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06/为房消得人憔悴

(星星生活特稿/作者:星学)自打先祖别了穴居,住房便成了人类的永恒话题。古今中外,多少“居者”为了“有其屋”,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慨叹;人口爆炸的今天,更是“为房消得人憔悴”。

在解放后的不短期间里,大陆光顾着连年搞政治运动去了,没大有什么宿舍和民居建设,所以在“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多生孩子争当“英雄母亲”的后果显露出来时,百姓们的栖身问题便变得十分严峻起来,人人都为房子头痛、伤脑筋。特别是到了婚嫁的当口,上愁煞家长,下急死子女,“对像不难找,房子没法办”,濒于抓狂。

指望着唯一渠道——单位分房制了却的机会太渺茫了,不得不“因陋就简”“生产自救”,于是乎:四合院里沿着自家屋檐接盖小房的,打吊铺的,房内自己隔间的,或者干脆每晚室内拉上帘子挡开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倘若搁久一点,新人再添了娃,家中就更要命了。电影《没事偷着乐》,就是这段历史的一簇反映,多伦多公共图书馆拥有的文献片《房子》,记录的就更多更细了。

当年家父母是大学医院的医师、药师,一个是长子,一个是独女,双方高堂都无收入,自然跟着他们过,加上我们五个小孩,共十一口子,挤在三间小平房里。每间屋里净是床了,还兼作厨房、餐厅、夜间厕所,一段时间养了鸡,黑天后也圈进屋来过夜,又作“鸡窝”。一张单人床外缘放俩方凳、垫上砖头,搪上铺板,我兄弟四人就横卧这大通铺,再后就是高架床和吊铺。

到了文革,这方寸之地被造反派硬割去一间,让给夺了权的小头目住,另给了间地下室算我们的灶房作为“补偿”。之后的好长一段日子,孩子们就是在这阴暗潮湿的窨中渡过的,它可是我们正经八百的居室呦。后来在院儿里想接出间小屋,因眼红嫉妒的邻居作梗而夭折,争执中气得妈妈眼睛都微凸了。其实这乃是“上梁”的过,却由“下梁”扛着、咀嚼,不啻另类“群众斗群众”。那年月甭说自家老的了,就连邻什百家的都在为我们犯愁:四个大儿,将来娶媳妇房子咋办?

还算是幸运,待我们长成到谈婚论娶之时,赶上了改革开放,工作重点开始转移到国计民生、改善民众生活上来。各单位尽力筹措资金,盖房建宿舍,纾缓员工的住房荒。然而积重难返,一时拗不过劲来,望眼欲穿地盼,远水不解近渴。已近而立之年时,都已八十年代中期了,住房问题仍是“老大难”。当了住院大夫的我俩,在附属医院里面算小萝卜头儿,分不到宿舍的。只得在一个三室一厅的单元中,租下十四平米的一间,将小阳台作为灶屋,茅房与住外两室的那老少三代五口人合使,暂时栖身。虽然这种颇常见的住法时称“团结户”,实际上亟难“和平共处”,鸡毛蒜皮的事见天磕碰,必然“擦枪走火”,芥蒂屡生,苦不堪言。我们以及后来添的女儿,在那一过就是四年。

进入九十年代初,单位终于又分房了。我再次编织起“房梦”来,以为仗着夫妻双双的研究生文凭、业务建树不小,能够“鸟枪换炮”。待等冗长的论资排辈打分、群众评议、分房代表投票、领导讨论决定等复杂揪心的过场完后,我确分得了一间居室:大杂院筒子楼四层顶约十二平米的小单元,旧得“掉渣儿”,不说寒天透风撒气、暑日漏雨滴水了,关键是没有厨房和卫生间,连上下水道都没有。一层楼上的几十号人共用一个双“蹲座”厕所,穿过夏晒冬冰的露天走廊,去那儿倒夜壶、泔水;接自来水回屋入缸储用;用手浣衣服〔洗衣机没法用的〕;做菜煮饭用自己上扛的煤气罐。就这条件,总算让我觉得有了属于自个的“物业”感。

不过瞧瞧那给院长开车的司机小生,分得的竟也强过俺这“学术骨干”,失望、屈辱、愤懑,不觉涌上心头。但找谁评理去,谁让人家跟当官的近乎呢?只能认了,总比没有强吧。一住又是两个春秋。时见身边的人们,为争取稍微像样一点的楼道空间,邻里失和;劳神伤财;奔走门路,为下轮分房垫底、“施肥”;而自己这“书呆子”,既无“根子”又无“门子”,还“傲骨铮铮”的不谙迎逢,猴年马月才能“拨云见日”?

其实,蛮欣赏《天仙配》那句唱词“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我俩,要求并不高,哪敢奢望住啥“大宅门”,只要两室一厅的“小套二”便心满意足。尽管其时标准民居的建筑面积小,一般就三四十平米,格局也差,不配带暖气、煤气,电梯,甭说热水供应了,我就是巴望着关起门来有个各自独立、互不干扰的小天地而已。然而如此基本的愿望,亦遥遥无期、高不可攀,难以实现。我终于等不及了,下决心出国,自我“落实知识份子政策”。

