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05/三毛:撒哈拉的故事(4-1)

三毛曾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1991年1月4日清晨,三毛终于用她决绝的方式,给无数热爱她、热爱她的文字的人们留下一个永远的背影。那朵顽强绽放在撒哈拉上的奇葩,至今还是多少人难忘的梦里落花……

-三毛说三毛
-妈妈的一封信(代序)
-回乡小笺(四版代序)
-沙漠中的饭店
-结婚记
-悬壶济世
-娃娃新娘


三毛说三毛

三毛是一个最简单、通俗的名字……我要自己很平凡,同时,我也连带表明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钱。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我做任何事都是用生命去做。

我喜欢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气。

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幸福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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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一封信(代序)

三毛,我亲爱的女儿:

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一天安静过,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来信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物质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有影响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一望无垠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往,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

所以,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明知道这是何等崎岖艰苦的道路,但是为了你的志趣和新生活的尝试,我们忍住了眼泪,答应下来。孩子,你可知道父母的心里是如何的矛盾,如何的心酸!这一时期,我差不多常常跑邮局,恨不得把你喜爱的食物或点缀布置的小玩意儿,统统寄上,借着那些小小的礼物中,也寄上我们无限的爱和想念。有一天,你告诉我们,已拥有了梦中的白马王子,我们万分喜悦接纳了我们淳厚的半子–荷西。你孤单的生活将告一段落,从此有人陪伴你,携手共度人生漫漫的岁月。重重的叮咛,深深的祝福,难表父母的心声。我的女儿,愿你幸福快乐,直到永永远远。

在你完全适应荒凉单调的沙漠婚姻生活后,你很想动动久已搁起的笔杆,希望哪一位副刊的主编先生能慧眼识英雄(小猫也),提拔一下,让你乐一乐,以后才有信心再写。我每晚祈祷,求神拭一拭那位主编的眼睛,能使他看中我们三毛的文章,真的,那天早晨在联副上看到你第一篇文章《中国饭店》(《沙漠中的饭店》),我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起来,争阅你的故事,大家都非常高兴。家中没有香槟,只好买豆浆代替庆祝,心中十分感激那位主编先生。(后来才知道是平鑫涛先生,大概是受了上帝的催眠。)从此你打开了写作之门,一篇比一篇精彩,一篇比一篇生动。你把我们每一个读者都引进了你的生活,你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左右,有笑也有泪。自读完了你的《白手成家》后,我泪流满面,心如绞痛,孩子,你从来都没有告诉父母,你所受的苦难和物质上的缺乏,体力上的透支,影响你的健康,你时时都在病中。你把这个僻远荒凉、简陋的小屋,布置成你们的王国(都是废物利用),我十分相信,你确有此能耐。那时,许多爱护你的前辈,关怀你的友好,最可爱的是一些年轻的热爱你的读者朋友们,电话、信件纷纷而来,使人十分感动。在《白手成家》刊出后,进入最高潮,任何地方都能听到谈论三毛何许人也。我们以你为荣,也分享了你的快乐,这是你给父母一生中最大的安慰(是你牺牲多少夜晚及日常生活中的辛酸换取的代价)。虽然你在写作上刚刚起步,但在给我们父母的感受上却是永恒。

我的女儿,在逝去的岁月中,虽有太多的坎坷,但我们已用尽爱的金线,一针一针经纬地织补起来,希望父母的巧手神工能织得像当初上帝赐给你的一样,天衣无缝,重度你快乐健康的人生。孩子,请接受父母的祝福和祈祷,愿主赐恩。

你车祸的消息,一直等你出院后,你姐姐才告诉我们(瞒得好紧)。当时我脑中一片茫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泪含满眶,默默无语,心碎片片,千水万山,无法亲临照顾。孩子,你怕我们伤心难受,教姐姐慢慢再讲,这是你的孝心,但你可想到,我们知道了一样地神伤,担忧焦急,一直到收到你的录音带与照片后,仍未能释然。看到你消瘦无力的样子,更耿耿于怀;每次午夜梦回,你可曾听到母亲依依的呼唤?天涯海角,不论离我们有多么遥远,我们的心灵总是彼此相通。尤其是你父亲,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凭依。前一阵他患眼疾,视力衰退,你每信都殷殷问候,思亲之情,隐于字间,读后常使我们潸然泪下,思念更深。最近虽然你没有提及任何不妥,但在家信中常感觉到你又在病中。

