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25/独闯北极的七旬华裔老人

作者:邓嗣源/夜幕刚刚降临,一辆蓝色的“灰狗”长途大巴士,静悄悄地,从卡尔加里(CALGARY)出发,这趟车的终点是加拿大最西北的育空特区(YUKON TERRITORY)首府怀特霍斯(WHITE HORSE)。车厢里约五十人,仅有一个华人,且是位老者,穿戴红衣红帽,十分显眼,他就是七十三岁的张先生。他的目的地,却是位于北纬七十度左右的依努维克(INUVIK)和图克托亚克图克(TUKTOYAKTUK),两地均处于北极圈内,依努维克是加拿大西北特区靠近北冰洋的一座中心城镇,而图克托亚克图克是紧靠北冰洋的海港。

“我要去北极圈了!”前几天,张先生见到熟人就这么说,笑眯眯的。听到这话,别人一下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乎都有同样一个问题:“北极?去北极干吗?”“去实现我的梦想!”张先生更加笑眯眯地,挺了挺稍稍弓起的背。

这话更令人惑然,心想这老人年逾古稀,背部弯曲,满脸皱纹,一头灰发,跟着儿女来到加拿大,该当清静地安度晚年,怎么居然还有梦想?怎么会想到要去北极,那荒无人烟的冰冻世界?有个熟人跟他开玩笑:“梦想?靠梦想能过日子?”
“靠梦想不但能过日子,而且能过好日子!”张先生歪着脑袋看着对方,还是笑眯眯的,两颗褪了色的黑眼珠,周边早已呈现出乳白色的老人圈,却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很久以前,在张先生的少年时代,这梦想的种子已经深埋入他的心田。那是个抗日烽火燃遍中国的年代,在跟着母亲辗转南北的旅途中,母亲给他买了一本书《西北游记》,它叙说作者如何从重庆出发,路经兰州、张掖、酒泉等地到达迪化(现乌鲁木齐市)的途中见闻。当时他那年纪正值求知欲非常旺盛,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灌满了少年的胸怀,他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去走一走。

这书还激起他从未有过的热情和兴趣,一边看一边回忆起自己两次长途跋涉的经历。第一次在一九三七年,从南京转移去四川眉山,第二次在一九四一年,从成都回到母亲家乡安徽屯溪。看完这本书,他也把自己两次南方旅行经过的地名一一排列出来,共几十个大小城镇。上中学时,地理老师还叫他当小先生,上讲台指着地图,讲述各省各城的风土人情、交通工具等等。从此,地理和旅行,成为他的兴趣爱好;走遍大地,特别要去那很少有人去的地方,成为他的梦想。

后来,他考入清华物理系,毕业后在地质部门从事考察研究,走遍全国大部分地区。长期的科技实践,使他的兴趣爱好升华为一种人生哲理,人能够认识在时空上比自己大无数倍的事物,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人类历史告诉我们的。为什么很多人至今还困于受命运的摆布?实际上也就是受环境的摆布,他们对环境的认识太少!若要改善自己的命运,首先必须了解、熟悉所生活的环境,然后取其利而避其害。

也许因为地球物理是他的专业的缘故吧,所以他总是强调:“我们生活在地球,但我们了解、熟悉地球吗?还远远不够!”他的梦想,就是要更多地了解地球,同时也让更多的人了解地球,而实现这梦想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走天下,去亲身经历。

退休以后,他开始实现梦想的第一个计划,七十岁那年,他只身与一名向导为伴,考察雅鲁藏布江下游大峡谷,翻过悬崖峭壁,穿过无人区域,日跨险山恶水,夜宿荒滩野林。他为这里的其他丰富资源深深地感到震撼,多么希望有仁人志士来开发利用这些资源啊!

