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6/网上残酷视频与土耳其谣言撕裂新疆

★★★《亚洲周刊》乌鲁木齐事件专题★★★

-网上残酷视频与土耳其谣言撕裂新疆
-新疆问题需要新思维和大转变:专访独立作家王力雄
-事件起因是误会和谣言:专访韶关市秘书长王青西
-超越种族矛盾的愿景:用什么照亮族仇杀的黑暗角落?


网上残酷视频与土耳其谣言撕裂新疆

亚洲周刊李永峰/乌鲁木齐局势诡异,不少人开始撤出。七五事件导火索是韶关事件的谣言盛传,Youtube上关于韶关事件的残酷视频及相关留言,挑动了维族人敏感的神经,网上的维族论坛就讨论要示威和复仇。

乌市维族人的进口商品大多来自土耳其,而这次关于维族死亡三千以上的谣言也进口自土耳其。一些维族人在暴乱中尽力救汉人,也看到那些维族暴徒杀人时口中念念有词。乌鲁木齐局势诡异,刚才还人来人往的街道会突然几乎没人,汉人仍难以释怀几天前被血腥追杀的惊恐,维族人也倍加小心。十三日下午三名暴徒在解放南路一清真寺举刀追杀信教群垄和清真寺保安,被民警击毙二人,让市民又紧张一阵。

尽管官方宣布暴乱中死亡一百八十四人,其中汉族一百三十七人,维族四十六人,回族一人。然而,维族有人却相信他们有三千以上的维族同胞丧生,而消息来源竟然是土耳其。土耳其对新疆维族的影响在乌市逐渐显现,不过激发这次暴乱的重要媒介却是铺天盖地的传闻与Youtube上关于韶关事件的残忍视频,尤其是视频后面的中文留言挑动了维族人的神经。

谈起七五事件的起因,新疆维族企业家古力说从六月二十六日到七月五日,韶关事件的视频出现以后,网上的维族论坛就一直在讨论要上街为死去的同胞示威和复仇。古力认为,最刺激维族人感情的,也许还不是视频中躺在地上的同族兄弟被拖来拖去的画面,而是那个视频后面人们用汉语写的评论。有人将汉语评论一条条翻译成维吾尔语转贴到维族论坛中。古力说,他无法原谅那些评论给他带来的伤害。古力做过各种生意,现在开了一家饭馆,他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汉族人。七月七日,愤怒的汉族群众把他的饭馆砸了,之后一个多星期里,除了自己家附近,他始终不敢走得太远。

自从七五事件发生以后,整个乌鲁木齐一片萧条,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做生意的老板格外开心,因为这里的顾客一夜之间增长了数倍。这就是乌鲁木齐南郊客运站。通往南疆的汽车都从这里出发。以前在著名景点国际大巴扎(维语中指集市)开店的阿布杜拉现在连店门也进不去,因为大巴扎驻满武警。在家守了几天后决定来这里卖车票。“生意很好,半天就挣三百块。”这里很多人都往南疆跑,他说:“因为他们害怕了,要回家。”

瓦尔买买提一家从阿布杜拉手里买车票回和田。瓦尔买买提和他老婆、孩子、老婆的姐姐一家,以及老婆的妹妹,一大家子有七八口人。只有瓦尔买买提能用简单的汉语交流,其他人只会说几个简单的汉语单词。瓦尔买买提说,“乌鲁木齐闹得太厉害了,汉族人凶得很”,觉得回到和田会安全一点。

同样要在这里买票去南疆的不止有维族,二十三岁的卡斯木·库吐什是柯尔克孜族的小伙子,他要坐车到喀什,然后从喀什转车回老家乌恰县。与他同行的除了他老婆,还有几个柯尔克孜族的朋友。他们一年前来乌鲁木齐做事,七五事件让他们吓坏了。“汉族人和维族人打架,我害怕,我要回家!再也不敢来乌鲁木齐了”。“汉族人和维族人,都不喜欢我们”。卡斯木说,现在很多人都在往外跑,“维族人在跑,汉族人也在跑。不过汉族人少点”。

其实,不止这些家乡在外地的人害怕。乌鲁木齐土生土长的汉族、维族人,同样流露出恐惧。新华南路是乌鲁木齐一条重要交通干道,多族聚居,七月五日这里的打砸抢烧杀现象也比较严重。七月十一日的下午,记者在这里招手等出租车,结果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远远看见记者,却并没有直接开过来,而是绕了个半圆才开到记者跟前。上车后,在乌鲁木齐长大的汉族司机告诉记者,“刚才远处看见你长得像维族人,就不想拉了,等走近了才看出来是汉族人,这才把车开过来”。