撒哈拉的一段生活,使你亏损太多,等荷西找到了新的工作,安顿好家,快快地回来吧,让我们好好地看看久别的女儿,是否依旧神采飘逸。

夜已很深,春天的夜晚仍有寒意,请为父母多披上一件外衣,珍重复珍重。千言万言,难诉尽母亲的心语。我的女儿,愿你快乐健康!

顺祝

平安

母示

一九七六年四月一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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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小笺(四版代序)

各位朋友:

回到台北来已经二十多天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收到无数过去与我通信的读者、我教过的学生,以及许许多多新朋友的来信与电话,我也在台北街头看见自己的新书挤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书刊里向我扮着顽皮的鬼脸。

每当我收到由各方面转来的你们的来信时,我在这一封封诚意的信里,才看出了我自己的形象,才知道三毛有这么多不相识的朋友在鼓励着她。

我多么希望每一封信都细细地回答你们,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写信给我的人,在提笔时,也费了番心思和时间来表示对我的关怀。

我怎么能够看见你们诚意的来信,知道你们一定在等着我的回音,而那一封封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声。

请无数写信给我的朋友了解我,三毛不是一个没有感情也没有礼貌的人。

离开家国那么久了,台北的亲情友情,整整地占据了我,我尽力愿意把我自己的时间,分给每一个关怀我的朋友,可惜的是,我一天也只能捉住二十四小时。

生活突然的忙碌热闹,使我精神上兴奋而紧张,体力上透支再透支,而内心的宁静却已因为这些感人的真情流露起了很大的波澜。

虽然我努力在告诉自己,我要完完全全享受我在祖国的假期,游山玩水,与父母亲闲话家常。事实上,我每日的生活,已成了时间的奴隶,我日日夜夜地追赶着它,而仿佛永远不能在这件事上得到释放。

过去长久的沙漠生活,已使我成了一个极度享受孤独的悠闲乡下人,而今赶场似的吃饭和约会,对我来说,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昏头转向,意乱情迷。

每日对着山珍海味,食不下咽,一个吃惯了白薯饼的三毛,对着亲友感情的无数大菜,感动之余,恨不能拿一个大盒子装回北非去,也好在下半年不再开伙。我多么遗憾这些美味的东西要我在短短的时间里全部吃下去啊!

在这种走马灯的日子里,我一方面极感动朋友对我的爱护;另一方面,我却不能一一答应来信及电话中要求与我单独见面的朋友的盛意。

我恨不能将我的时间,分成每一个如稿纸似的小格子,像写稿一样,在每一格里填上一个朋友的名字、时间和见面的地点。在我,写两三千字是易,而要分别见到那么多朋友,却是力不从心的憾事啊!

我真希望爱护我的朋友,了解我现在的情况,请不要认为我们不能见面就是一件可惜的事,因为文学的本身,对每一个读者,在看的时候,已成了每一个人再创造出来的东西,实体的三毛,不过是一个如她一再强调的小人物,看了她你们不但要失望,连她自己看了她的故事,再去照照镜子,一样也感到不真实。

因此我很愿意对我的朋友们说,当我的文章刊出来时,我们就是在默默地交谈了。

在台北亲友的聚会里,常常会遇到许多我过去不认识的人,他们对我刚出的书–《撒哈拉的故事》里的每一篇,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甚而每一句对话,都好似背诵过了似的熟悉。

这种情形,令一个远方归来的游子惊讶、木讷,再而更觉得惭愧而不知所措。

我所能说的,也许只是一句普通的谢谢,但是这份关怀,却成了我日后努力写作下去的力量。

我一向没有耐性,尤其讨厌把自己钉在书桌前爬格子,但是当我回国第一天,我听到居然有许多学校的同学,整班整班地在预约我的新书时,我的心一样受到了感动。

许多人对我谈起《撒哈拉的故事》,更令我惊讶的是,我过去只期待着大人看我的书,没想到,竟也有小学生,托了我的侄儿和外甥们,要请他们带着,来拜望这个沙漠里的姑姑。

我多么为这一个发现而骄傲欢喜,我真愿意我也做一个小朋友的三毛,因为《圣经》上一再地说–“你们要像小孩子,才能进天国,因为天堂是他们的。”

