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报/有住户气呼呼地掏出电话要报警,他要控诉“狗日的货车”。如果不是看到远处小区的居民也都跑到了楼下,申华成和他的邻居们一定会坚持他们的看法:“房子天天被货车震,这回终于要被摇垮了!”
地震后,在重庆市南岸区高速桥下的6层楼里居住多年的张乾寿之子小张敬了父母一杯酒:“以后,我要给你们买套好房子,不会被拆掉,更不在桥底下”——
流传于网络的“最牛楼房”
地震的时候,申华成正在睡午觉。被剧烈晃动的床摇醒后,这个重庆市南岸区一天门12号楼的住户呸了一声:“狗日的货车,一下子来那么多辆。”
他指的是头顶上的高速路桥,他所居住的6层楼房,坐落在渝黔高速公路桥底。他家的窗子,就正对着一排粗大的桥墩,而楼顶距离桥面,也就几米的空间。每当重型货车从这条繁忙的高速路上,或者说,从这栋楼的楼顶飞驰而过,楼里的住户们就像在经历一场地震。
高速桥下的六层楼
而这一次,真的地震了。
晃动愈发剧烈,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的申华成才意识到这次“震动”非比寻常。他从床上跳起来,一口气猛冲到楼下空地。所有的邻居都已经聚集在了楼下。在这栋流传于网络的“最牛楼房”里,住着24户人家。这些居民都是南岸区滨江路一带的拆迁户,他们在2002年后陆续迁入这栋大桥底下的“拆迁安置房”,在这个蓬勃向上的城市日新月异的同时,开始了他们贯穿着汽车的呼啸和楼板的震颤的大桥下的生活。
有住户气呼呼地掏出电话要报警,他要控诉“狗日的货车”。如果不是看到远处小区的居民也都跑到了楼下,申华成和他的邻居们一定会坚持他们的看法:“房子天天被货车震,这回终于要被摇垮了!”
拆迁户搬进了该拆的房子
申华成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是在6年前。那时这个船务局退休工人位于南岸区滨江路的家被征地拆迁,拆迁赔偿标准是一平方米800元,当年重庆市住房交易均价为每平方米1144元。而申华成每月退休工资是一千多元。
彼时南岸区滨江路一带正处于征地拆迁高峰时期。在上新街房管所,申华成碰到了很多“被介绍来看新房”的拆迁户。这些人后来大多成为了申华成的邻居。
看房的人中,包括72岁的何奶奶,她和老伴住了几十年的20平方米小屋被一家房地产公司征收。看房前,何奶奶跑到旧城办领房门钥匙,工作人员有些诧异:“直接上去就是了,不用钥匙。”
到了一天门12号,老两口发现真的用不着钥匙——别说房门,连门框窗架都被拆得干干净净,整座楼房像被扒了皮,露出被铲得坑坑洼洼的红砖,只剩下最基本的砖混骨架。屋内地上落满了砖头碎片和墙灰,水表、电表被卸得干干净净。
“这房子一看就是该拆的噻,老子不买!”有人嚷道。“是噻!不住算球了!”有人附和。
他们猜得没错,这房子的确“该拆”。一天门12号楼原是区粮食公司的职工宿舍,渝黔高速修建时被划入拆迁红线,建设指挥部也与职工达成了补偿协议。但直到桥面起盖,还有一两户人家没有搬出,这栋楼房也就莫名其妙的留到了现在。
“只有这里的房子卖600元一平方米。”何奶奶很清楚自己手中可怜的购买力。
她的话提醒了所有看“新房”的拆迁户,再没有人吭声。
发誓“不买”的人也乔迁“新居”
高速路南岸段建成之时,与其连接的大佛寺大桥与附近一些房地产项目也即将动工。这只是当年重庆众多基建项目的一个。何奶奶和申华成们往哪里去,这是一个小小的却绕不过去的问题。
按照南岸区建设委员会副主任蒋怡的解释,2002年恰逢重庆市政府重点针对拆迁户和长期未办到产权证的困难户,统一解决两证难问题。而这栋应拆未拆的楼房当年指挥部正好又没有依照程序申请拆迁许可,办理产权冻结手续。在房源紧张的情况下,政府将这座拆迁房灵活变通为安置房,并为拆迁户们办理了产权。
5天后,何奶奶办了过户手续。
房管所里甚至还排起了队,队列中包括前几天发誓“不买”的人。申华成在排队的时候决定了购买6楼。他在登记表上一勾,人为制造了些许乔迁新居的气氛:“你们注意到房顶上的高速公路没?可以遮风挡雨防晒,阳台都不用搭雨棚,多好!”