七月五日的人民广场,维族示威者曾试图冲进去示威。现在人民广场外围,每隔三米就站着一个武警,像一堵围墙一样,将人民广场围了起来。无处可去的人们,零零散散地坐在街头,都不愿意说话,有时会盯着武警看,有时候会注意偶尔出现的几个行人。不过一旦有人打开话匣子,他们也会滔滔不绝倾诉自己的惊恐与愤怒。

走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天池路、和平南路、山西巷、延安路、后泉街……无论是回族聚居区,还是维族聚居区,当地的向导总是告诫要小心,然后指给你看,说哪些车像是国安厅派来的侦察车,哪些戴墨镜的人又像是便衣。虽然无法证实他们所说的是真的,这些也许是他们过度紧张所形成的印象。但是不同少数民族的人都这么说,至少可以肯定,少数民族聚居区内的精英人物普遍认为,七五事件之后他们周围布满密探。这导致了二道桥民族街,这个少数民族做生意的主要地区,在七五后出现一些很诡异的现象。二道桥跟前有几条小巷子,刚才还人来人往,十分钟后再次经过,竟然几乎看不到人。一位长年居住于此的宗教界人士,数次陪同记者在这里盘旋,虽然能够感受那种氛围的诡异,但是始终无法把握人们在集体无意识中进退的理由。

七月十三日,暴力“打砸抢烧”事件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乌鲁木齐市区依然布满武警。民族聚居的街道上,每过十五分钟,大概就有军车车队经过一次,前面是宣传车开路,高音喇叭不断用汉语或维语广播领导的讲话、对七五事件的定性;后面是二到五辆拉满持枪武警的军车。七月十三日之前,武警重兵把守汉族和维族聚居区的交界处,防止大规模冲突再起。但是到了维族聚居区,除了巡街的军车,很少能看到武警。但是到了七月十三日之后,在建有很多清真寺的和平南路和解放南路,每个路口都有武警小队站岗,武警以三人、五人、八人为一小队,查看来往车辆、行人。

尽管表面上,街道上的车辆一天比一天多,店铺营业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但是内心的紧张,依然纠缠着七五事件之后的乌鲁木齐市民。山西巷旁的回民聚居区内,一位回民社区备受尊敬的“老人”叹着气对记者说:“我这么老了,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解放的时候,我十五岁,那个时候也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热孜亚是一位年轻的维族知识分子,在内地著名大学获得硕士学历。她没有看过那个韶关的视频。但是她同样知道那个视频出现以后,维族论坛上人们要去人民广场示威的议论。她说,从六月二十六日到七月五日,这样的讨论大量涌现,谁都知道七月五日那天会出事,但是政府在这段日子里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不管怎么说,政府在这件事中要负责任。“当很多维族人都关注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努尔·白克力主席不在电视上解释一下”?“就算这些讨论是用维语进行的,但是政府中也有很多懂维语的人啊。他们不可能没看过那些讨论,可他们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一位在国际大巴扎对面开店,卖新疆特产的东乡族青年,说自己在八点左右,看到店前的解放南路上聚集了很多人,武警也赶来了。武警和一队维族人在解放南路对峙着。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武警。最后武警逼着那些维族人向后退,他很害怕,赶紧关了店门,跑到城南住了下来,直到七月十二日才敢重新返回来。回族人王弘毅,家在延安路上,八点多时,他听到外面很吵,就跑下楼去看。当时感觉眼睛难受,空气中有味道,“武警发射催泪瓦斯了”。

暴徒杀人念念有词

热孜亚的家在后泉街附近,八点多,暴徒们在这里行凶。她亲眼看到一辆出租车被砸毁,车上两个人惨死。而那些暴徒行凶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念古兰经。热孜亚痛心疾首,“古兰经中,从来没有哪一页叫去杀害无辜的人”。“大概是一些有阴谋的人,向那些没脑子的人许诺,干这样的事情真主就会给他们好处。”

站在古力家的楼顶,可以看到乌鲁木齐南边维族聚居的大部分地区,骚乱最严重的几个地点也都在视线之内。古力分析认为,八点左右,最初的骚乱应该是在二道桥、大巴扎那一带,武警也聚集在那里。武警将聚集的人驱散,然后那些人开始从二道桥向四周逃窜,有人向东跑到了和平南路、山西巷;有人向西跑到了新华南路;有人向南跑到了延安路、团结路……这些地方离二道桥、大巴扎都不远,从二道桥到骚乱最严重的赛马场、后泉街、山西巷、团结路北等,跑步的话都不超过二十分钟。那些四处逃串的人,结成小股,从一些小巷子跑过去,一路上看到汉族人就杀。而当时武警都布置在大巴扎那里,没有足够的人力顾及这些零散的地区,于是就出现了伤亡惨重的情况。