亲爱的小读者,我是多么的看重你们,但愿三毛的书,能够在沉重的课业之外,带给你们片刻轻松的时光。

如果朋友们还没有厌倦了这个如我一样的小人物三毛,我愿意不断地做一个说故事的人。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学问,但是,我愿意在将来的日子里,仍做不断的努力,以我的手,写我的口,以我的口,表达我的心声。

也许有时候我会沉寂一阵,不再出稿,请不要以为我是懒散了,更不要以为三毛已经鸿飞无痕,不计东西。

如果我突然停顿了,那只表示我在培养自己、沉淀自己,在告诉自己:写,是重要,而有时搁笔不写,却是更重要。

目前我仍有写作的兴趣和材料,我因此仍要继续我过去已经开始了的长跑,但愿在不久的将来,当三毛一本一本的新书出版时,使爱护我的读者看见我默默的努力。

我的书在短短的一个半月之内,已经出了第四版了,我要感谢读者对我的支持和鼓励。在我,写作的本身,并不是为了第三者,更不是为了成名。但是,因为读者热烈的反应,使我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家庭主妇,认知了今后要再努力去奔跑的路,这是我一生里要感谢你们的啊!

下个月,我为了对家庭及对丈夫的责任,不得不再度告别我的家,我的国,回到千山万水外的北非去。我是多么的不舍,也多么的不安,不能给每一个爱护我的朋友充足的时间,来聚一聚,谈一谈。  我的朋友,我们原来并不相识,而今也不会相逢,但是人生相识何必相逢,而相逢又何必相识。

在台北,我不觉得离你们近,在非洲我也不觉得离你们远,只要彼此相知欣赏,天涯真是如比邻啊!

我再谢谢你们的关爱,请不要忘记,三毛虽然是个小人物,却有一颗宽阔的心,在她的心里,安得下世界上每一个她所爱的人。

给我生命、养我长大、不变地爱护着我的双亲,他们给了我一个永远欢迎我的家,在这个避风港里,我完全地释放自己,尽情地享受我在外得不着的温暖和情爱。

感谢上帝,给了我永恒的信仰,他迎我平安地归来,又要带着我一路飞到北非我丈夫的身边去。我何其有幸,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上,一样都不缺乏。 

我虽然掌握着我生命小船的舵,但是在黑暗里,替我挂上了那颗在静静闪烁的指路星的,却是我的神。他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在我心的深处,没有惧怕,没有悲哀,有的只是一丝别离的怅然。

因为上帝恒久不变的大爱,我就能学习着去爱每一个人,每一个世上的一草一木一沙。

谢谢你们,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平安喜乐

三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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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中的饭店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个外国人。这样来称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但是因为语文和风俗在各国之间确有大不相同之处,我们的婚姻生活也实在有许多无法共通的地方。

当初决定下嫁给荷西时,我明白地告诉他,我们不但国籍不同,个性也不相同,将来婚后可能会吵架甚至于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性情不好,心地却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还是要结婚。”于是我们认识七年之后终于结婚了。

我不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支持者,但是我极不愿在婚后失去独立的人格和内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强调,婚后我还是”我行我素”,要不然不结婚。荷西当时对我说:”我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个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好,大丈夫的论调,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太太,语文将就他。可怜的外国人,”人”和”入”这两个字教了他那么多遍,他还是分不清,我只有讲他的话,这件事总算放他一马了。(但是将来孩子来了,打死也要学中文,这点他相当赞成。)

闲话不说,做家庭主妇,第一便是下厨房。我一向对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对煮菜却是十分有兴趣,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来,我很欣赏这种艺术。

母亲在台湾,知道我婚姻后因为荷西工作的关系,要到大荒漠地区的非洲去,十二分地心痛,但是因为钱是荷西赚,我只有跟了饭票走,毫无选择的余地。婚后开厨不久,我们吃的全部是西菜。后来家中航空包裹飞来接济,我收到大批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等珍贵食品,我乐得爱不释手,加上欧洲女友寄来罐头酱油,我的家庭”中国饭店”马上开张,可惜食客只有一个不付钱的。(后来上门来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长龙啊!)

