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大考古带来这样的事实:三峡的文明史与中华文明史息息相通。之前,这里是人们想象中一片充满野性和蒙昧的地域。现在,几乎没有人怀疑,在这片狂野的峡谷地带,曾经也有过大唐盛世和明风宋韵。
2003年6月8日,长江三峡中的水位陡然上升100多米,上升的水位使考古人员有机会登上西陵峡中的绝壁,有着种种神秘传说的古人崖葬被揭示出来。令考古人员惊奇的是,在骇然显现的3具古人尸骨旁,竟是数量多达10余件的青铜兵器。科学测定显示,它们来自2500年前。除此之外,一切都扑朔迷离。
就在这一天,三峡两岸的人们,看着渐渐上涨的江水淹过他们曾经的土地和家园。这是三峡工程的第一次蓄水,135米,三峡水域中从未有过的水位线。
兵书宝剑峡上的考古发现所显示的时间跨度,使人们对三峡神秘历史的关注已远远超出对它壮美景色的赞叹。1993年开工的三峡工程,使三峡东西两端600多千米的地带成为淹没区。而有关长江的许多人类历史之谜和答案,以及三峡先民留下的难以估量的丰富遗存,或许,就埋藏在即将被淹没的土地之下。
三峡工程建设的期限为1993年到2009年,巨大的文物抢救范围和迫在眉睫的蓄水期限,对于中国的文物保护者们意味着两种可能:创造奇迹或愧对子孙。
这是山东大学考古队第四次来到三峡库区开县的余家坝,23天过去了,这些位于彭溪河边的墓葬坑已持续发掘了近半个月。当土坑被挖到数米的深度时,几个探方中,成组的陶器呈现出来。栾丰石,山东大学考古队领队,他所带领的考古队是三峡数以百计的考古队中的一支。
在发现陶器后的第二天下午,更为重要的器物出现了,它们是成组的青铜兵器。或许因为年代久远,除了棺椁的痕迹,墓主尸骨已然不存。在远古中国,青铜代表着一个辉煌时代的出现。同时,青铜器所描述的,也是一个搏杀和流血的时代。
栾丰石(山东大学考古队领队):据我们采访,可能从民国时候开始,当地村民,姓余的一个村民在这里烧窑,烧窑要取土,取土的时候他挖土,就挖出过这种墓葬,当时他们不知道是墓葬,他们就说出土过铜器。
令栾丰石兴奋的是另一些背景:数量巨大而又风格独具的青铜器,让他感到自己已接近了一个名不见经传,却又隐约有着非凡历史的民族。而对他们进一步地寻觅,将会成为三峡大考古中的兴奋点。因为一个古代陌生民族的墓葬被如此大规模地发现,使余家坝成为三峡考古中的重点A类遗址。
彭溪河是一条通往长江的河流,三峡大坝二期水位将使整个彭溪河流域成为淹没区。神秘的墓葬一直延伸到河流的下游,这里正是彭溪河与长江交汇的地方。
20多年前,《话说长江》摄制组顺长江东下,此时的三峡地区还是考古学家远未涉足的处女地。摄制组拍下了三峡两岸这些富于传奇色彩的古建筑群。这些古迹因为处于峡江中的突出位置,历来为人们所熟悉,它们承载着三峡时光进程中的动人历史和文化。在今天看来,它们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富于地域特色的建筑和历代文人留下的诗刻碑赋中。
20多年后,这些处于三峡水库淹没线下的古迹,成为三峡工程地面文物抢救的重要对象,留下的这些珍贵影像,已经成为历史的记录。对庙宇建筑的整体搬迁,从拆除到重组都精细到了一砖一瓦,其迁建的难度,远甚于当初古人对它的修建。绝壁上的古人题刻被整体切割移位,这种方法曾被用于古埃及文物的保护,但在长江三峡,特殊的地质形态却带给保护者们新的课题。
造堤筑墙是另一种保护方法,它能就地延续古迹所在的山体和植被的生命。2003年6月,这是一个令中国的文物保护者们感到欣慰的年月,整个世界都看到了,这些在三峡水库一期水位线上再生的奇迹。
温光林的先辈曾是巫山县大昌古镇的望族。作为三峡移民,温家的大儿子一家已在2001年迁往广东。现在,祖上留下的宅院是古镇中最重要的文物。
温家大院建于明末清初,占地300多平方米,是二进四合院,在形式上沿袭了中国传统的徽派建筑风格,运用砖木作为主要建筑材料。同时,大院在修建中又融进了三峡地区特有的穿斗式建筑风格,雕梁画栋,勾心斗角。
温家的家谱上显示,这个家族已在这里繁衍了11代,家族更早的历史,已成为谜团。
2005年新年伊始,重庆市博物馆的古建筑专家龚庭万就一直呆在大昌,大昌处在三峡水库二期水位淹没线下。除了温家大院,整个大昌古镇都是要实行整体搬迁的重点地面文物。
龚庭万(重庆市博物馆古建筑工程师):从屋顶的上部拆下来,每一件完好的东西都要编号,特别是分瓦顶、大木构件、石柱基础3个大部分。