热孜亚说,他们家的小区内很多维族人,都想冲出去救人。但是那些暴徒确定把人打死了才愿意离开,不给留抢救的时间。热孜亚说,这就像一场噩梦一样,现在这场噩梦还没有结束。以前她整天考虑赚钱、出国、工作,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对未来一片悲观。在七五事件之前,作为一个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城市,乌鲁木齐的居民已出现了对立,从生活习惯、政治态度到情感认同,这种对立日渐明显。

在南郊客运站,卡斯木说他要坐下午四点的车,可是他的车票上却写着,发车时间是十八点。生活在新疆的底层少数民族,在自己的意识里,一直用的都是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慢两个小时。但是汉族却完全按照北京时间安排自己的生活与行程。

乌鲁木齐的商店、旅馆、机关等等地方,门口都贴着一个告示,“进门请配合查包”,门口有专门负责查包的保安。七月十二日,一位长得很像维族人的外国记者,在人民路的新华书店,这家乌鲁木齐最大的书店门口,被保安拦住。保安问她想要什么书。记者说:“我只想随便看看。”保安说:“你想看什么,我帮你找”,就是拦着不让她进。无奈的记者只好拿出自己的记者证,才得以放行。不过,乌鲁木齐这样的规定,在维族聚居区似乎根本没人搭理。人们进出维族人的超市,完全没人想要查包这样的事情。显然,这些超市是汉族人不愿意来的。而维族人也不喜欢去要查包的汉族聚居区的店铺。

汉维两个世界

查看七月八日以来武警部队在乌鲁木齐的布置地带,就能明白乌鲁木齐维族和汉族聚居区的分界在哪里。武警在分界的路口设置了限制车辆通行的铁扎。铁扎两边,虽然同在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但却像两个世界。一边的人操着汉语,一边的人操着维吾尔语。在七五事件之前,这两个世界已经形成。现在出现的这些铁扎,突然提醒人们,同一个城市内的两个世界,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国际大巴扎对面的维族聚居区,有一个很大的伊合拉斯超市,里面有很多进口产品,但少有美国、日本和欧洲的品牌——大部分来自土耳其。土耳其食物、土耳其日用品一架一架。这里也有维族企业生产的商品,主要由维语写的商品说明上,最后加了一句汉维双语的口号“发展民族产业”。一位在当地数量远比维族人少的另一个民族的向导解释道,这个“发展民族产业”与内地企业同样的口号内涵不同。在这里,并非指发展中华民族的产业,而是指发展维吾尔民族的产业。

热孜亚出生在南疆。她说在南疆,大部分居民都是农民,他们除了种地什么都不能干。很多人都没文化。内地的年轻人,如果不愿种地还可以出去打工。但是南疆的这些农村年轻人,都没受过什么教育,连汉语都说不清楚,打工都没地方去。南疆本地没什么工业,而北疆的工厂又不会招他们。以至于,年龄小的只能去擦鞋,大一些的只能去卖葡萄干。除了这个,就找不到事情做了。热孜亚说,南疆这么多既没工作,又没受过教育的青年,无所事事,不出问题才怪呢。

崇拜王震的维族青年

艾尔肯是一位出生于乌鲁木齐、受过高等教育的维族青年,对于当局指责的七五事件的幕后策划者热比娅,他表示很陌生。至于热比娅的“独立”主张,他更认为那是一些国家为了抢夺新疆的资源而搞出来的,他自己更愿意做一个中国人。从热比娅的话题,很快转到了他所崇拜的王震将军。他说自己在网上看过热比娅的一段视频,“那是西方媒体对她的一个采访,热比娅用维吾尔语说,王震将军曾经答应给新疆人民很多权利,但是后来的领导都没有做到。热比娅希望自己能够替新疆人民争取到王震将军曾经答应给予的这些东西。”但热比娅秘书阿里木把她的话翻译成英文时,把意思完全改了。“阿里木把热比娅的话翻译成反对共产党统治之类的意思”。“其实,阿里木在维族人眼中,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传说他的父亲因为政治原因,死在了乌鲁木齐的一个水牢中,因此他非常恨共产党。”