其实母亲寄来的东西,要开”中国饭店”实在是不够,好在荷西没有去过台湾,他看看我这个”大厨”神气活现,对我也生起信心来了。

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荷西下班回来总是大叫:”快开饭啊,要饿死啦!”白白被他爱了那么多年,回来只知道叫开饭,对太太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这”黄脸婆”倒是做得放心。话说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他喝了一口问我:”咦,什么东西?中国细面吗?””你岳母万里迢迢替你寄细面来?不是的。””是什么嘛?再给一点,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丝:”这个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说过,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说话自然心血来潮随我高兴,”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扎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还是呆呆地、研究性地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我不置可否。”你还要不要?”回答我:”吹牛大王,我还要。”以后他常吃”春雨”,到现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有时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里有点悲伤。

第二次吃粉丝是做”蚂蚁上树”,将粉丝在平底锅内一炸,再洒上绞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来一向是饿的,咬了一大口粉丝,”什么东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线,又好像是塑胶的?””都不是,是你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了。”我回答他。他又吃了一口,莞尔一笑,口里说道:”怪名堂真多,如果我们真开饭店,这个菜可卖个好价钱,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龙加工白线。第三次吃粉丝,是夹在东北人的”合子饼”内与菠菜和肉绞得很碎当饼馅。他说:”这个小饼里面你放了沙鱼的翅膀对不对?我听说这种东西很贵,难怪你只放了一点点。”我笑得躺在地上。”以后这只很贵的鱼翅膀,请妈妈不要买了,我要去信谢谢妈妈。”我大乐,回答他:”快去写,我来译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猪肉干,赶快将藏好的猪肉干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块,放在瓶子里,然后藏在毯子里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觉时要用毛毯,我一时里忘了我的宝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浒传》。他躺在床上,手里拿个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头,哇,不得了,”所罗门王宝藏”被他发现了,赶快去抢,口里叫着:”这不是你吃的,是药,是中药。””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药。”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气极了,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好不响了。”怪甜的,是什么?”我没好气地回答他:”喉片,给咳嗽的人顺喉头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痴啊?”第二天醒来,发觉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们吃,从那天起,只要是他同事,看见我都假装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

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着赚吃饭的钱,实在没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饭卷,就是日本人的”寿司”,用紫菜包饭,里面放些维他肉松。荷西这一下拒吃了。”什么,你居然给我吃印蓝纸、复写纸?”我慢慢问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乐,吃了一大堆饭卷。”张开口来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没有蓝色,我是用反面复写纸卷的,不会染到口里去。”反正平日说的是唬人的话,所以常常胡说八道。”你是吹牛大王,虚虚实实,我真恨你,从实招来,是什么嘛?””你对中国完全不认识,我对我的先生相当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个饭卷。他生气了,用筷子一夹夹了一个,面部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来,大叫:”对了,对了,真聪明!”又要跳,头上吃了他一记老大爆栗。

中国东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国饭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开始上桌。荷西下班来,看见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兴,大叫:”要半生的。马铃薯也炸了吗?”连给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却好似没有胃口,切一块就不吃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来吃?””黄脸婆”有时也温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听呼一下跳起来。”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钱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还是岳母寄来的菜好。””好啦,中国饭店一星期开张两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来对我说:”了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里去。”不是?完了,你给开除了?天啊,我们–“”别抓我嘛,神经兮兮的,你听我讲,大老板说,我们公司谁都被请过到我家吃饭,就是他们夫妇不请,他在等你请他吃中国菜–“”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干不干,不请他,请同事工友我都乐意,请上司吃饭未免太没骨气,我这个人啊,还谈些气节,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扬中国人的所谓骨气,又讲不明白,再一接触到荷西的面部表情,这个骨气只好哽在喉咙里啦!

