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 许知远/到了陕西的汉中,发现最强盛的汉唐,是中国人优越感的真正来源。
一阵雨过后,天变得明澈,汽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我终于要离开北方中国了,正在穿越的秦岭是北方与南方的标志。南方气味在经过眉县的渭河桥时就已变得鲜明,我看了一家又一家的路边简陋饭店都以川菜招徕,成都和重庆的力量陡然增强了,但权力总可以战胜语言、山川、风俗习惯这些屏障。
旅行的节奏在汉中开始变得舒缓,我整个人松懈下来。在市区乘坐十八层的观光电梯时,你看到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四角方方的五层楼房,清晨醒来,隔壁的潮皇酒楼门口那个穿著紫色旗袍年轻女人正擦著玻璃,满身的慵懒从旗袍侧面的开叉溢出来,马路对面的性保健品商店的门口张贴著这一路上我看到的最有创意的春药名字——“阿根挺”。
在路边摊上,我听著两个少妇的闲聊,其中一位过分浓妆,却有著冯梦龙笔下的小家碧玉式的姿色。“汉中女人好看”,西安朋友提醒我,“她们有点像陕北的女人,个子高,皮肤白”。
“为什么西安人都说汉中人小气?”我一边吃著辣椒炒蛋,一边若无其事的插话。我的胃口终于苏醒了,从黑龙江到陕北,我受够了那种粗糙、没味道的饮食,四川的辛辣终于到来了。如果说东北人用二人转腔调的这句话引发了两个女人的谈兴,她们开始将早前西安人对她们使用的形容词,都送回了去:“西安人哪有汉中人豪爽,他们做事才小家子气呢!”
这座城市给我的印象是,女人比男人更有力量,不知道那“阿根挺”的销量如何。那天下午,载我前往勉县武侯祠的是个女司机,正好三十岁。前额的刘海修剪得过分整齐,像一把精巧的刷子,而后面则长长的飘下来,她的脸苍白平坦,五官小巧,看上去就像放大的樱桃小丸子。她的牛仔短裤真短,以至于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时,目光总是被她白晃晃的双腿吸引,忽略了她作为整体的存在。
“汉中男人太懒了”,没想到我们谈话是从这句话正式开始的。一路上,我和当地人的攀谈没有任何创新,不外乎“本地人有什么特点啊”,“你对生活满意吗”……我们也总会谈到“一个月挣多少钱”。我很少碰到对自己收入满意的人,总是“太少,不够花”。
眼前这位说话干脆的樱桃小丸子也是,她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对眼前生活的不满,对自己丈夫的嫌弃。“如果不是孩子,我早就离婚了”。她说这话时,这辆捷达车正驶在栽了整齐两排高大冷杉树的公路上,而路两旁则是浅绿色的稻田,绿得让人心旷神怡。“如果你春天来,更美,都是黄色的油菜花”,她说。
她对于结婚十年的丈夫的主要抱怨是,他赖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有企业里,每个月挣一千元,自己都不够花的,却不愿意到外面去闯一闯。她是个想得开的女人,喜欢在那家鹦鹉酒吧里喝啤酒,和朋友抽烟聊天,她喜欢北京、西安这样大城市的生活,后者的麻辣小龙虾给她的印象深刻,“汉中就没这种做法”。她给老板固定开过车,嫌钱少又不自由,然后就自己买了这辆计程车,准备开上三年挣些钱,再把车一卖,或许能在西安开始个小生意。她是个称职的投资者,不再开车载朋友了,即使会被他们讥笑“小气”,她还雇用了一个男员工,每月付他九百元,专门开夜班——闲置的计程车该是多么浪费。在家里的姊妹三人中,她是最不安分的,总是向往著更刺激的生活,要穿名牌衣服,要下馆子吃饭,要去全世界旅游,她也是最自立的一个——除了自己谁也没法依赖。
夹在秦岭与巴山之间的汉中,的确仍旧散发著一股置身世外的气息。对于饱受大城市的节奏所折磨的人来说,它悠闲散漫是如此迷人,而对于这位樱桃小丸子来说,它缺乏生气与活力。
速度正在致力打破这种状况,八百里秦川如今需要六个小时车程,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则将缩短成三个半小时,西汉高速公路那时通车,“云横秦岭家何在”的感慨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远古景象。这也给樱桃小丸子带来了新的机会,她希望到时不再在市内挣那五元一趟的活,被别人包车往返一趟西安、汉中,或许就可以收入一千块。
和她谈话的乐趣,超过了我对于勉县的游览。对诸葛亮的记忆主宰了这座小县城。我试著在西方传统中找到他的对应人物。他是那么机智,那么有操守,那么执著,却最终还是失败,充满了悲剧式的无力感。奥德修斯有他的机智吧,却比他更幸运,或者说更明智。中国人推崇诸葛亮,多少因为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性。从刘备到阿斗,他不怀疑既有秩序,甘心成为摇摇欲坠秩序的维持者。
我来到武侯祠时,成为最后一位游人,空空的院落里,皮鞋踏在石砖地面上的声音响亮而清晰。我喜欢上了那棵玉兰树,甚至开始试著欣赏结构对称的古建筑,还有四四方方的院子,散布著青苔的石板路引人遐想。我突然觉得自己被剥夺了那美妙的传承,恨不得能就地坐下,抚琴一首。对风景之爱曾是中国文化中极重要的一部分,站在小小阁楼之上,跳过一片玉米田,看到了流淌的汉江水,一阵清风恰好迎面吹来,内心开始莫名充盈。
遥远和模糊的历史记忆在汉中被一点点唤醒。诸葛亮、马超、汉中王刘邦的拜将台,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地点,还有汉江。中国人的身份是从汉代开始的吧,因为汉江、汉朝、汉中,我们成为“汉人”。汉唐,中国最强盛的两个王朝,是中国人无法驱除优越感的真正来源,即使背井离乡多少代,我们仍是“汉人”,建造的是“唐人街”。■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那些忧伤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