因此,他用照片和图表制作成幻灯软件,抓住任何机会到处讲演,不遗余力地把所见所闻及其感想传播给朋友、同事和学生们。他最想告诉年轻人的是:我能做到的,你们更能做到!他显得那么执著,却又显得那么单纯,仿佛别人一听到他的演讲,就会象他一样热衷于“了解地球、熟悉地球”的壮举。

来到加拿大以后,他那走天下的爱好和梦想,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他最先的计划,是在冬天到北纬约五十六度处去亲眼目睹北极光的壮景,没敢设想有去北极地区的可能,因为他想当然地比照南极考察的电视镜头来想象北极,以为只有科学考察机构的成员才能去。偶然地,他看到一条消息,有旅行社组织去依努维克参加什么国际艺术节的活动,不过单人费用在六千加元以上,对于在这里不赚一分钱的老人来说,又是可望而不可及。

不过,这消息使他发现了去北极地区旅行的可能性,于是马上行动,多次到公共图书馆及大学查阅各种资料,并复印了一百多页。其中有一张照片深深地吸引着他,那是一位白人站在北冰洋边的画面,资料表明,有人自行去北极圈!由此,他的信心倍增,决心把“到北极地区去”作为实现梦想的又一个计划。如今,他终于能够成行,这份快乐,当然要跟朋友们共享:“我要去北极圈了!”他一开口说这话,就笑眯眯的。

“灰狗”在埃德蒙顿(EDMONTON)换车后,继续朝西进发,车头的大灯射出两道长长的白光,仿佛在掩饰它的孤独,惹得天公洒下密密的雨点来跟它作伴,正在驶过一座桥的“灰狗”欢腾地跳将起来,把睡梦中的张先生震醒了。盖在脸上的红帽子掉落得不知去向,但他似乎不急着找,只觉得浑身紧绷,梦里的感觉还没消失:他梦到自己站在悬空的吊篮里,脚下是汹涌的江水,忽然一阵颠簸,吊篮摇晃得厉害,好象正要掉下水去,吓得他肌肉都僵直了。醒来后他左右张望,车厢里一阵很快平息的骚动,使他回到了现实世界。

想起那梦境,来源于三年前去雅鲁藏布江的经历,在远离水面的上空,他站在铁制的吊篮里,悬挂在铁索上被牵引过江。此刻,已经清醒的他跟邻座打个招呼,弯下身体拾起帽子,回头朝窗外望去,只见一片漆黑,随后又注意到沿着窗玻璃泻下的雨水,就象一层薄薄的飘动的布帘,使反射出来的车内镜像变得模糊不清。不知不觉地,想起此行尚有一些无法确定的环节,心头浮起了一片愁云。
“那个罗伯特会来接我吗?”他在心里问。

罗伯特是住在怀特霍斯的一位牧师,张先生从未见过,可他的北极地区之旅能够成行,这位牧师却是关键人物之一。在实现梦想的具体计划过程中,张先生遇到很多问题,譬如,卡尔加里去北极地区来回六、七千公里,有什么路径可以到达?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乘?吃住怎么解决?来回需要几天?自己的英语能应付吗?等等,不过这些还不难解决,只须多花时间查阅资料,终有答案,英语学了两年还能凑合,最难克服的障碍是一个字:钱!

他曾随意跟女儿聊天时说到,旅行社组团去依努维克需六千多元,女儿就说,到德国来回飞机票也不过几百元,从此他再也没有谈及此事,暗下决心要靠自己想办法去搬掉这座障碍。可是,这谈何容易!一查资料他得知,单是来回交通费就需一千四百元以上,而他手头可以使用的钱,包括从两位亲属和其他渠道得到的帮助,才只有一千三百加元,连车马费也不够,更别说还有住宿八天的旅馆费用约一千元,这使他十分懊丧,一度几乎要绝望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天在网上看到一个好消息:如果提前两周订票,从怀特霍斯到依努维克的飞机票价可打对折,这意味着可以节省将近五百元,老人顿时豁然开朗,心想剩下来只要解决住宿问题,梦想就能成为现实了!吃的问题好解决,面包加上自制炒酱,化不了几十元。

为了赶上七月盛夏赴北极地区的最佳时机,他毫不犹豫地订了六月下旬的机票,这也等于把自己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大不了带个睡袋,只要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能过夜。接着他又订好了乘“灰狗”去怀特霍斯的车票,那时离出发时间还有两个星期。日子过得很快,老人天天在为住宿事宜发愁:毕竟不比在雅鲁藏布江,一个睡袋能抵得住北极的寒气?