艾尔肯数次强调自己崇拜王震将军,而讨厌王震之后的那些领导。“七五事件之所以发生,百分之七十的责任在领导”。“新疆有很多资源,但是新疆用于各种建设的材料,却都是从山东运来”。“新疆完全可以自己设立工厂,就地取材,这样既可以推进经济增长,也可以吸收大量南疆的失业农民。”他转述乌鲁木齐市民的一句口头禅,来形容新疆和山东的关系,“乌鲁木齐街道的砖块都是从山东运来的”。他还特别指出,就在七五事件发生的不久前,六月二十六日,努尔·白克力主席还刚刚和山东省的党政代表团签署了一个“两省区全面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很明显,七五事件之前,新疆不同民族之间的分裂与对立,已经日渐增强,政府各项政策虽然也希望四处灭火,但从效果上来看似乎并没有改变这种对立扩大化的趋势。正是在这种趋势中,南疆大量的失业年轻人,成了极端宗教力量、分裂势力、恐怖组织蛊惑的最好对象。七五事件并非凭空而来。现在,一小撮暴徒在乌鲁木齐市区制造的“打砸抢烧事件”,虽然被当局用强力压下去,暂时得到平息。但因七五事件而扩大的民族对立,却暗流汹涌,越演越烈。

到七月十五日,政府早已控制了乌鲁木齐的局势,不过新疆的网络依然中断,手机依然无法发送短信,电话也时通时不通。七月十三日前,新疆的两个卫视频道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各级领导对七五事件的指示。不过普通人对七五事件的理解,依然与政府有差异。

乌鲁木齐的汉族出租车司机,具有西北大汉普遍的豪爽,很容易打开话匣子,一提起七五事件就激动,无法抑制自己的恨意,不同的司机经常会说类似的话,“政府给了维族人那么多的好处,他们竟然干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些天,我们胸中是又气又恨,到现在都没法消”。不过,走在维族聚居区,就很少有维族人愿意跟汉族脸孔的记者对话,他们要么只对你说维语,要么大段引述电视台上的定论。阿兹古丽是个维族姑娘,她非常气愤:“七五事件明明只是一小撮人干的,为什么现在要针对我们所有的人?”但是阿兹古丽也不愿意对记者说更多的话。问她理由,她只是说自己在政府机关工作。

虽然乌鲁木齐大街上有各种宣传车,电视、报纸、广播不停播放“三股势力”精心策划暴乱的新闻,但乌鲁木齐市民对这场暴乱依然有很多互相矛盾的看法。而这些互相矛盾的看法,又影响了他们对政府处理这件事的态度。

热孜亚非常愤怒电视台不断播出汉族受害者的控诉,可是却很少有维族受害者的镜头,“明明两个民族的人都是受害者。七月七日汉族人也有袭击过维族人,可电视台给人的印象就是维族人是坏人”。热孜亚说,这让他们这些既不是暴徒也不是受害者,站在中间的维族人无地自容。“政府对七五事件的处理,等于扩大了这件事。”

七五事件发生已一个多星期了,艾尔肯依然认为,事件中维族同胞死的都在三千人以上。当记者追问艾尔肯:“你哪里来的这个数据?”他说:“土耳其来的。他家邻居有个朋友的哥哥在土耳其。那边的报纸说的。”我问他,“你信吗”?他说自己七月五日后就没出门,电脑又不能上网。电视上又对维族人充满仇恨。虽然他也不知道真假,但是他更愿意相信这个。

回族学者吴柏青说:“新疆各民族就像一个碗,七五事件将这个碗打碎了,虽然可以用各种办法将这个碗黏起来,但是裂痕却永远都无法消除。”七五事件撕裂了新疆各民族,也撕开新疆历史上又一道分水岭。

新疆问题需要新思维和大转变:专访独立作家王力雄

亚洲周刊纪硕鸣/王力雄认为,中国目前的政治制度很难从根本上解决民族问题。一个真正民主和自由的、有充分人权保证的社会体系才是解决中国民族问题的根本所在。

新疆暴乱,一百八十多人的死亡数字还在不断上升,公布的杀戮暴行惨绝人环,一些遇害的汉人被利刀割喉甚至身首异处,是中国近年来最为触目惊心的大规模暴乱事件。从去年西藏拉萨的暴乱到今年新疆的暴行,可以看到,中国的民族矛盾、误解和分歧,有更为恶化的趋势。着有政治寓言小说《黄祸》、西藏问题研究《天葬》等书的民间独立作家王力雄,在二零零七年出版的《我的西域,你的东土》中就预言:“新疆问题有取代西藏问题的趋势,将成为大陆最头痛的问题。”而早在二零零二年左右,他多次表示,“新疆的危险正逼近临界点”。

从一九八零年至今,王力雄曾十次周游新疆,跑遍新疆的所有地区。接受亚洲周刊访问,王力雄回顾他在一九九九年设想写一本新疆的“《天葬》”,在新疆搜集资料时,当局以“窃取国家机密”罪名将他投入牢狱四十多天。王力雄说,了解国家被如何治理本应是公民的知情权,但对当局来说,其统治却是被垄断的机密,不得触碰。不过,牢狱经历也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王力雄在狱中结识的维族朋友,向他打开心扉,带他走进维吾尔人的内心世界。