第二日他问我:”喂,我们有没有笋?”家里筷子那么多,不都是笋吗?”他白了我一眼。”大老板说要吃笋片炒冬菇。”乖乖,真是见过世面的老板,不要小看外国人。”好,明天晚上请他们夫妇来吃饭,没问题,笋会长出来的。”荷西含情脉脉地望了我一眼,婚后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样地望着我,使我受宠若惊,不巧那天辫子飞散,状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着,布置了有蜡炬的桌子,桌上铺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块红的铺成斜角,十分美丽。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这个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干净,居然还穿了长裙子。饭后老板夫妇上车时特别对我说:”如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的一分子。”我眼睛一亮。这全是”笋片炒冬菇”的功劳。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大力洗碗洗盆,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满意,在我背后问:”喂,这个’笋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我一面洗碗,一面问他:”什么笋?””今天晚上做的笋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什么,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老板–“”我没有骗他,这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是他自己说的。”

荷西将我一把抱起来,肥皂水洒了他一头一胡子,口里大叫:”万岁,万岁,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头:”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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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记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荷西和我坐在马德里的公园里。那天的气候非常寒冷,我将自己由眼睛以下都盖在大衣下面,只伸出一只手来丢面包屑喂麻雀。荷西穿了一件旧的厚夹克,正在看一本航海的书。

“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

“摩洛哥吗?你不是去过了?”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你呢?”我问他。

“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服兵役,都告一个段落了。”他将手举起来放在颈子后面。

“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条小船已经好久了。

“黑稣父亲有条帆船借我们,明年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去。”

我相信荷西,他过去说出来的事总是做到的。

“你去撒哈拉预备住多久?去做什么?”

“总得住个半年一年吧!我要认识沙漠。”这个心愿是我自小念地理以后就有的了。

“我们六个人去航海,将你也算进去了,八月赶得回来吗?”  我将大衣从鼻子上拉下来,很兴奋地看着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么工作?”口气非常高兴。

“你做厨子兼摄影师,另外我的钱给你管,干不干?”

“当然是想参加的,只怕八月还在沙漠里回不来,怎么才好?我两件事都想做。”真想又捉鱼又吃熊掌。

荷西有点不高兴,大声叫:”认识那么久了,你总是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我服完兵役了,你又要单独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

荷西一向很少抱怨我的,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面将面包屑用力撒到远处去,被他一大声说话,麻雀都吓飞了。

“你真的坚持要去沙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好。”他负气地说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但真有事情他就绝不讲话。

想不到今年二月初,荷西不声不响申请到一个工作(就正对着撒哈拉沙漠去找事),他卷卷行李,却比我先到非洲去了。

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信虽然很平实,但是我却看了快十遍,然后将信塞在长裤口袋里,到街上去散步了一个晚上,回来就决定了。

今年四月中旬,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退掉马德里的房子,也到西属撒哈拉沙漠里来了。当晚荷西住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宿舍里,我住在小镇阿雍,两地相隔来回也快一百里路,但是荷西天天来看我。

“好,现在可以结婚了。”他很高兴,容光焕发。

“现在不行,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各处去看看,等我回来了我们再结婚。”我当时正在找机会由撒哈拉威(意思就是沙漠里的居民)带我一路经过大漠到西非去。

“这个我答应你,但总得去法院问问手续,你又加上要入籍的问题。”我们讲好婚后我两个国籍。

于是我们一同去当地法院问问怎么结婚。秘书是一位头发全白了的西班牙先生,他说:”要结婚吗?唉,我们还没办过,你们晓得此地撒哈拉威结婚是他们自己风俗。我来翻翻法律书看–“他一面看书又一面说:”公证结婚,啊,在这里–这个啊,要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这位小姐的文件要由台湾出,再由台湾驻葡公使馆翻译证明,证明完了再转西班牙驻葡领事馆公证,再经西班牙外交部,再转来此地审核,审核完毕我们就公告十五天,然后再送马德里你们过去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我生平最不喜欢填表格办手续,听秘书先生那么一念,先就烦起来了,轻轻地对荷西说:”你看,手续太多了,那么烦,我们还要结婚吗?”

