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不做泥 on 2012-5-15
我得坦白,在哥大新闻学院,印象最深的一课,不是怎么去当一个战地记者,不是熟练地剪拼视频文件, 也不是用各种工具去追寻黑金来源。而是最最基本的—-处理好每条稿子的消息源。
在纽约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一位自称过气演员的黑人。我与他在中央公园的长凳上聊了一下午,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天他的人生故事。我回去整理完录音,开篇第一句话写道:
“人们常说,你在中央公园里遇到的人十有八九是个艺术家,至少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老师读罢,问了一句让我当时目瞪口呆的话——
“你这里的‘人们’,是谁?”
在国内时,习惯了报纸上的“有关人士说”“据一位熟悉情况的人士称”,总觉得“有关人士”后面说的内容,比这“有关人士”到底是谁重要许多,脑子里也完全没想过这问题:到底谁是这些有关人士?
出于对稿件信度的考虑,也为了使刊登的故事尽可能地免受法律之责,美国媒体对于每一条引语的来源慎之又慎。编辑一旦看到故事中出现语焉不详的“有关人士”,必然会本能的皱眉头。
好吧,以后便不随意说“有些人”“有关人”便是。后来到唐人街采访,访问不少中国新移民,因此报道里,又有了“小李说”“老王道”之类。教授仍旧是在一旁打问号:哪个李?哪个王?
我试图解释:咱中国人啊,不大习惯给陌生人说名字。教授不理,只问:你试过了吗?
与采访美国本地人不同,采访中国人,确实要在压榨受访者全名上花更多的精力。10个受访者里,或者有5个不愿说名字,4个只愿意告诉你一个姓,但总有那么一个,既愿意告诉你全名,也能给你相关的信息。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概率问题,只要采访功夫到了,并非不可能的任务。
于是,下一个问题你肯定要问: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精力去要一个名字?
首先,这是对消息源的束缚。当你知道你的名字要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你必然会对发言更加谨慎,更加负责。一旦出事,你要承担责任。最近美国广受欢迎的广播节目This American Life邀请的嘉宾在自己对富士康之旅的叙述中多处做假,被发现后不但让TAL丢脸,也在美国媒体圈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其次,也是对记者的束缚。我过去在某内媒实习时,向一些法律背景的硕士、博士请教过问题,但见报之后,这些人却被记者处理为“某法律界人士”。如果信息源实名,记者这样的“懒”也就没法偷了。《纽约时报》在经历了2003年历史上最大的抄袭丑闻之后,对信息源的要求更加的高,除了非常情况(即使如此,还要解释匿名的原因,比如可能导致对方解雇,影响人身安全等),都要求实名。
再次,这是对公众知情权负责。当一个消息源有具体出处、身份、背景时,公众就能自行判断整条消息的质量,从而决定是否应该采信。反之,如果都是含含糊糊的“消息人士”,公众就会自警,得掂量掂量这新闻到底该怎么读。
最后,无论出于法律风险,还是政治风险,实名消息源使媒体可以做的自我保护。
对于新闻专业学生,还有一条让我们热爱实名信息源的理由:把每条新闻的引语出处勾出来,就能逐渐积累到该题材的专家名、机构名,下次能拿来自用。
说得容易,但是匿名源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比如说,好不容易采了一个大咖,对方说得滔滔不绝,拳拳到肉,但唯一条件是不能署名。而原则性很强的编辑却说,没名儿的材料我能不用。怎么办?
这种弃之可惜,用之不能的苦楚,只好坦然面对。Sorry, next。
至此,我猜肯定有同行会长叹一口气道:你说的是西方新闻守则,我们可以参考借鉴。但实际操作中,还是要考虑国情。在解决技术难题之前,动辄先把责任推到“国情”身上,其实对提高媒体的专业水平有百害而无一益。我只好模仿教授老气横秋地问一句:
“你试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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