出狱后,王力雄四度重返新疆探访,在维族朋友带领下深入基层的维族世界。他向亚洲周刊直言,现在新疆的民族仇恨比以往更高,当民族矛盾演变为种族冲突,形成积重难返的结果,仅靠政策的调整和局部治理已经无法解决,“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最根本的要取决于整个社会的转型”。以下是访问摘要:

暴乱事件发生后,大家关注起因,你觉得该从哪些地方去探究起因呢?

现在很多的讨论是把结果当原因,我觉得只会导致更加模糊。虽然不少人认为,这次官方改变了以往封锁资讯的做法,但是我并不信任官方公布的资讯。在天安门事件的真相、去年西藏事件的真相等仍然被严密封锁之时,凭什么断定,这次事件中官方所言,就是真实的、是真相呢?我不认为,依当局提供的资讯和让媒体很有限度的采访,就能构成整个事件的真相。所以,事件是怎么引起的?有没有海外势力操控?有没有恐怖团伙的参与?至少是现有的资讯让我仍然无从判断。但我可以说,根本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中国政府民族政策的失败。

依你看,汉维两个民族主要的误解和分歧是什么?

那存在很多方面。但比较重要的还是在移民,对维族人来说,新疆现在相当于“殖民地”,很多维族人心中都这样想。新疆本地的资源被大量运往内地,而原住民并没有从中得到好处。大量的汉人到新疆工作和寻找生计。从当年的知识青年支边,很大原因是内地城市的就业困难,二百多万人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汉人的屯垦组织。在大跃进之后的饥饿年代又有大量汉族流民进入新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有更多的汉人迁移到新疆。移民与原住民争夺资源。类似西气东输那样的工程,把石油、煤、矿等资源开发运往内地,虽然经济不断发展,投资也不断增加,可是新疆当地民族并不觉得他们得到利益。这肯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网上不少人抱怨,对北京的少数民族政策提出质疑,长期以来实施对少数民族的倾斜政策要有所反思?

纠缠于具体的政策问题,还是在把结果当原因。如果在结果中论是非,自己都说自己有理,但是真正的根源并不在这里。比如“九一一”当然是恐怖犯罪,但为什么会产生“九一一”呢?西方与穆斯林是怎么敌对的?恐怖主义又是如何产生的?应该思考这些更深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就事论事,去打阿富汗或是伊拉克。新疆和西藏发生的事件波及面如此之广,简单归结为境外势力,他们有那么大能量把一个强大的中国搅成这样吗?一个全世界都要小心对待的大国,有无尽的资源,为什么不是这个国家的政府去操纵民众,而是被境外的势力操纵了民众呢?去年的事件归罪一个老爷爷,今年的事件归罪一个老奶奶。为什么民众不听你的?而是听他们的?要从中国民族政策的根本去反思,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不是去简单地计较“高考加几分”,“犯罪是否从轻”的细节。事实已经证明,现在是出了很大的问题。

你曾预言,新疆的危机正逼近临界点,当时你的预言是基于什么基础?

民族之间的关系,如果从民族矛盾演变成了种族冲突,那就比较难挽回了。我说的民族矛盾,主要是文化上的分歧,政治上的对立,或者对历史的争论,这些主要集中在民族的上层,精英和知识分子之间,以意识形态的形式存在。这种矛盾可以通过政策的调整、文化的保护或历史的还原来解决,但是一旦民族矛盾变成了种族冲突,成为以血缘划分敌友,每一个普通的族群成员都要参与的战争,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就不是上述那些措施可以挽回的了。

你说的临界点就是民族矛盾向种族冲突的转变?

是的,那个时候我一直在说,快到临界点了,应该赶快变啊。在没到临界点前,民族关系即使恶化也还能挽回,一旦过了临界点,两个民族会陷入势不两立。那些民族成员从出生,他的家庭、周围的环境就会不断灌输:对方民族是敌人,仇恨将融化在他们的血液里。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的出现,而事实正是不断地在往这个方向走。

去年西藏,今年新疆,你觉得二者之间有些什么异同?