“要。你现在不要说话嘛!”他很紧张,接着他问秘书先生:”请问大概多久我们可以结婚?”

“咦,要问你们自己啊!文件齐了就可公告,两个地方公告就得一个月,另外文件寄来寄去嘛–我看三个月可以了。”秘书慢吞吞地将书合起来。

荷西一听很急,他擦了一下汗,结结巴巴地对秘书先生说:”请您帮忙,不能快些么?我想越快结婚越好,我们不能等–”

这时秘书先生将书往架子上一放,一面飞快地瞄了我的腰部一眼。我很敏感,马上知道他误会荷西的话了,赶快说:”秘书先生,我快慢都不要紧,有问题的是他。”一讲完发觉这话更不伦不类,赶快住口。

荷西用力扭我的手指,一面对秘书先生说:”谢谢,谢谢,我们这就去办,再见,再见。”讲完了,拉着我飞云似的奔下法院三楼,我一面跑一面咯咯笑个不停,到了法院外面我们才停住不跑了。

“什么我有问题,你讲什么嘛!难道我怀孕了。”荷西气得大叫。我笑得不能回答他。

三个月很快地过去了。荷西在这段时间内努力赚钱,同时动手做家具,另外将他的东西每天搬一些来我的住处。我则背了背包和相机,跑了许多游牧民族的帐篷,看了许多不同而多彩的奇异风俗,写下了笔记,整理了幻灯片,也交了许多撒哈拉威朋友,甚至开始学阿拉伯文。日子过得有收获而愉快。

当然,我们最积极的是在申请一张张结婚需要的文件,这件事最烦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要发高烧。

天热了,我因为住的地方没有门牌,所以在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天都要走一小时左右去镇上看信。来了三个月,这个小镇上的人大半都认识了,尤其是邮局和法院,因为我天天去跑,都成朋友了。

那天我又坐在法院里面,天热得像火烧似的令人受不了。秘书先生对我说:”好,最后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以结婚了。”

“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场文件大战已结束了。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秘书笑眯眯地说。

“什么时候?”我赶紧问他。

“明天下午六点钟。”

“明天?你说明天?”我口气好似不太相信,也不开心。

秘书老先生有点生气,好似我是个不知感激的人一样。他说:”荷西当初不是说要快,要快?”

“是的,谢谢你,明天我们来。”我梦游似的走下楼,坐在楼下邮局的石阶上,望着沙漠发呆。

这时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机正开吉普车经过,我赶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默德·沙里,你去公司吗?替我带口信给荷西,请告诉他,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下了班来镇上。”

穆罕默德·沙里抓抓头,奇怪地问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结婚吗?”

我大声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机听了看着我,露出好怕的样子,将车子歪歪扭扭地开走了。我才发觉又讲错话了,他一定以为我等结婚等疯了。

荷西没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飞车来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进门一面问。

“是真的,走,我们去打电报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门去。

“对不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荷西的电报长得像写信。

我呢,用父亲的电报挂号,再写:”明天结婚三毛。”才几个字。我知道父母收到电报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兴,多年来令他们受苦受难的就是我这个浪子。我是很对不起他们的。

“喂,明天你穿什么?”荷西问我。

“还不知道,随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请假,明天还得上班。”荷西口气有点懊恼。

“去嘛,反正下午六点才结婚,你早下班一小时正好赶回来。”我想当天结婚的人也可以去上班嘛。

“现在我们做什么?电报已经发了。”他那天显得呆呆的。

“回去做家具,桌子还没钉好。我的窗帘也还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为什么好似有点失常。

“结婚前一晚还要做工吗?”看情形他想提早庆祝,偷懒嘛。

“那你想做什么?”我问他。

“想带你去看电影,明天你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于是我们跑去惟一的一家五流沙漠电影院看了一场好片子《希腊左巴》,算做跟单身的日子告别。

第二天荷西来敲门时我正在睡午觉,因为来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得很。已经五点半了。他进门就大叫:”快起来,我有东西送给你。”口气兴奋得很,手中抱着一个大盒子。