偶然间,一个儿时的记忆启发了他,让他看到了希望。在母亲家乡屯溪,他曾经见到一位远近闻名的西班牙牧师,这牧师免费为当地百姓看病,而且奉送药品,不管富贫贵贱一律平等对待,人们爱戴他、崇敬他。张先生虽然不信上帝,但一向敬仰这些为宣扬“基督精神”而身体力行的牧师。他马上想到,可否向当地教会的牧师请求帮助呢?

事不宜迟,他立即着手在网上寻找怀特霍斯、依努维克两地有关教会及牧师的资料,下载打印,请女儿所在教会的执事会主席帮忙去电话联系。结果出人意料地满意,怀特霍斯有位牧师罗伯特答应在家里接待他三天,依努维克的戴维牧师答应在家里接待他五天,得到这回应时,离开他出发已经只有三天,“天助我也!谢谢,我的上帝!谢谢,好人牧师!”老人不禁学着基督徒的样子祷告起来,那时的他,似乎特别理解人们为什么会信仰上帝。

“会来的,罗伯特还说,他如果有事出差,会让妻子来接我。”张先生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理由要担心!”然后就再次进入梦乡。

“灰狗”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等张先生醒来时,已经天亮,雨停了。他抬眼张望,见到了山峰和森林,看来已进入卑诗省。后来,山峰愈来愈密,有的峰顶还有积雪,大巴士发出的声响表明它正在努力爬坡,老人伸头看去,俯视到蛇一样的盘旋公路,在茂密的松林后面,时而还隐现出一片片蓝色的湖面,他估计“灰狗”正开始跨越洛矶山脉。

经过一天两夜的奔波,“灰狗”终于开始了最后冲刺,车厢里的噪声一阵响过一阵,张先生被吵醒了,看看手表,是当地时间凌晨三点多钟,可是他觉得不对,这天怎么已经大亮?再一想,怀特霍斯地处北纬六十度左右,相对接近北极圈,夏天日长夜短,可是,真也想不到半夜就天亮了。

“灰狗”已经驶入怀特霍斯的车站,张先生发觉车站屋外的长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驶近的“灰狗”,扫描着车厢里的一张张脸,最后锁定在自己身上,他心里一动:“是罗伯特夫人吧。”他赶紧戴上红帽,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相认的标记。正当老人以最快速度走下车时,那妇女已经迎向车门,朝他伸出双手:“你好,张先生!”

老人再也忍不住了,就象见到久别的亲人,泪水夺眶而出,却带着满脸笑容,紧紧握住对方厚实的手:“谢谢,罗伯特夫人,谢谢!”

“有什么问题?”罗伯特夫人注意着他红红的眼睛。

“哦,对不起,感动,老人的感动。”张先生断断续续地说英语,一时间组织不起句子来,显得有些难为情。

“我知道,我知道!”罗伯特夫人赶紧说着,领他走向一辆红色小车。

罗伯特不在家,去温哥华了,可是第二天一早,面带倦容、半夜才回到家的罗伯特,出现在老人的面前,开车送他去了机场。

乘上双螺旋桨飞机,四个小时以后,张先生看到前方有一大片白茫茫的沼泽地,飞近了俯视下去,那就象一张巨大的渔网,其间布满了许多若接若离的沼泊和弯曲河流,这表明已经到了河流三角洲地带,城市就在它的旁边,果然不久,依努维克这座小城进入视野,飞机开始降落。

走进机场大厅,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张先生朝四周扫视一下,在人丛中瞄准了一位正匆匆走向门外的中年男子,那人的白头发特别醒目,似乎牧师中不少人是灰白头发,他下意识地认准了,此人就是戴维。