我一直认为,新疆如果发生族群冲突,暴烈的程度会远远超出西藏,除了民族性格和宗教的差异,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西藏的高海拔不是农耕文明适应的地理环境。尽管随着市场化进程,汉人这些年也在进入西藏,但主要是集中在大城市、交通干线和旅游点,农村牧场仍然少有汉人,因此西藏的普通百姓没有面对与汉人的直接冲突。而新疆却不同,例如新疆建设兵团就是直接扎根农村,与当地老百姓面对面的。虽然兵团说自己没有与老百姓抢耕地,全是靠自己开荒,但这只是说了一个方面。新疆的农田全靠灌溉,你在上游开荒,把上游的水截走,下游的百姓怎么会不受影响?那必然造成绿洲萎缩,农田沙化,导致下游百姓的怨恨。还有那些直接到新疆农村落户的汉人,很多生活习惯,包括养猪等,在文化上都会与维族人有直接的冲突。这种冲突遍布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

维汉的冲突要远超过汉藏?

可以说,新疆的民族主义动员比西藏广深得多,正是因为有前面所说的基层直接面对面的冲突。在新疆一些地方,你可以看到,从孩子开始,汉族和维族就有一种对抗的心态。八九十年代,新疆的民族冲突、政治反抗、恐怖活动是相当多的。“九一一”之后,因为西方社会对穆斯林世界戒备和排斥,新疆的反抗活动随之偃旗息鼓。但是矛盾并没有解决,仇恨也没有消除,还在不断地积累,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很小的事情就能引起大的暴发。

问题客观存在,该如何化解呢?

我能说的就是感慨“积重难返”,现在真正感到这个词的含义是什么。每当想到现状,我就会产生一种百般无奈的感觉。目前已经过了临界点,再要扭转局面,小修小补是没用的,必须要进行大的系统工程,是一个非常漫长艰苦的过程。那过程不能靠自然而然的演变完成,而是必须有总体的改变。现在的时髦是人们都会想当然地否定总体主义,认为只能靠演变。然而要看到,在一个已经僵化的系统中进行演变,不会存在跳出那个系统的逻辑,演变结果只能是越来越趋于溃败,而不会实现超越,所以根本上一定要有系统的转换,步骤可以是渐进的,但是系统的转换是根本。中国必须进行这种转换,哪怕仅仅是为了解决民族问题,也得有这种大变化。

有人说民族自治过时了,你认为呢?

的确国内这种声音近年不断放大,说民族自治是苏联模式,已被证明失败,应该采纳美国模式,不去人为地划分民族、强调民族。这似乎已经成为主流声音,权力当局对此也会很有兴趣。但是你不能光讲美国模式,而不看到美国模式的基本前提——那就是民主和对人权的保证。如果个人权利能够得到保证,由具有人权的个人组成的族群当然也会有得到保证的权利,就不一定需要民族区域自治。而在个人权利得不到保证的时候,民族的权利怎么得到保证呢?如果这时再被剥夺掉民族区域自治的保护,便只能受到更多欺凌。所以我说,在目前的政治制度中,很难产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一个真正民主和自由的、有充分人权保证的社会体系,才是解决中国民族问题的根本所在。

不过,当政治制度发生转型时,恰恰可能使得原本积压的民族矛盾大暴发。从苏联解体,到南斯拉夫内战,到当年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分治等都可以看到转型过程的险恶。如何解决这种与民主转型如影相随的民族冲突,避免所出现的灾难,又是一个重大的课题。

事件起因是误会和谣言:专访韶关市秘书长王青西

亚洲周刊纪硕鸣/韶关市政府秘书长王青西认为,港资企业旭日玩具厂维汉群殴事件,是由于误会引发的冲突,而维人强奸汉人女工的谣言,则是该厂辞退员工在网上发布的。事发后,政府的新闻处理是及时和公开透明的。

韶关地处粤北,是广东经济欠发达地区,这些年来,韶关以更为开放的姿态迎接经济的腾飞,连续三年增长超过广东省的平均水准。想不到的是,开放的韶关,最近有一间港资企业内部员工引发群殴事件,造成一百二十人伤亡,其中维族员工七十九人受伤,另有二名维族员工抢救无效身亡。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当日下午就赶往医院看望受伤员工,并指示依法妥善处置。

事件引起国际关注,包括英国、美国、日本、香港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传媒争相前往采访报道。也有海外媒体指责韶关政府资讯透明不够,给了造谣者空间;也有人质疑维族员工走入广东是政治操弄等。韶关市政府秘书长王青西接受亚洲周刊访问时表示,韶关经济进入快速发展期,引入外地及其他民族劳工完全是企业行为。王青西说,群殴事件发生后,韶关政府全力善后,新疆地方政府也派出工作组硓手处理,善后工作得到肯定。

据王青西介绍,韶关属广东较安定地区,六月二十六日凌晨二点在旭日玩具厂发生的企业内部员工群体斗殴,经公安部门调查,此事情纯属因谣言产生误会,因摩擦引发斗殴,定性是偶发、单纯、也是普通的治安案件。目前绝大部分伤患均出院,企业生产恢复正常,员工特别是新疆籍的员工得到妥善安置。以下是访问的内容摘要:

维族员工到韶关打工有政治考量吗?

