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11/流亡藏人领袖告别贵族宗教执政

独家专访西藏流亡组织新任首席部长洛桑桑盖

亚洲周刊纪硕鸣/拥有哈佛大学法学博士学位的洛桑桑盖,在选举中以五成五得票率获胜,当选西藏流亡政府新任首席部长,改变了一直由宗教或贵族掌控的传统。洛桑桑盖曾加入主张藏独的藏青会,但他在选举期间提出支持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二零零五年他曾访问中国。

当印度北部山区达兰萨拉夏天雨季进入八月尾声时,也是新当选的西藏流亡政府首席部长洛桑桑盖就任的时刻。在今年三月新一轮的海外流亡藏民的投票选举中,美国哈佛大学法学博士洛桑桑盖得到超过两万七千多票,以五成五的得票率获胜。这是达赖喇嘛期待民主制度以来第三次直选,洛桑桑盖以一位没有行政经验的候选人击败了二名前部长,更改变了达赖喇嘛率领的流亡政府一直由宗教人士或贵族掌控、传承的历史。而选前,达赖喇嘛提出将完全退出政坛,意味着这一届流亡藏人的首席部长需要独立行事,并首次不需要向达赖喇嘛宣誓。

洛桑桑盖的父亲是僧侣,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逃离西藏,母亲也是同一年出逃,两人在印度的西藏难民村相识,随后在印度大吉岭附近一个村庄开始了流亡生涯。作为贫民的儿子,洛桑桑盖在流亡藏人学校受教育,在大吉岭的藏人难民中心上高中,获印度德里大学荣誉文学士、法学士学位。一九九五年,他获得福布莱特奖学金赴美国留学,获哈佛大学法学硕士,并于二零零四年获哈佛的法学博士学位,毕业后继续在哈佛法学院任研究员。

洛桑桑盖在学期间曾加入过西藏青年大会。这是一个被认为政治观点激进的流亡藏人组织。因此,洛桑桑盖也被认为政治主张属独立。但在选举期间,洛桑桑盖主张支持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提出团结、自助、改革三大理念,以中间道路作为竞选主轴获得支持。虽然达赖喇嘛坚持退出政坛,但这次流亡藏人的选举,中间道路仍然是令人关注的政治主张。

早前公开反对达赖喇嘛中间道路、主张西藏独立的自由学者刘克先尽管曾经在竞选流亡议员时呼声很大,但最终落败。他对亚洲周刊表示,因为在网络上批评达赖喇嘛的政教合一,要达赖喇嘛下放权力,并用了“老和尚”这个词,触犯了宗教信仰的敏感神经,引起藏民,尤其是南部寺院喇嘛们的指责,影响了选票。刘克先认为:“事实上,我讲的是政治层面的问题,维护达赖喇嘛尊严的是宗教礼仪,即使达赖喇嘛全退了,他说一句话,政治和宗教还是难以区分。”

这一届流亡议会的议员选举,新上任的议员占了一半,刘克先很注意这样的变化,“虽然与我曾经提出的反对中间道路的议员将超过一半的预计有差距,但新议员大都不赞同中间道路”。刘克先支持洛桑桑盖,指代表着流亡藏人社会脱离传统的象征,但他也批评洛桑桑盖的政治主张模糊。刘克先新当选了“九十三前政治犯组织”执行会长,要利用政治组织的平台走上政坛。“我不支持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但支持他退休。我赞同独立,但同样主张理性非暴力。”

曾经在拉萨街头抗议而被劳动教养的前西藏大学的女学生岗拉娟,二零零三年用了近二个月的时间翻越雪山来到达兰萨拉,这次新当选为流亡议会的议员。岗拉娟支持洛桑桑盖,他“代表了年轻一代,不是上师、喇嘛,做错了我们可以批评指责,更能体现民主和自由;他母亲卖掉三头奶牛中的一头供他上学,证明努力可以成功;他和奥巴马一样,没有贵族、宗教的背景和色彩,改变的理念也同奥巴马一样”。