大昌古镇将搬迁面积达6000多平方米的古建筑和文物,其中有30处民居、2座古庙、3座古城墙和城门。根据迁建设计规划的要求,古镇建筑中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必须在复建中复原。
大昌古镇迁建的地点,仍然被选在距古镇30多千米外的大宁河边。为了保持古镇地貌原有的样子,一座巨大的山体正在被夷为平地。
大宁河是长江三峡河段中最大的支流。长江支流中的这种平坝,一直是考古学家关注的地域。从1994年起,考古学家就在大昌进行持续发掘,他们发现的仍是一个古代陌生民族早于3000年前的丰富遗存。
大宁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是三峡中的巫峡,考古学家认为,数千年前生活在大昌谷地中的居民,最早应是从巫峡口进入大宁河谷。
王川平(重庆市文化局副局长):三峡工程当中的文物保护,在重庆库区,加上三峡博物馆的建设经费,一共超过14个亿,全国二十几个省市的文物保护力量都到重庆来了。所以国家文物局开玩笑说:重庆的三峡文物保护工作,让你们重庆市的文物局几乎变成了一个小的国家局。
为了给陆续出土的三峡文物找到一个永久的家,在重庆市中心,一个巨型博物馆正在修建中。自从三峡库区文物保护工作开始后,王川平几乎每天都要奔波于各种相关的现场。
这是一座在三峡工程大建设和三峡文物大抢救的背景下即将诞生的博物馆,有着超越常规的建筑规格和规模,因为特殊的背景和用途,它被称为中国三峡博物馆。在三峡文物的发掘与保护中,作为库区所涉文物保护范围最大的城市,重庆开始有机会对自己漫长的历史脉络进行梳理。史籍记载中,远古的重庆城在3000多年前由一个来自三峡的民族“巴人”所建。今天,巴仍是重庆的别称,但所有关于巴人的脉络都已在岁月中变得模糊不清。
余家坝的考古工地旁,移民们正忙着拆房,房屋下面的土层,是考古队将要发掘的规划范围。因为移民们都忙着搬迁,考古工地上挖方的人手短缺起来。
工地上,青铜兵器仍层出不穷,接近千件的数量,已经可以装备一支古代军队。这些兵器使记载和传说变得真实起来。现在,它们被认为与古代在重庆建都的巴人有关。另一个关联点是兵书峡和大昌谷地中的发现。古文献对巴人的记载言简意赅:“巴人尚武,在重庆和三峡干流上多次建都,战国后期被秦国所灭。”
助手王芬和考古队员正在对出土的陶器进行细心地清理和修复。大量出土的陶器带给栾丰石的另一些推想是:巴人当时可能已有发达的农耕文明和商贸。
这些形状奇异的陶器和它们的碎片在距离彭溪河不远的另一条长江支流甘井河上被发现,数以亿计。据推测,它们可能是早期巴人制盐和售盐的容器。这个发现,印证着栾丰石的推断。最重要的是,这些碎片是一个重要的文化堆积层中的主体部分。土层以陶片为主体,这些陶器碎片描绘出三峡先民6000余年来生生不息的故事。这个在考古学上被称为文化层的土堆,从新石器时代一直延续到现代,长江三峡数千年时光中的遗韵都被浓缩在这里。
王川平:三峡是巴人长期生活的一个地方。三峡能有古代的文明,是巴人开发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巴渝文化和三峡文化的前一段,它们是重叠的,甚至可以说,离开了巴人谈三峡谈不清楚,离开了三峡谈巴人也谈不清楚。
考古学证实,远古时期,在长江三峡两端的平原上曾生活着具有高度文明程度的楚人和蜀人。而中间狭长的大峡谷,却一直是历史文化的模糊地带。三峡大考古使一个史影中的民族渐渐显露:学术界将其称为“巴人”。在过去的漫长时光中,巴人的东出和西进曾带来“巴楚文化”和“巴蜀文化”。之后,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三峡成为中华文明南传北递和东传西递的枢纽。
最早的巴人遗迹,被怀疑与瞿塘峡中发现的“大溪文化”有关。“大溪文化”丰富多彩的遗存,展示出它们的主人5000年前曾有过的精致生活。这个中国新石器时代的标志性文化就诞生在风高水急的峡谷中,难以想象千百年后,当长江三峡中的水位漫过亘古未有的高度时,峡谷居民们漫长的生活情景开始浮现。他们难以计数的生活器物被后人找到,这些神秘器物包含着时空更替交错中的种种“密码”,器物的主人来自黑暗中的神情仍停留在那久远的一刻,他们使三峡的过去呈现出质感和气息。