旭日玩具厂是港资企业,用工比较多,现在员工在一万八千多,二期工程后计划用工五万人。政府也帮助企业在本地或由企业自己通过网路发布招工资讯,新疆喀什疏附县获得资讯后,派人来了解,看到企业的环境、工作条件都很好,待遇也合适,经过县里的劳动部门与企业协商,招募了三批共八百名员工赴韶关。第一批员工是五月二日到达,表示工作环境不错,以后几批维族员工陆续达到。

怎么会发生冲突的?

事发前十天的六月十六日,有人在韶关的网路上发资讯,造谣指有六个维族员工强奸了汉族女工,厂里不明真相的员工开始议论,有些情绪。二十五日晚上十一点钟,一位由老师带队来实习的技校女生,路过新疆籍员工宿舍门前,楼下有十来个维族员工坐着聊天,见到女生,有的人对她起哄,其中一个人跟着女生。小女孩害怕,不知为什么笑她。她回去跟老师说,老师陪她找新疆籍员工论理。这时有保安经过,进场了解情况,并要带其中一人到保安室问话,他们不肯去,发生了口角,惊动了周围的其他员工,最后演变为打架。

有多少人伤亡?

造成了一百二十人的伤亡,其中二个维族员工受伤较重,送到医院经全力抢救,最后伤重不治,不是在现场死亡。

事发后,政府采取了哪些措施?

政府第一是全力抢救伤患,全部送到韶关六家比较好的医院,新疆籍的受伤者送到韶关最好的医院救治。省里也派了专家协助。不惜一切代价,最好的医生都到第一线,用最好的药品;二是妥善安置员工,先将新疆籍的员工安置在公安局、体育馆等地,当天又安置到住宿条件较好的党校、技校,保证他们有较好的基本生活环境;两位死者,通过新疆工作组通知家属前来,家属希望尸体送往家乡安葬,我们按照他们的意愿,按当地的风俗,六月二十九日已送回新疆喀什并下葬;三是公安全力侦破案件,组织了三百多干警,找了一千一百多人调查,传讯了五十一人,目前已刑拘了十七个。

新疆籍员工中有没有人提出要回去?

新疆籍员工总体是安定的,他们来到这里逐步适应环境,收入也比较高。我们已采取措施,将新疆籍员工安排在新厂区工作,吃住、工作都安定。绝大部分稳定,个别提出要回去,我们尊重个人意愿。

开始网上流言维族人强奸了汉族女工,后来又传汉人强奸了维族的女工,有没有这两种情况?

这些说法全是谣言。我们严查造谣者,在网上发布资讯造谣的这个人姓朱。他们俩兄弟一起在厂里做工,由于表现不好,企业辞退他。过了一段时间又想去该厂,但工厂不收,他产生情绪,就在网上发布虚假资讯,制造谣言,已被拘留。

还有一种说法,事件不断演变,政府处理及资讯公布不及时,不透明,让造谣者有机可乘,政府有此失误吗?

政府的新闻处理是及时和公开透明的。事发后,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八点就通报了有关情况,包括案情、公安侦破的情况等。二十六日一天就以新闻稿发布了三条消息,将事情经过及处理情况向全国各主要媒体发布了,还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向在韶各媒体通报了事件发生的情况、伤亡情况以及现场处置和善后工作情况。在公安机关基本查清事件起因、经过后,我们又及时对外发布了资讯。我们把握几个原则,一是公开,二是及时,三是实事求是客观反映。

第一次来了这么多家国际媒体,韶关是怎么对待的?

我们欢迎媒体来采访了解事实真相,按国家的有关规定做好接待工作。宣传部门成立宣传报道组,协助媒体做好采访报道工作,尽可能为媒体提供方便。

政府成立了领导小组,主要的职能是什么?

二十六日早上十点,市委市政府召开了紧急会议,迅速成立了由书记、市长负总责,由市委副书记任组长的领导小组,负责整个事件的善后处理工作。还分别成立了几个大组,一是伤患救治组,负责医疗救治工作;二是员工安置组,负责新疆籍员工的安置工作;三是案件侦破组,负责查处在事件中负有责任的人员;四是维稳工作组,负责旭日玩具厂的员工安抚工作和厂区稳定工作。每个组都由一位市领导任组长。

不会改变用工政策

韶关外商投资企业用工紧张吗?