凭着洋教授的邀请函,九三年初我踏上了西土,先后旅居德、英、美、加等国,均在大都会工作生活。海外没有单位分房一说,只要有钱,无论是租还是买,均不在话下,任挑尽捡。而居所,就算极普通的单位,也似国内“宾馆”,条件似天渊之别。自蜷缩之处乍来的我,有一股“一步登天”的感觉,每每慨叹不已,甚羞于对洋同僚们启齿曾蜗居的陋室,没人会相信。若干年后我们定居多伦多,又生了儿子,置上房产,住入了相当于中国五大最美城区之首——青岛八大关里的花园洋楼,始料不及呵,远超乎了意中的“政策落实”。

闲来一家人坐在屋内,望着宽敞的落地窗子外面,小院幽幽,花团锦簇,树影婆娑,松鼠跳跃,蝉鸟婉啼,简直就像是梦幻一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安居乐业之后,我没断了回国省亲,眼瞅着故里林子般的高楼接踵拔起,越来越多,愈来愈漂亮,也安了煤气管道和电梯,各家自己装上热水器和空调,条件直媲国外,颇为之高兴、欣慰。虽尚未及“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地步,但已相当不孬。我们家的人也都住的不错,算是当地的上层,“国外来客”下榻、同住也无寒呛、窘迫,早年“婚无房”之忧今归“杞人”、化为乌有了。福利分房早已悄然而逝,学外国自掏腰包或者贷款买商品房,单位也不用给单身青工集体宿舍,只是发点租房津贴算事,省却了领导们的不少头痛麻烦。

我访旧时重莅那些当年院长、书记们才能消受的靓楼,已是一派废旧颓败之相(国内的建筑质量另当别论),实不敢相认这曾是自个梦寐以求、恐穷毕生之力也会望洋兴叹的目标。现今那些当权者们早就转进“新贵都”里,“此地空余”的“黄鹤楼”几经易手,不晓得换了何方神圣了。

我每一次的返乡,都会发现国人的住房有不断的变化,堪有日新月异之势。海滨胜城的房子,全国的富人都来抢购,有的仅为消夏避暑短用,却带动得房价扶摇飙升,岛民们负担不起、吃不消,叫苦不迭。此外,给人印象匪浅的,是人们在房子的内部装修上一点不吝银子,家家都整的跟宫殿似的,故有“亚马逊热带雨林都消逝在中国人的房间、地板里了”一说。而且格调不乏欧美风情,让来自于“敌人后方”的“还乡团”不禁汗颜、失色。白璧微瑕的,是外环境较差,楼群密集,距离太近,单元多,人嘈杂,绿地殊少,给人以拥挤、压抑之感。

或许是因为我久居人稀地广的北美,衡量的标准和角度沾带了洋味之故吧。但相形为“遮身藏体”抓瞎、猴急搏命却束手无策的旧景,今非昔比,确已别若霄壤了。

至少现在城里人有钱就有房住(以往甭说没钱,就算有也无处去赁、去买),富人大户有的拥有几处房产,出租挣钱。炒楼的也很多,特别是借着奥运之际。所以说还是富裕了好,难怪人人拼命“向钱看”、卯劲掘财搵钱呢。“宁要社会主义的茅草屋,不要资本主义的大瓦房”意识形态一去不复返了,也不见了“仇富”教育”,各地数不清的大款、明星、富豪的私邸、别墅,并不输给好莱坞大亨们的豪宅。再想那曾被辟为旧社会“反面教材”典型来进行“阶级教育”的四川刘文彩、山东牟二黑子等大地主的庄园,见绌的实在太远了,简直就是“土围子”。

现在已无“这是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得来的”概念了,在多数人的心底它反倒成了向往、追逐的鸪的。不过也就二十几年的工夫,宛若隔世!联想起我笑问那些相见不相识的儿童们,关于毛泽东、文革等事,他们一脸的怯生、迷茫,更叫人震撼浮光掠逝之快。虽然说“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但这疗效未免也太神速了。大概这亦算“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一处点缀吧。

在外国,房主即是地主,但在中国却只是屋主,因为土地仍是国家的。记得在我乔迁私宅、朋友们来“烧炕”时,有开玩笑喊我“地主”的,吓了我一跳,转眼一想,可不是咋的。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其“威力”不再了。之所以敏感,缘于本家曾让“地主”两字给糟蹋得甚苦。

就由于以前祖上留下的二亩薄田,又往镇上做点三把韭菜两把葱的小买卖,我的爷爷奶奶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兼资本家”,文革中这双料的“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便倒了楣。以前怕幼小的心灵受创,俺爹娘一直瞒着孩儿们,直到那一天红卫兵上门造反、揪斗,我们才恍然。天天生活在一起的慈祥的老人,叫我无论如何也跟“周扒皮”、“南霸天”等联系不起来。祖父母很快就被勒令遣返回农村原籍、强制劳动改造去了;爹娘在单位里受批判;我等“狗崽子”则在学校里、社会上处处受人唾打谩骂,心灵饱受蹂躏。“地主后代”这可怕的“紧箍儿”,十几年来始终罩得俺们抬不起头来。一直到粉碎了“四人帮”,不再论“出身”“成分”,才予以平反,可惜几位老人早已含冤过世,没有等到昭雪的那日。

如今“地主”“资本家”在中国已不再被钉耻辱柱,反美其名曰“万元户”、“企业家”、“知本家”等,光鲜得很。更甭提在无阶级划分与斗争的北美社会了,否则我将又算是个“地主兼资本家”、心有余悸地待等“吃二遍苦,遭二茬罪”。这就是时代的沧桑变迁,也是“人挪活”之我为,历史有时候真像是在开玩笑,周而复始,轮流不已。“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还是睿智无双的所罗门王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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