真巧,待他刚走出大厅,中年男子恰好回过身来,盯着他的红衣红帽,大声欢叫起来:“终于找到了,张先生!”说着伸手过来拥抱。张先生原以为这次不会再落泪了,但是他抵挡不住迎面扑来的灼人的热情,他还从未享受过这种欢迎礼遇,更何况对方是位素不相识的白人!他慌忙用手背檫拭两眼,伸张臂膀抱住那宽厚的身躯。

他们走向停车场,张先生环顾四周,突然有种感觉,好象就在卡尔加里似的,气温大约二十度左右,哪里是什么冰冻世界?见不到一点冰雪和冻土的迹象!这儿的天气跟人一样,使人觉得暖和。

张先生已经想不起他们是怎么从机场回到戴维家的,他的脑海里盘旋着很多问题,这些牧师,这些好人,他们如此对待一个陌生的普通的中国老头,为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想的?是什么环境使他们成为这样的人?等等,但是他无从回答,不象在生活了几十年的中国,对那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总能说出一些来。他此行的目的是通过亲身体验了解北极地区的自然环境,可是现在发觉,他更需要去了解的,或者不如说,他更难于了解的,却是这里的人文环境。

订好去图克托亚克图克的机票,是两天以后的,张先生有充裕的时间走遍这个人口只有三千多的小城。而他迫不及待的第一件事,是要见证一下“不落的太阳”。北极的夏天没有夜晚,这是书面知识,但是也许,总有一段时间是昏暗的吧,他这么想。

“白天”他拍了阳光从南面、西面射在房屋外墙的照片,到了“晚上”,戴维和家人拉上厚厚的布帘,把每个窗户掩得严严实实,然后招呼中国老人睡觉。老人虽然躺在床上,但他根本不想睡,时不时地、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帘的缝隙,从那儿漏进来的光线显得很明亮,许久以后还是那样。“半夜”时分,他三次轻声走出房屋,到北面对着外墙拍照,随后就安然入睡了。

一醒来,他就拉开所住东屋的窗帘,阳光斜射进来。他站在窗前,凝视着不远处的圆顶大教堂,想象着自己在教堂里面看到的情景:明亮的阳光,不分昼夜地,不间断地,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相继射入大厅。“有多少人曾亲眼目睹这不落的太阳?”想到这里,老人感到心满意足。

在以后的两天里,张先生要去看看,这座地处北极圈以北的城市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教堂就在戴维家旁边,当然首先去参观,据说该教堂颇有些名气,因为它的外壳有两层,保暖性强,是一座结构特殊的建筑,老人似乎并不满足于口头介绍,还兴趣盎然地爬到夹层去察看、拍照。

在街道上走了不到半小时,依仗他敏锐的眼光,张先生发觉有个特别的景观:城里到处可见大小不同的桥,供人或车行走,但桥下没有河,全是很粗的管道,腾空架设,弯曲延绵,它们四通八达,连接着每一幢房屋。接着又发现,这里每一幢房屋的底部都离开地面,靠数目不等的钢管桩或木桩支撑着。

凭借直觉,他感到这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应该作何解释?对此,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正好,他见到一个盖房子的工地,工人在打桩,张先生一面仔细地观察,一面在思考,“永久冻土层”的概念,出现在他的脑海。工人先用螺旋钻头往地下钻孔,然后再向孔内打入钢管桩。张先生注意到,开始钻孔时,声音较轻,速度较快,愈往下钻,声音愈大,速度减慢,后来很明显地看得出,是遇到了坚硬的土层。“一定是钻到了永久冻土层。”张先生心里想,通过跟工人的交谈,证实了张先生的判断。

刚踏上这座城市,正值夏天,他并没觉得这里的土地有什么两样,于是把“永久冻土层”这点给忽略了,现在,“永久冻土层”已经不再是书上读到的概念,而有着实际的内容:在冬季,永久冻土层延伸到地面,在春、夏、秋季,则在表面有深度不同的化冻现象,春季以后,地面也可以暂时显得干涸,看不出跟温热地带有何区别。但这个事实不能再忽略了:依努维克是建筑在冻土层上的城市!房屋、上下水道、天然气管等等,都是发热体,又都怕冻,所以必须把它们跟冻土隔离起来。

试想,如果冻土跟保持相当高温度的房屋相接触,能不化成烂泥?那些管道若埋在地下,能不冻裂?所以,必须要架空在冻土之上。想到这里,张先生灵机一动,为这座城市取了个别名:架空的城市!