我光脚跳起来,赶快去抢盒子,一面叫着:”一定是花。”

“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真的。”他有点失望我猜不中。

我赶紧打开盒子,撕掉乱七八糟包着的废纸。哗!露出两个骷髅的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副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地对着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

我太兴奋了,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我将它放在书架上,口里啧啧赞叹:”啊,真豪华,真豪华。”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里搞来的?”我问他。

“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这一副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欢。”他很得意。这真是最好的结婚礼物。

“快点去换衣服,要来不及了。”荷西看看表开始催我。

我有许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头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件深蓝的衬衫,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蓝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蓝细麻布的长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鞋子仍是一双凉鞋,头发放下来,戴了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子上,没有用皮包,两手空空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好看。”

于是我们锁了门,就走进沙漠里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镇上快要四十分钟,没有车,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走着,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

“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荷西说。

“我倒是想骑匹骆驼呼啸着奔到镇上去,你想那气势有多雄壮,可惜得很。”我感叹着不能骑骆驼。

还没走到法院,就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跑上来照相。我吓了一跳,问荷西:”你叫人来拍照?””没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突然紧张起来。

走到楼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看热闹的人。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书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装,打了一个丝领结。”来,来,走这边。”他居然不给我擦一下脸上流下来的汗,就拉着我进礼堂。再一看,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人,大家都笑眯眯的,望着荷西和我。天啊!怎么都会知道的。

法官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

“坐这儿,请坐下。”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荷西的汗都流到胡子上了。

我们坐定了,秘书先生开始讲话:”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们婚后有三点要遵守,现在我来念一下。第一,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

我一听,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滑天下之大稽,那时我一个人开始闷笑起来,以后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后来,我听见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我赶快回答他:”什么?”那些观礼的人都笑起来,”请站起来。”我慢慢地起来。”荷西先生,请你也站起来。”真口罗嗦,为什么不说:”请你们都站起来。”也好省些时间受苦。

这时我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我轻轻碰了一下荷西叫他看。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法官比我们还紧张。

“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我。我知道应该回答–“是”,不晓得怎么的却回答了–“好!”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我们两人都回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们三人都静静地站着,最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好似是我们的家长似的。突然有人说:”咦,你们的戒指呢?”我想对啦!戒指呢?转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带来没有?”荷西很高兴,大声回答我:”在这里。”然后他将他的一个拿出来,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着:”法官,我要户口名簿!我的户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荷西问我。

“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主张浪费。

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

锁着的门外放着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纸条来–新婚快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动,沙漠里有新鲜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着白纱的新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娃娃是我的。”荷西说:”本来就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他切了一块蛋糕给我吃,一面替我补戴戒指,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这就是我结婚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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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林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撒哈拉威女人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撒哈拉威人。

住在小镇上不久,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所以不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生病绝不看医生,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从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她们高兴的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我的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我给帮忙一下,减轻她们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吗?同时我发觉,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地我的胆子也大了,有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生啦!”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很坚决地回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拖了三四天,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回答也是:”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是做吃的吗?”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地看了一下,又问:”怎么用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这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盖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一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地告诉他:”医好了。””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地摇摇头。

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么病?”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去。”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很急地大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来,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着溜出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哈蒂:”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她点点头。”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等一下。”我说着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蒂,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然自己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怎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地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撒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了张口结舌地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她。”不行,医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地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就行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摊水来。我将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地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地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地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下来。”我小声地对荷西说,一面轻轻地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地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纪录片–“”不许去。”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许去。”他固执地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地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地站在窗口向里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他跑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地问他:”你说什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

“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着衣胞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问你用什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地对他说:”灌了一大瓶红酒。”他马上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维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得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地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热,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到大沙漠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地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地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地望着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补了几个人的牙?”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用什么材料补的?””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露营。”居然如此无赖地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刷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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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新娘

初次看见姑卡正是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内,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儿。

那时的姑卡梳着粗粗的辫子,穿着非洲大花的连身长裙,赤足,不用面纱,也不将身体用布缠起来,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着赶她的羊,声音清脆而活泼,俨然是一个快乐的小女孩。

