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10/厚重的凤凰古城

(星星生活专稿/作者:邓乐文)初春时节和几位老友相约去了趟湘西,回来后,心中挥之不去的可能要数凤凰古城了。

凤凰古城位于湘西腹地,也就是沈从文笔下的那个边城。她一直是我心中很美的一个梦境,她的美、布局和格调,雅中略带点邪,这种独特,吸引了很多远方来客。

凤凰古城除她的自然景观外,其本身还是本沉淀在历史中的厚重的书,有着很浓的人文气质。书中有几个重量级的人物,包括沈从文、陈希龄、熊宝箴、黄永玉。他们带着烟尘走来,可以说读不懂这几个人,就读不懂凤凰古城。他们是古城之魂。

沈从文可称得上中国乡土文学的开山鼻祖。当老舍在北京开设了一座茶馆时,他却在湘西营造出一个边城。后者的田园气息,与前者的市井习俗形成了不同风格的对照。

我们到了凤凰古城后,首先去了沈从文的故居。他的故居给我们提供了他早期创作生涯的实景实物。乡村的小屋子,可谓很土很乡气。墙上挂着他的伴侣张兆和的青春照,风采依然,楚楚动人,不愧为北大校花。这是他带着她回家乡时照的,但那不是翠翠。

沈的文笔很干净,既不像鲁迅那样含毒,也不像张爱玲那样怪癖。他仅仅是用缓慢的节奏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结构是三角形的,结尾部分处理得凄美而又悲凉。

其实,自近代以来,读书人体验到了一种压抑以久的苦闷与彷徨。渴望着摆脱羁绊、远离腐朽并寻求精神上的释放。沈从文的文章恰当其时的把这种渴求诉说出来,并转化为一股乡愁。可以说,边城给读书人建造了一座避世的庙堂。

从此,边城就成了读书人心中的一个情结,他们都渴望着走进这个地处湘西的桃花源,“避秦隐居,不知有汉,更惶论魏晋了。”

可是当我们沿着沱江上行七百里,进入边城,想象力落到了实地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古城已不是一块偏僻的净土了,商业与旅游早已浸入。水山也不像他描写的那么清秀,水很浑浊,群鸭戏水、船工慢摇的画面已经荡然无存。美好的意境也许就像每个人的初恋一样,永远的消失了。对此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在沈从文墓前默默的肃立许久。他已经永远地躺在了古城山坡上的草丛之中,就像当年从这个小城走出一样。他本人就是一块天然未琢的石碑。他含笑离开了已经品尝了几十年的沧桑。他的骨灰是他的孙女沈红按照他的生前遗愿,捧送回来的。他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着他、呼唤着他的翠翠的身边,在青山绿柳当中沐浴着夕阳。

沈从文的一生厌恶功名,他的文章一经问世,便引起共鸣,经久不衰。他却始终淡然处之。就在诺贝尔奖第二次向他提名的那几天,他却悄然离世,他在躲避这项荣誉。他和鲁迅、钱钟书一样,都仅仅因为死,而与诺奖擦肓而过。他死后,同样以湘西为体裁的华裔作家高行健摘取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从沈从文的墓地回来之后,我们又踏访了熊希龄的故居。

熊希龄,凤凰人,苗族,民国时代的第一位内阁总理。他是第一个提出对凤凰古城加以妥善保护的人。他的意见被采纳并得到了历代执政者的认可,使得古城风貌能够比较完整的保存至今。这是一件于国于民的好事,但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凤凰古城却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难题。

除了城墙、石桥之外,整个古城都显得很脆弱。先看看她的态势,即便是风韵犹存,也已经是徐娘半老。沿着沱江老岸,老屋就像多米诺排骨般的顺着山势排列。而最底层的吊角楼也仅仅是靠几根青苔发绿的木桩支撑着,这些木桩顽强的矗立在水中,不堪重负。

山城似有欲坠之感,若不是刻意维护,怎经得起风雨飘摇?再来看看她的内部结构,沿岸延伸出来的小巷子,看起来就像一线天,一个个木制的房屋相互间很逼仄,在这里尽管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旧事,但老龄化的现像日趋严重。整个色调太暗,大有溃败之势。

这就触及到了古城建设中一再碰到的一个难题,文物古籍是保护其原有生态的原汁原味、修旧如旧?还是按照新兴的城镇概念,使旧的局面瓦解、移风易俗,推陈出新?如果不是熊希龄的建议,小木屋早应逐步拆迁,民居格局也会花样翻新。