韶关是粤北的地级市,属广东欠发达地区,这么多年来,不断致力改善投资环境,发挥资源和土地的优势,也在发展一些工业,承接产业转移。这些年随着投资环境的改善,低成本的优势也吸引一些外商关注韶关,投资转移到韶关来。企业越来越多,需要的劳动力也越来越多。韶关本来是劳力资源大市,有丰富的劳力资源,也有很多输出到珠三角的发达地区。这几年,我们一方面继续输出劳动力,另一方面随工业的发展,需要劳动力的增加,有一部分输出的又返回来。同时也向全国各地按市场的方式招收工人。如旭日玩具厂,需要的劳动力很大,主要用当地劳动力,也作外来补充,到其他地区去招收劳动力。新疆疏附县看到该厂的潜力,和韶关的条件而来。

政府还会鼓励这样做吗?

韶关经济发展很快,过去三年的经济增长都高于全省的平均,投资增长也很快。外资企业以港资、台资为主,玩具、电子、资源等加工型的企业较多。金融危机下,韶关受影响不大,一些外资企业都有增长。站在政府的角度,要继续扶持企业,另外也鼓励企业采取各种形式吸纳劳动力,欢迎各民族的劳工投入韶关,不会因为这件事影响韶关的用工。我们认为,这是正常的经济活动,是互利互惠的双赢措施,本身是一件好事。作为东部地区扶持少数民族,支援劳动力转移,符合国家经济发展战略,也符合我们的民族政策,我们会继续积极去做。

从这一事件中,应汲取些什么教训,需要更注意什么?

总体上要继续改善投资环境,完善企业管理机制,同时要加强培训劳动力资源。在引入劳动力资源,特别是少数民族地区的劳动力资源时,要主动和当地政府沟通好,完善合作的机制。

超越种族矛盾的愿景:用什么照亮族仇杀的黑暗角落?

亚洲周刊邱立本/政治理想可以超越民族矛盾。如何让不同肤色、不同外表、不同种族基因的人都能在一面国旗下团结在一起,并且永远以这面国旗为荣。这不是政治神话,而是美国两百多年来多少惨痛与甜蜜的教训,值得今日陷于新疆危机中的中国人思考。

美国在一七七六年立国,就有一种可以凝聚不同种族与文化的论述,强调人人生而平等,追寻一个民主和自由的社会。它也因此吸引了来自全球的移民,要在这块新大陆打拼,发展出“被应允的土地”(The Promised Land)的理想,实现美国梦,但也立刻面对现实与理想矛盾的痛苦。

因为建国之初,美国的自由与民主并没有包括了黑人,甚至不包括妇女(美国妇女要到一九二零年代才有投票权)。为了黑人的政治权利,美国还在立国不到百年就打了一场血腥的内战,国家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军民伤亡的数字约百万人,才废除了黑奴制度。即使到了一九六零年代,美国的种族歧视和种族斗争,还是如火如荼。

肯尼迪(甘迺迪)总统和约翰逊(詹森)总统强势推动民权法案,落实黑人投票的平等权利,摘下了长期以来的伪善面具。就是在这种历史的转折中,美国终于逐渐化解了民族的仇恨与矛盾,在二零零八年选出了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

美国化解种族矛盾的秘密,在于社会上不断寻找美国理想的心灵制高点。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都不会漠视存在的种族问题,也不断回归建国时的理想,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用最理性和法治的方式来解决族群的矛盾。也就是说,无论是爱恨到了最高点,心中永远有宪法,也永远有一个拒绝消逝的美国梦。

其实中国也有中国梦。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时,就立意要建立一个平等的、没有剥削的社会。正是这种充满平等主义精神的论述,赢得了不少少数民族的心。一些老年的维族人,至今仍然怀念毛泽东的理念和政策。

但在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来,市场经济解放了生产力,但现实利益也取代了理想的追求,一切都是赤裸裸的算计。少数民族对于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否会有一种自豪感?是否会有一种可以当家作主的情怀?中国到底在什么时候才可以有一位奥巴马,以少数民族的身份出任国家的最高领袖?

这其实就牵涉到中国的政治改革的问题,怎样推动一个可以凝聚不同民族的政治纲领,落实一个权力平等的机制,让全民都可以公平参与权力的分配,进入一个具有公信力的游戏规则。

这就是二零零九年的中国梦。也许正是一场新疆种族矛盾的危机,刺激中国的精英来思考政治改革的紧迫性:政治理想可以超越种族之争;高尚的政治理念不是口号,而是消除低鄙政治斗争的动力。只要各族人民心中的理想火炬拒绝熄灭,终会照亮那些种族仇杀的黑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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