“架空的城市,不落的太阳,不虚此行啊!”老人心想,有点得意洋洋。

学校,是张先生必去的地方。他在一块牌子上看到本城人口的数字:三千二百九十六人,可是就这么点人口却有两所学校,一所完全中学,一所完全小学,远远看去,那两所学校的建筑规模比任何建筑都大,比任何建筑都夺目,它在阳光下显耀着鲜艳的色彩,似乎要告诉来客,这是我们文明的象征!

老人感慨万分,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在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一个县,有近万人,只有一所完全小学,那里一年级有一百个学生,而六年级却只有约三十人。猛然间,他胸中涌起一阵冲动,有种强烈的欲望,要再去一次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他要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带过去让那里的人们看一看。

还有件事,让张先生深有感触。他去到公园,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些面包和自制炒酱。料想不到的是,那里正热闹着呢!停着二十几辆汽车,约有一半是房车,空地上铺就一块块木板,供搭建帐篷用,一看就明白,这是一处营地。一排平房前聚了不少人,那是营地服务中心,有厕所、浴室、电源插座、食品铺等设施。

他朝那儿走去,到一张露天的长桌边,跟坐在那里的人们打个招呼,开始往面包里塞炒酱。有个白人对他笑笑,问他吃的是什么,他笑眯眯地回答:“中国色拉,要不要尝尝?”接着乘兴加上一句:“免费!”还把瓶子送到众人面前,引得大家哄笑一阵。

于是,他跟他们聊上几句,这才知道,这里每年的夏天,都聚集着来自北美的游行者,有加拿大人,更多的来自于美国的加州、德州、纽约等地。他们开着自己的车,带着家小,几家结伴,备足汽油,跋涉万里,来到北极圈,有的住旅馆,有的就在营地落脚。还有两个美国人,居然是骑着摩托车来这里的。

张先生一面吃东西,一面粗略地估算着每年来这里的人,应该是数以千计!他瞧着周围这些白人,见他们个个衣衫不整、满脸胡须,心想,别看他们象一帮“流浪者”,要不是有足够的物资财富以及文化修养,他们不会来北极地区,也来不了北极地区!光是枯燥地在路上来回开车,就得化半月时间,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隐约地感觉到,他跟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同,但他说不清楚这不同在哪里;他很想跟他们谈谈,很想了解他们的思想、文化背景;不过这是奢望,他的英语应付不了这类谈话,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缺憾,这缺憾不只是因为无法交流,更是因为,他再次感到自己对于人文环境的关注,对于北美文明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由此,又联想起好多事情,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来:“人生太有限了!”

在这两天里,张先生还到过政府所在地、邮局、医院、三个科学研究机构、老人院,甚至还有退休老人活动中心,他好奇地进去看看,共有十几个房间,有一间房的设施,在中国的老人活动场所是见不到的,那里居然有车床、钳床等金属加工的机器设备,对此他十分赞叹:“劳动、创造,人的本色啊,到老还丢不掉!”

到达依努维克的第三天,张先生乘上双螺旋桨飞机去到图克托亚克图克,那是建在岛上的一座小镇。因为附近有加拿大和美国共建的大型雷达探测基地,还有个海港,所以虽然是不毛之地,也拥有几百个居民,每天有飞机来回,而且有好几班。

张先生一下飞机,就按着早就预备好的小镇地图,择路直奔海边。他终于看到了北冰洋,可一切是那么平常,就象来到一个湖边,所不同的是,这里看不到边。这倒没什么,从资料上他见到过这光景,让他失望的是,看不到任何冰山的迹象。他努力极目远眺,不放过任何一点闪光,那也许就是在阳光下闪耀的冰山一角,不过这是徒劳。晴空万里,和风轻吹,没有浪涛,不见冰山,这就是他不辞辛劳盼望要见到的北冰洋。