但问题是如果迁走原住居民,同时也就迁走了原著文化,也就失去了生活现场,留有空壳做为布景,徒有虚名。即便是妥善保存也如同风干的木乃伊。文化有她的自尊,社会却要向前发展,这是一种尴尬。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熊希龄因不满袁世凯的帝制复避,愤然辞职。而他所倡导的古城保护,结果却成了建筑领域里最具典型意义的王朝守旧。基辛格讲过,当大厦将倾时,最难的不是推倒它、摧毁它,而是挽留它、辅佐它。以熊为代表的历代的建筑界的守旧派、复古派,用心何其良苦。可是,即使他们守得住古城的形骸,又如何守得住古城的灵魂?意识形态本身并不是摧枯拉朽的直接动力,但是意识形态所引起的社会变革,却成为城镇变迁的幕后推手。

凤凰入口处挂了一个大幅山水画,写着“为了你,这座古城已经等了一千年”。今天,我们终于来了,我们看到了这座古城的最后的风烛残年,但一想到这座古城将走进历史博物馆,心中难免生起一丝惆怅。

此外,还有一种现象,走在街头巷尾,许多仿古的店铺夹在其间,很扎眼,店面招牌都是假古董,我们看到了一种不真实。这也是我们找不到沈从文笔下那个可爱田园的原因。这也应了古人的那句诗:“画工也爱翻新意,错把真山做假山。”
参观的第三个凤凰之人是陈宝箴。他是一位不能被轻视的人物。

在近代史上,他本应被浓墨重彩的书写一笔,但却被有意的疏忽了。他的故居在今天凤凰的小巷子里,被周围的商业气氛包围着,如鸡笼鸟舍一般。

陈列馆里,记录了他的两件事。第一、在光绪变法年间,他是唯一的地方诸候中的积极支持者。失败后,他又不惜身家性命,力保梁启超,颇有血性。由此他被免职,并被慈禧赐死,很惨。第二、他亲手打造了一个文化贵族的世家。这包括他及他的儿子,文坛泰斗陈三立,他的两个孙子,诗坛泰斗陈师曾以及史学泰斗陈寅恪,真是泰斗世家。

尤其是这最后一位,大名鼎鼎,虽然晚年双目失明,但却以“学术之自由、人格之独立”的铁骨铮言,照亮了整个大陆的学术界,被引为知识分子的骄傲。陈宝箴的一家四口,在今天出版的大辞海里能够被同时收入名人条目,实属罕见。但是,到此为止,陈的陈列馆里除了以上这些,却避开了另一个重要内容。这个内容,也许会触及到某些敏感话题的底线。

如果说中华民族是炎黄子孙,这句话,对于我们今天已经成为天经地义,但实际上它却伤害了另外一大批人。被炎族、黄族打败了的蚩尤,至今仍被一些部落和族群尊为祖先,这就是当年败退到湘黔一带的苗族和土家族。

古人曾说 “得中原者得天下”。失中原者,就只有到深山里采用火耕方式,以图生存。这种退步说明了这个部族的落后之处,但他们身上也留淌着先人的血液,他们在偏僻的角落里,被遗忘、被践踏,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华夏的后裔。做为一种记忆,世代沉淀下来的流离感、耻辱感如黑匣子一般沉寂。湘西一代,民间流行的蛊毒、赶尸、傩符也正是这种怨恨的扭曲形态。

一朝战败万骨枯。湘西,做为历届的朝代存亡的重要战场,它地处中原与西南边垂的交通要道,同时,也是历代版图中汉苗之争、汉土之争的分水岭,这里常有事端,冤魂颇多。做为从战争中走过来的民族,湘人尚武、苗家好斗,这已经成为这个民族的习俗。凤凰古城外的南长城,就见证了这一段曲折的史实。

陈宝箴当时做为凤凰道台,得到曾国潘的赏识。后又被提为湘黔巡抚,深受慈禧的器重。陈做为封疆大吏,如何解决湘西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就显得尤为举足轻重。他在任期间,平息了近代以来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苗族暴乱,同时又能够怀柔安抚,化干戈为玉帛,表现出高超的政治智慧。后来他又亲自赏识并提拔了苗族神童熊希龄,并使后者最后登上了总理的宝座。他的这些举措既维护了民族之间的长治久安,又向苗族示以了真诚,是具有深远意义的几步好棋。但是今天,对这些却很少提及,他的经验教训,至今仍有价值。

