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
对话动机
604小时,25天,三名矿工被困井下,以水充饥。
黑暗中,赵卫星闭着眼睛,想着回家:13岁的大儿子一头扎到他怀里哭泣,5岁小儿子一边含着指头傻笑。还有妻子,一定没少流泪。
等待太久,黑暗太深,他不断变换着细节,消磨那604小时。
然而,7月29日,当车驶入河南汝阳县河西村时,赵卫星意外地发现,全村男女老少,集中在村委会门口,几辆轿车停在路边。
探身出车,几位从未谋面的领导向他伸出了手,“我怎么想,也想不到是这样。”赵卫星说。
一个半个月前,他和王圈杰、王矿委到贵州晴隆新桥煤矿挖煤,遇上透水事故,差点把命丢在那里。
斜阳中,赵卫星的父亲坐在门口树桩上,和乡亲拉家常,妻子正在逗弄爱儿。
时间仿佛回到了离家之前,除了一个小破绽:赵卫星扭过头去,偷偷擦去眼角泪水,他的眼眶通红。
昨天,首次归家的三位矿工,向记者讲述了困境中的坚持和恐惧,已获帮助的他们,称定可渡过难关。
【矿难&逃生】
知道可能活下来,腿软得站不住
新京报:透水的瞬间,是怎样的景象?
王圈杰:当时不到9点,我们3个和一个安徽籍的安检员,正在一条横巷上等候上面分配工作,突然“咚”地一声巨响,当时耳朵都震蒙了,我比较有经验,当时就猜到透水了。
安徽籍的安检员大喊着“快跑”,往巷外跑。也就两三秒,大水就下来了,他一下就被冲走了。我们3个站的靠里,我叫他们不要动,所以没事。
赵卫星:大水从上往下,矿灯照射下,可以看到横巷和主斜巷的连接口,是一道浑浊的水墙,也就意味着主斜巷被水流填满了。
那个安检员离我最近,四五米,一伸手就摸到。我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流一“碰”,一下子消失了,刚刚还和我们说笑呢。我吓呆了,动也动不了。水声非常大,我大声跟他们说:这下没命了,活不成了。
新京报:你们什么时候确定自己安全了?
赵卫星:透水的时候,我们被困到了横巷的尽头,水势稍减,但我们不知道水会不会停。如果不停,我们就会被淹死。当时,我们怕极了,都站在那里,矿灯打在前方,如果水涨到我们站的横巷口,那就意味着我们死定了。我一直站了40分钟,水变小了,后来只有地上流水,我知道我们有可能活下来了。那时,我只觉得腿软得都站不住了。
新京报:接下来你们如何自救?
王圈杰:我说不能坐以待毙啊,命运还得自己把握。下面的巷道全是水,不知道多深,只能往上找。我们上头有个废弃的老矿,于是我就拉着他们两个上去找路,看能不能出去。我们摸索了4个多小时,没有出路。我们只能回到横巷尽头,因为上面容易塌方。
【等待&希望】
在黑暗中,有声音陪着,倒觉得不太闷
新京报:一盏充满电的矿灯可亮16小时左右。获救时,你们的矿灯还亮着。也就是说25天来你们用灯很节约?
王圈杰:矿灯是矿工的眼睛,井下没有灯就是瞎子。我们平静下来首先想到的就是把灯熄灭。每天只有喝水的时候才打开灯,一天也就开三四次。每次看到灯光心里舒服很多,想着有灯光就感觉有希望很多。
新京报:在黑暗里,你们是不是长时间睡觉?经常聊天?都做些什么?
赵卫星:我们每天睡的很少,根本睡不着,大概只有两个小时。聊天很少,因为要节约体力。经常好几天,大家只说几句话,还是叫对方喝水。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听各种声音。
新京报:听什么声音?
赵卫星:我们上面有水流声,哗哗的,由大变小。从第二天开始,巷道下面的积水不断发出“咕咚、咕咚” 的水泡声,很大,很沉闷,远远地传来。我们开始猜是瓦斯冒出声音,心想,逃过一劫怎么又一劫啊。但到了第三天,这声音还不消失,我们就猜,一定是上面的救援人员往水里打空气,保证被困的人存活。
黑暗中最吓人的就是塌方的声音,像响雷一样,从地下传来,经常会被吓醒和吓一跳。此外就是横巷顶水滴的声音。在黑暗中,有声音陪着,倒觉得不太闷。
新京报:最初你们觉得多久能出去?
王圈杰:透水不像塌方,可以自己挖,只有等水抽干了再说。我来这个矿工作七八年了,很了解这里。这里没有大抽水泵,只能从外地运,但偏僻路远,我估计了一下,抽水泵运来要三四天,水抽完又要三四天,如果没有淤塞的话,9天左右我们能走出去,即有塌方和淤塞15天也挖通了。
到了第9天,水泡声没了。我就知道水被抽干了,于是我就下到辅巷道看看,果然,水干了,但巷道被淤塞了。我就告诉他俩,15天我们就出去了。
赵卫星:头十几天,我们信心都很足,虽然偶尔讨论说妻子父亲就在上面,可是我们得等救援,所以不急,也没太想家人。
【绝望&坚持】
到了第五天,感觉胃和肠子都不蠕动了
新京报:在黑暗中,你们是如何计算时间的?
王矿委:我带着一块电子表,为了看下工时间的。每天喝水的时候,我们就看一下,过了多久。谁知到了第15天,表坏了,别提多沮丧。现在的劣质产品啊!