老人看了看手表,已近中午,当天下午他要赶回依努维克,还有几个小时可以去游览这个小镇。正要转身,忽想起,该有什么留念的,拍个照片吧。他四处张望,希望找个人帮忙,留一张自己站在北冰洋边的照片。

可惜,等了好久不见一人。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举起录象机,把镜头对着水平线,同时踩着鹅卵石朝海边走去,一边将镜头慢慢移到自己的脚下,一边录下自己的声音:“我的面前就是北冰洋,我正在走向海边,脚下是浸在海水里的鹅卵石,这是我的左脚,还有右脚。”摄下这一段录象,是他来过北冰洋的见证,他这么想。

老人在小镇兜了一圈,发现这里的人口虽少,比中国的一个村还少,但是该有的设施却一应俱全,镇办公所、学校(一到十二年级)、医院、邮局、教堂、消防队、老人院、银行、旅馆、商店、娱乐场所等等。这个小岛,其周围数百公里人烟稀少,可是居然展现着人类现代的文明。

“毕竟是发达国家啊!”张先生自言自语着,同时不禁联想起少年时读到“西北游记”中所描写的,在一个名叫高台的县城里,看到有四、五间平房,其余都只能说是“棚屋”。算起来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老人情不由己地,又犯起“梦想病”来:也许,再过二、三十年,高台也会有自供暖气及宽带网络设施的房屋了!

在返回依努维克的飞机上,张先生琢磨着一件想了好几天的心事:用什么方式来表示对两位牧师家的感谢之意呢?这是老人最不善于应付但又必须做好的事情。他算了笔帐,来回车票、机票总共化掉九百多元,买面包化了二十多元,给两家各带去一份小礼品共化三十多元,口袋里还剩下的三百多,可以用来表达心意。最后他想好了:送二百元给戴维家,送一百元给罗伯特家。可是,总得有个说法,否则,象支付房租那样,就不成礼仪了。

后来,事情是这样处理的,老人拿着“红包”对戴维太太说:“我听说,你儿子下个月将办婚事,请帮我为他准备点小礼品,并向他祝福。”他又对罗伯特太太说:“你女儿真棒,要去卑诗省的基洛纳参加体育运动比赛,请帮我为她准备些旅行用品。”两位太太略显忸怩地说:“太多了,太多了!”不过也都愉快地接受了,还笑容满面地邀请他以后再来。

在乘着“灰狗”回程的路上,张先生又回想起两位太太的笑容,那是表示对他非常满意的笑容,那是十分诚恳热情的笑容,他为自己处理此事的结果得意地自我表扬起来:“中国人讲究礼仪,我不能给中国人丢脸哪!”好象他“个人”跟“中国人”彼此等同似的。

回到卡尔加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七月的太阳虽然迟迟不愿落山,但此时的夜幕已经笼罩大地。女儿开车来车站接他。

“一路上都好吧?”女儿一边驾车一边问。

“好,好,好人,好地方,好收获!”老人大声地连连说了几个“好”,又拍了拍身边的旅行袋:“这里面装着一千多张照片,还有录象!”

“你的梦想总算实现了。”

“是啊,哎,我又有新的计划了!”老人希望得到女儿的支持。但女儿就此打住,不再吭声。父亲毕竟七十多了,她不想让老人再到处长途奔波。

人活着,总会想想,该怎么个活法。张先生选择了这种活法,尽管年逾古稀,却仍然怀着他自己的梦想,实现他自己的一个个计划,做着他自己喜欢的事情,过着他自己以为的好日子。

作者简历:邓嗣源,一九四一年生于江苏无锡市,一九六一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学院(今上海师范大学),即分配至上海电力学校当教师,一九六五年被调到上海市高等教育局当一般工作人员,直到一九七二年(其中三年半在干校),被调至华东化工学院(今华东理工大学)任教师,一九八五年被调至上海市教育局下属的上海市电化教育馆,曾任副馆长、馆长,二零零一年退休,二零零三年移民至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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