时过境迁,历代的欠帐总要归还。如何给失败者及其他们的后代抚平创伤,如何给蚩尤平反昭雪,这是祭祖大典时应考虑的涉及大政统一的问题。幸运者不应该忘记,命运对于不幸者曾经是多么的惨酷。苗族和土族虽然不像台独、藏独那样形成苗独、土独,但是苗疆与土疆的情结确是延绵不绝,时有发生。他们对于大汉族是否会采取某种程度的不合作,不能不察。

当然,从另一个更广阔的视野来看,胜者称王败者寇,历史已经过去,今天,应该淡化矛盾。炎黄这个概念已不是原始的、侠义的地理概念,而是包括蚩尤在内的大中华的概念。应该做的是给予败者更多的尊重并倾听他们的声音。

我们走进凤凰古城所接触的最后的一位人物,便是黄永玉。

黄永玉,凤凰人,猴票的设计者,当今画坛三杰之一,怪才,十几岁便离家走出,一生颠波,狂傲不羁。同时又是一架开足马力的赚钱机器。他是时代的幸运儿,合上了全民大发财的足音。他在当今画坛上与吴冠中、范增身价等同。具备了以上这些条件,使他成为许多艺术青年的偶像。

当我们乘游艇靠近黄家大院时,已经是残阳落尽、华灯初上了。眼前的情景不禁使我大吃一惊!围绕着黄家的江堤与街巷,简直成了一座声浪喧嚣的不夜城。在露天画廊和摇滚歌厅里,摩肩比踵地挤满了各种人,包括嬉皮士、颓废者等等,他们聚在一起,规模之大,超乎想象。这是一个躁动的、宣泄的、令人焦灼不安的场所。而所有这些,似乎都汇聚在一面旗帜之下,这面旗帜就是黄永玉。

以前,我并不喜欢噪音文化,这种场合,我感到很陌生。但这次却觉得很新鲜,富有刺激性。异乡的夜色很迷人,如果我不稍微放纵一点,似乎就显得很不得体。在“抱抱桥”上,可以与素不相识的异性相拥,在“私奔吧”里,可以闻到风流寡妇的香水味。当然,这些都仅仅是过眼烟云。沱江之畔成了一个暧昧的江畔,但是,这里并没有贩卖色情。

黄家的那座豪宅,临水望山、五六层高,占地数千平米,足以彰显主人的尊贵。现在,作为这个大PATTY的中心,这座豪宅已经是灯火辉煌了。而这座宅子仅仅是他在全国乃至世界众多豪宅中的一座,他的豪宅都由他亲手设计并打造,因此,更是一件件价值不菲的艺术珍品。其实,真正的画坛艺术总是与时尚、与音乐流派、与各种思潮相互沟通并相互包围着。他经常在这里邀请各界名流高谈阔论,开怀畅饮;也经常答谢父老乡亲,挥毫做画;这是他的激情与本色。有一次,我在电视中看到对他的专题采访,连一位央视的著名主播走进他的这个宅院,都吓了一跳。这种气派与气势,显示出一种大手笔,却并不嚣张。

夜已经很深了,喧嚣的声浪渐渐的平息下来。我不禁坐在江边怅怅的发呆,半天还没有缓过神来。

黄家大院作为一个符号,折射出了凤凰的五光十色。做为放飞孤独的宫殿也罢,做为孵化第三者的鸟巢也罢,都不为过。这种聚会如果做为一座桥,不知通向何方?当然,这些青年人,可以依赖这种气氛锻炼生存能力,也可以借着本拉登发挥艺术灵感,这都是他们各自的自由。都是匆匆过客。也许他们在用现代的色彩给这座古城增添一抹亮色?但问题是,凤凰古城收留了他们,因此,凤凰是否却又糟蹋了自己。做为一个世界级的文化古城,应该最终明白自己的定位。

古城给予我心灵的撞击,是始料未及的。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湘西凤凰走出的这几个人,他们身上各自不同的灵气、率真、韧性、刁蛮与傲骨等等,从不同的侧面,反映出这片水土所赋予的特有的气质。由于他们,古城有了厚度与份量。同时,他们又都给后世留下了一些未解与悬念,这也是凤凰的魅力之所在。

离开之后的好几天,我还沉寂在余味之中。无论是苦涩、悲凉或者是甘甜,都值得我回去以后慢慢地咀嚼与品尝。

希望在大雪纷飞的季节里,严寒清爽,能够洗掉这里的乱和浊,万赖俱静,能够迎来下一个年度的春花初绽。那个时候,希望能够重新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