堆”遗存中浓烈的神话色彩。如果把长江的上游比作这条大江的童年,那么,它更接近蒙昧和野性,也更接近天空与神灵。
这些来自远古的神圣器物,仍被供奉在庙堂般的博物馆中。后人为它们所在的时代做出定义:3000到4000年前,这里有中国长江流域唯一的文明古国和青铜盛世。几百年后,长江中、下游才进入真正的古代城市文明。
3000多年前,这些人正在逃离家园。暴风雨和洪水已经围困了他们的城市,无法带走的、至高无上的青铜神器被砸毁,灼烧后草草埋入泥土,当更为巨大的洪峰来临时,人们已经消失在天地之间。
正如学者所言:“如果没有对巴蜀文化的深入研究,便不能构成中国文明起源和发展的完整图景。”这里是长江上游,浮出古蜀最初的眉目,却又隐藏着最后一片拼图的“三星堆”。 (编导:王影/摄影:王影 李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