我们只有估摸着时间,一般喝三四次水就是一天。
新京报:什么时候开始感到饿?时间久了,饿是什么感觉?
赵卫星:第一天晚上的时候,我就觉得饿,我们平时都不带任何吃的下井,于是跟他们说,吃点树皮吧,等到饿得不行了再吃,胃都消化不动了。树皮很苦,而且根本嚼不烂,卡在嗓子里,咽了好久才下去。于是,第二天我们都不吃了。
王圈杰:接下来两天我饿得厉害,但是没什么可吃,好像胃就接受了,渐渐地就不饿了。到了第五天,就感觉不到饥饿了,感觉胃和肠子都不蠕动了。
新京报:喝水呢?后来积水都被抽干了!
王圈杰:对,开始水管饱。后来水没了,我出了个主意,把巷道里的塑料布铺在地上,接渗水。一开始渗水多,后来就不够了。每天只能喝矿泉水瓶瓶底那么多,我坚持无论多少,3个人都要喝到。后来,我们都渴得不行了。
新京报:什么时候开始着急?
王圈杰:15天左右的时候吧。我们大概每隔两天就轮流到辅巷道淤塞那里,趴到缝隙上听,有没有挖掘的声音。那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还不来,该来了啊。(巷道不断塌方,救援受阻)
赵卫星:最怕去听,不听还能骗骗自己,听了啥都听不到,特别沮丧,觉得自己没人救了。
新京报:你们有没有想到,可能会出不去?
王圈杰:没有,我就坚信,外面肯定在救援。所以,只要我能撑住,就一定能被救出来,我觉得如果水足够,我能撑5天。
赵卫星:到第15天左右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会不会出不去啊,家人怎么办啊。越往后越忍不住想,王圈杰的亲姐姐是我老婆,每次一想我们俩要是死了,我老婆真没法活了,我就不敢往下想。我就跟自己说,千万不能死。
王矿委:我也是快20天的时候,特别难过,我儿子还有两个月就满12岁了,我想我兴许看不到他了。我最想他。
新京报:沮丧中,你们有没有相互鼓励?
赵卫星:我们中间,王圈杰最有经验。他总是以五天为周期,计算救援的进度,每次都鼓励我们说,五天后就该挖到哪里了,但只过两天就忍不住去缝隙处听挖掘声。
有一次,他跟我说,“我后悔把你带出来了,你是我姐夫啊”。我听了特别心酸。他后来接着说,“既然我把你们带出来,我就一定把你们带出去”。我信他。
王圈杰:我和赵卫星是亲戚,和王矿委是邻居。平时没说太多的话,我们很有默契,往往只要叫一声名字,就知道对方的心思。我一直信心十足,相信他们能感受到。
【获救&担忧】
这次之后,我再也不敢下矿了
新京报:最后几天,是不是饿得没有一点体力了?
王圈杰:第9天水退了,不到50米,我走了10分钟。最后一次去辅巷道去听救援的声音是第21天,我去的,我一路歇了4次,走了半小时。
新京报:还记得清获救的情况吗?
赵卫星:太清楚了。第24天,我耳朵好使,突然听到劈柴声,应该是救援队在清除巷道里倒掉的支撑木。我叫他俩听,他俩听到了。然后,我们激动得一天都睡不着,话很多。王圈杰一直说,你听听他们到哪里了。
王圈杰:第25天,我看到远处有灯光。在矿井,灯光最远可以在笔直的巷道里传几百米。我立刻叫他们打开矿灯,然后往巷口跑———我感觉真的是跑,不知哪来的力气。
在巷口,我们站在那,抱着矿灯,但是一会儿就抱不动了,我们全坐下或躺下了。
新京报:被背上矿井的那段路是不是很漫长?
王圈杰:太长了,我觉得怎么那么慢。可是,后来他们告诉我,背着我比平时他们自己走还快。但我就是觉得慢,我觉得一上去见到医生,我就能活了。
到了上面,我眼睛上的布没罩好,我看到一片金色的阳光打在我身上,怪暖的,我知道我活了。
新京报:有没有发觉自己变得骨瘦如柴?
王圈杰:我一开始觉得肯定瘦了,得有十几斤,但肯定有100斤。最初背我的是个小个子,背了好久都不停,我想他真有力气,后来才知道我瘦了30多斤,只剩80斤多一点了。
新京报:现在身体如何?
王圈杰:恢复得还不错,到处走走没问题,但是走多了腿就酸。赵卫星他们俩比我稍差,平时更想躺着。医生说,三个月大概能恢复到常态,现在我们都还只有不到100斤。
新京报:为何选择这么危险的小煤矿工作?
王圈杰:挖煤钱多些,而且一天8小时,虽然累,但是自由支配时间多,我习惯了。
新京报:在矿井中有幻觉么?获救后做噩梦了吗?
赵卫星:我们一直都很清醒,没有幻觉。但是,出来之后做噩梦了,在医院里,我梦到水把我卷走了,卷到黑暗里去了,我一下就吓醒了。我对水流有心理阴影了。
新京报:你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今后怎么打算?还下矿?
王矿委:这是我们最担心的,当时在医院一提起这个就血压升高。我们没有别的技能,按理只能下矿。可是这次之后,我再也不敢下矿了。幸运的是,河南煤业化工集团把我们收为了正式员工,今后也算有个依靠。
赵卫星:我们真的非常幸运,这次得到了河南煤业化工集团的帮助,一家人能够渡过难关。但剩下的十几个矿工,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他们的家属怎么办?此前,很多逃过矿难的矿工,今后肯定也有许多,他们也没法下矿了,他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