也有政府工作人员并不看好支持中间道路的洛桑桑盖,在流亡藏人安全部门担任翻译的丹增德丹向亚洲周刊表示,议员中激进者比以往要多,社会上公开反对达赖喇嘛中间道路的声音也比以往增大。“洛桑桑盖表面上支持中间道路,但这不是真正的洛桑桑盖,要他任职三年后才能看得出来。”丹增德丹认为,目前,流亡政府人员中支持洛桑桑盖的不多,执政有难度,但三年后,洛桑桑盖站稳,达赖喇嘛在政坛影响力减小,才会露出洛桑桑盖的真面目。丹增德丹认为,流亡藏人的第二代都没去过西藏,他们对西藏的印象都不深,玉树地震,他们会觉得很遥远,这不利解决西藏问题。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在达兰萨拉流亡政府的会议室,洛桑桑盖接受了亚洲周刊的独家专访,他称,这是当选后接受首家中文媒体的访问,并以汉语连说:“你好!”洛桑桑盖有限的中文是在哈佛读书时学的,他说,本来就学得有限,又没有机会常去中国,所以退化了。不过,洛桑桑盖的流利印度语要远远好过普通话,在印度有良好关系。他当选后,印度很有实力的基本教义派一号和三号人物亲自到达兰萨拉道贺支持,旗下新德里电视还专访了他。

洛桑桑盖首次向亚洲周刊透露,二零零五年,他曾经以学者身份去中国,到北京大学、民族大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参访、交流。他说:“对北京印象深刻,是一个很有文化的城市,上海菜很好吃。”不过,那次唯一中国行的经历也留下终身的遗憾。

那一年正好是父亲去世一周年,他期望为近五十年没回家乡的父亲到拉萨大昭寺烧柱香,但被当局婉拒。北京官员称,拉萨不够人手接待他,洛桑桑盖当时开玩说,中国有十三亿人,怎么没人接待我呢?他提出当天去,烧完香就返回,还是没有得到同意。“那时给我的印象是,中国官员连起码的情感都没有。”

访问中,洛桑桑盖强调,任期内会信守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我之所以当选,证明了流亡藏民绝大多数支持中间道路”。不过,访问最后,洛桑桑盖又补充强调:“历史上的西藏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现在的西藏是一个殖民地。”这句话似乎另有潜台词。洛桑桑盖尚未上台,流亡社会已有改变,正在酝酿取消“流亡政府”的名称而改以“流亡组织”,一种说法是因为北京不会承认“流亡政府”,改为组织有利接触北京;而另外的解读是,西方国家也不便承认“政府”,但容易认同“组织”,甚至可以提供资助。以下是访问的主要内容:

这一轮选举打破传统,是否是流亡藏人的时代转折?

转折一定是,但我还不是从这方面去思考。最基本一点是达赖喇嘛赐给我们民主,在民主的框架下,任何一个人都有权力竞选。虽然我的前任首席部长桑东仁波切是一个宗教人士,但我们要承认,他也是一个民主选举出来的领导。传统的宗教与贵族退出历史舞台,这不很重要,最主要的是民主进程。我个人认为,达赖喇嘛赐给流亡社会的民主素养越来越成熟了。

流亡藏人的第二代,会和他们的父辈不一样吗?

中共一再讲,老一辈的流亡人士结束后,新一代人无法继承西藏未竟的事业。我当选最重要的信息是,西藏的事业延续不断,老一辈流亡藏人很平稳的把他们的权力和事业交给新的年轻西藏一代。西藏的事业在没有解决西藏问题时,一定会延续下去,这是上一辈对新一代的期待。

大部分流亡藏人投了你的票,他们期待什么?要改变什么?

改变,是民众看到了需要变化的大环境。我竞选时有改变的十问十答,但大方向不会改变,也就是说,达赖喇嘛提出的中间道路政策不会改变。达赖喇嘛讲的,对中国人民的尊敬不会改变,与中国人民加强交流是一个大方向,这不会改变。我个人讲,我喜欢吃中国菜,麻婆豆腐很好!有不同的中国朋友,这都不会改变。但提高流亡组织的执政效率、教育等要有变化、发展。

你对汉人及汉人社会了解吗?