后来她来跟我念书,我问她几岁,她说:”这个你得去问罕地,我们撒哈拉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几岁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称呼罕地父亲,他们直接叫他的名字。罕地告诉我姑卡十岁,同时反问我:”你大概也十几岁吧?姑卡跟你很合得来呢。”我无法回答他这个荒谬的问题,只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半年多过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时,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内。罕地突然说:”我女儿快要结婚了,请你有便时告诉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难地问他:”你指姑卡吗?”他说:”是,过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结婚。”拉麻丹是回教的斋月,那时已快开始了。

我们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后我忍不住问罕地:”你不觉得姑卡还太小吗?她才十岁。”罕地很不以为然地说:”小什么,我太太嫁给我时才八岁。”我想那是他们撒哈拉威的风俗,我不能用太主观的眼光去批评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说话了。”请你对姑卡说,她还不知道。”姑卡的母亲又对我拜托了一次。”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讲?”我奇怪地反问他们。”这种事怎么好直讲?”罕地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我觉得他们有时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术课,我叫姑卡留下来生炭火煮茶喝。”姑卡,这次轮到你了。”

我一面将茶递给她一面说。”什么?”她不解地反问我。”傻子,你要结婚了。”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脸突然涨红了,小声地问:”什么时候?”我说:”拉麻丹过后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谁吗?”她摇摇头,放下茶杯不语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面有忧容。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在镇上买东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个青年,他介绍时说:”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来的丈夫。”我听见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地看了他好几眼。阿布弟长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说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时便去找姑卡,对她说:”放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轻漂亮,不是粗鲁的人,罕地没有替你乱挑。”姑卡听了我的话,很羞涩地低下头去,一声不响,不过从眼神上看去,她已经接受结婚这个事实了。

在撒哈拉威的风俗,聘礼是父母嫁女儿时很大的一笔收入。过去沙漠中没有钱币,女方所索取的聘礼是用羊群、骆驼、布匹、奴隶、面粉、糖、茶叶……等等来算的。现在文明些了,他们开出来的单子仍是这些东西,不过是用钞票来代替了。

姑卡的聘礼送来那一天,荷西被请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时,荷西回来对我说:”那个阿布弟给了罕地二十万西币,想不到姑卡值那么多钱。”(二十万西币合台币十三万多。)”这简直是贩卖人口嘛!”我不以为然地说,心中又不知怎的有点羡慕姑卡,我结婚时一只羊也没有为父母赚进来过。

不到一个月,姑卡的装扮也改变了。罕地替她买了好几块布料,颜色不外是黑、蓝的单色。因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颜色都退到皮肤上,姑卡用深蓝布包着自己时全身便成了蓝色,另有一种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着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一个撒哈拉威女人了。

拉麻丹的最后一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时姑卡已经很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惟一的新东西就是姑卡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嘛!”她说:”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地问她:”你先生呢?”她说:”也住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父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只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姑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撒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起来。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如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衣服来。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就很胖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地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丽,一头的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婚前也不洗澡的吗?

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大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了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这种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着,我正跑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撒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气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出他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

屋角坐着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惟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披了一大块黑布,仰着头专心用力地在打鼓,打几十下就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口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第安人,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着。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着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子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着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外看着这一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外,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个调子。我问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吧!”我回去时千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我披了大衣出来时,姑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地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带我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点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地按着喇叭在沙地上打转,男人口中原始地呼叫着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喇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

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了车,跟着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着的房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地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好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傻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着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结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拼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拼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着气。

“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着看好了,有趣得很。”

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的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始有茶和骆驼肉吃。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着。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着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是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对我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马上也停了,大家都望着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地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姑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着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混账得可以了,奇怪的是借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着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听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她叫,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地坐着,眼眶开始润湿起来。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怒地对荷西说。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惟一在场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着一块染着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来,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小女孩的贞操而已。

我对婚礼这样地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家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

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姑卡。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可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进去。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常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

“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会有小孩吗?”她轻轻地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我心里一抽,呆呆地望着她。

“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地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她十岁的脸。

“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