王川平:我想在坐的每一位都知道这工程的份量,我在这里就不想多说了。
2005年3月,三峡文物抢救中难度最大的保护工程——白鹤梁题刻原址水下保护工程协调会正在进行。工程最终选择了中国工程院葛修润院士提出的设计方案:在40米的水下建一座博物馆。
葛修润:我关心的是钢管的焊接必须在无水的状况下焊接好。
从1992年起,来自全国的各类专家已致力于重庆涪陵白鹤梁题刻的保护,当保护进程在各种方案的争论和否决中陷于僵局时,葛修润富于创新的保护方案脱颖而出。
在长江的枯水季节,这些昙花一现的奇观被拍摄下来,它们大约在三五年左右才能完整地露出水面一次。这是一段长约1000多米的石梁,石梁上刻有自唐宋以来许多古人用于水文记录的石鱼、石鹤图案以及与水文有关的诗赋,它们记录了长江72个年份的枯水水文资料。这是迄今发现的世界上最早、规模最大的枯水位水文题刻。
对白鹤梁题刻保护的强烈反应来自于即将面临的残酷事实:那就是三峡水库建成后,它将永无见天之日,并在水库完工30余年后,葬身在淤泥之中。
白鹤梁保护工程于2003年2月开工,两年后,工程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三峡工程二期蓄水时间的提前,使保护工程变为“背水一战”。
王川平:白鹤梁由于三峡提前蓄水到156米水位,为了保证施工的完成,所以我们原来制定的3年工作计划,必须在两年,也就是2006年完成。所以我们实行了一个严格的倒计时,就是按照天数倒着来,从后面往前排。白鹤梁的倒计时在这个枯水期,就是2004到2005年的这个枯水期,必须完成导墙,工程的导墙,参观廊道最后的封顶。
到2005年年末,白鹤梁保护工程的水平交通廊道已全部完工,斜坡交通廊道也基本完工,工程推进到保护体中的各项设施的安装工程。葛修润心目中的水下世界开始渐渐地显现出来。
葛修润(中国工程院院士):这样的方法保护白鹤梁题刻可能是最好的方案。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已经证明1300年来它埋在水中没有被毁坏,今天我们用同样的水质,就是长江水过滤掉沙质的水来保护它,那么它还是像以往一样长年在水中,这可能对白鹤梁能够长期地存在下去是很重要的。
无压容器的科学原理在于水库水位与水下壳体内的水位保持相同,这使得水位的变化,无法影响壳体内外的水压平衡,这是当今世界上第一个40米深度的水下博物馆,许多年后,人们会在梦幻般的长江水流下,回到远古的时空中。
现在,这里已是一座巨大的宝库。对于每一个参观者,这都是一种奇幻般的感受和触摸。三峡数千年的文明图景,都被浓缩在这里。这些来自5000多年前的美丽彩陶,如今已与它们的主人一同躺在博物馆中,展示出中国古老文明中的一个特殊背景——新石器时代。
三峡考古中出土的青铜器,具有中国青铜文明的相同标尺,它们从3000多年前的商代一直延续到战国秦汉时期。青铜器的铸造水平和社会属性也堪与同时期的中原地区相提并论,它意味着这片峡谷中曾有过的金声玉振和金戈铁马时代。
这些与青铜器来自同一时代的精美玉饰,散发着幽深温润的光泽,令人叹为观止。三峡大考古带来这样的事实:三峡的文明史与中华文明史息息相通。之前,这里是人们想象中一片充满野性和蒙昧的地域。现在,几乎没有人怀疑,在这片狂野的峡谷地带,曾经也有过大唐盛世和明风宋韵。这一切带给这座博物馆一个惊天数字——30万件。因为时间和命运,它们曾长久地沉默在长江三峡巨大的土层下。
直到2005年年末,栾丰石和他的考古队仍然呆在余家坝。和库区的许多考古队一样,在三峡大坝最高水位到来前,他们仍然在与时间赛跑。
栾丰石:原来我的分析,是那边最有可能有,结果一挖就出来5个。
在三峡考古中,发现了一百多处巴人遗址和墓葬,但墓主遗骸大多朽残不全,他们神秘模糊的形象来自这些青铜器。少量保存完好的巴人遗骨来自西陵峡边的清江支流中,复原专家为我们带来一个3000多年前的巴人形象,至此,长江三峡中一个古老民族的面容和他们远去的生活,在我们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在大昌古镇上溯数十里的大宁河谷中,一些古老的悬棺仍然停泊在险峭的绝壁上,它带给我们的仍是一个神秘、深远和被厚重历史所眷顾的三峡。(编导:王影/摄影:王影 朱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