我在哈佛有机会跟中国学生、学者交流。八九天安门事件后,这种交流就开始了。二零零零年后,我每年组织研讨会,专门邀请中国的学者参加,开始的时候很困难,大家相互有些猜疑,开完会互相也不会讲。二零零三年,达赖喇嘛到哈佛大学访问,我邀请了三十五个学生、学者与达赖喇嘛对谈。我觉得,汉藏学生、学者之间的交流很重要。

现在身份有变化,作为流亡藏人的政治领袖,你的责任到底是什么?

最主要的责任是让西藏恢复自由以及让达赖喇嘛回到西藏,也就是回到他的家。这是我在任时最大的职责。其实,这不仅是我个人,更是境内外西藏同胞的愿望,为实现这个愿望要去奋斗和努力的;我们毕竟还是一个政府,有财政压力,要规划财政预算;我是在流亡的学校中成长的第二代。我觉得藏人的教育很重要,我会将藏人的教育作为我的第一要务,民族的发展与教育是分不开的。

你的最大责任要让达赖喇嘛回到家乡,但主要的是与北京沟通,你有何优势找到新的路径?

中共领导存在方式是金字塔型,我们要与金字塔顶端的交流。但这么多年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无法突破,没有达到最高层领导的对话。我公开讲过,如果能同中央最高层对话,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可以。我们一直敞开心扉,不能突破的原因来自对方,是北京方面阻碍了继续交流。如果北京方面可以开门,哪怕只开一个小小的门,手指头可以进去,就争取手指头进去,可以有拳头大小的门,我们争取整个身子进去。我们一定会继续努力与中共高层对话。

二十多年了,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在流亡社会中还有多大的支持度?这条路能否成为你的执政思想?

中间道路是我的竞选主轴,在流亡社会中有人对中间道路失去信心,因为多年来中间道路没有实质的成就。也有人会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支持中间道路,是因为信仰,因为中间道路是达赖喇嘛提出来的。绝大多数人都信仰达赖喇嘛,所以才支持中间道路。我觉得,我这次竞选的理念和方向是中间道路,获得大多数民众支持,我不是宗教领袖,没有信仰问题,这是一个理念和达赖喇嘛的内容一样。我相信,绝大多数民众心底是支持中间道路的。所以我们继续我竞选的承诺。

但没有达赖喇嘛主政,推动中间道路会不会更困难一些?

目前为止,我对中间道路的推广抱很大信心,选举中看到民众对此有信心,但未来怎么发展完全不能定论。解决西藏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不是你有意愿就可以解决,而是要中共高层官员的思想开通,如果现在一直关着门,特别是西藏境内的藏人没有这么大的耐心等待。最关键一点就是达赖喇嘛迟迟不能回家,西藏问题迟迟不能得到解决。中间道路不仅是我个人的主张,是流亡议会决议成为政策,如果流亡议会按民意要改变这一政策的话,我必须要依照议会的决议来改变我执政的方向。

你曾经是藏青会执委会的委员,目前还认同藏青会的政治理念吗?

青年会本身是一个非政府组织,我们实施民主,虽然意见不一,但我们要尊重他们。现任首席部长也曾参加过青年会,流亡社会很多部长都从青年会出来,青年会也是培养流亡藏人领导人的摇篮。但随人的年龄增长和成熟,会有转变,我的中间道路理念也不是在竞选才形成。是和中国人的交流中,我觉得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是实实在在争取双赢的路,我才支持。

你长期接受西方教育,有美国的背景,美国给你什么支持?

在美国学习,与很多师长、现代企业家、领袖交流,获得很多经验和知识,我觉得在美国这段时间,对我心理成长起到重要作用。美国政府除了给了我奖学金以外,没有其他的支持。但我希望美国人民了解支持西藏,我当然更希望印度人民了解支持西藏。流亡社会的延续和成长与国际社会的支持分不开。我作为民选的藏人领袖,有责任向国际社会诉说境内藏人的苦况、他们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