面对“最牛楼房”流传于网络之后的质疑和批评,南岸区建设委员会副主任蒋怡也觉得有些委屈,“政府也是在做好事”。今年重庆市启动了旧城改造工程,仅南岸区就计划拆除60万平方米危房,上万拆迁户正等着政府安置,“安置工作很重很重,还有好多比这更旧更危险的房子。”
人连着床一起左右摇晃
2005年高速路两旁的高架桥也开始建设,一天门12号头顶上开过的车流量激增。住户们终于开始领略到“狗日的货车”的威力。
每当有10吨以上的卡车经过,窗户便砰砰作响,人连着床一起左右摇晃,杯子里也传出晃荡的水声。四楼的老人王玉国本是半聋,现在,为了保护心脏,他既不戴助听器,也改掉了晚上在床上看报的习惯。家住6楼,没搭雨棚的申华成等衣服一干就立马收回来,如果稍晚一点,衣服就成了桥底下震落灰尘的“吸尘器”。
6楼的张乾寿甚至修炼出了超凡的听力。他用废旧海绵塞到窗户缝中缓解冲撞,但强大的声波从不停歇地冲击他的耳膜,如今,凭上方压碾而过的“重低音”与窗户摇晃的程度,他就能判断出路过的货车是多少吨载量。
有的时候,他会自信满满地判断:“刚才这辆车超速了!”这多发生在深夜或凌晨,“因为警察回家睡觉了!”
在大桥底下看夜景
这群繁华都市里最平凡的人就此过上了最不平凡的生活。安静的夜晚,清澈的空气,这些上天毫无分别的最普通平常的恩赐,从此与他们远离。每一个住户的神经总是有意无意绷得紧紧的,噪音、废气和烟尘,如大桥底永不散开的阴影,将他们笼罩其中。
这样的桥底人家明显违背了重庆城市交通规划研究所副主任周涛的常识:根据城市规划,对外交通用地绝不能够与居民居住用地混合,“无论是先建楼后修桥,还是相反。”
住户们开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申华成拨了几次当地电台的一个知名节目的电话,一直没有回音。
更多人选择沉默。这些大多从事维修、安装等体力活的工人一般到了晚上7点后才回家,吃完饭,耗尽体力的他们倒头就睡,睡在间或的摇晃中,睡在头顶永不停歇的轰隆声中。有时晚上太吵,6楼的张乾寿便上到天台上“看看夜景”,不时地,他会碰上几个同样睡不着的邻居。天台左侧远处,是重庆著名的滨江路夜景。如星星般闪烁的灯光中,是他们静静地看了无数次的“酒吧一条街”、“双子塔”、“喜来登大酒店”。
那据说是重庆最高级的酒店。“以前我就住在那里。”申华成的弟弟申华全说,声音里带着自豪。
2005年刚搬进来的王华修则是从房产广告里了解到自己以前的家,“那里现在是重庆最贵的房子,听说一平方米一万多!好吓人!”他咂吧着嘴。
在他们头顶上空不到10米,渝黔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一如往昔地呼啸而过,具有“超凡听力”的张乾寿终于插上了一句话,“刚才又过去一辆,10吨的。”
桥下的房价也牛起来了
地震后一周,一天门12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集体恐慌。是余震还是过货车,居民们再也分不清了,两者的效果完全一样。
张乾寿和老伴破天荒地搬到了儿子的摩托汽修店借住。三年前搬入,儿子小张只在家里住了一晚,就把铺盖卷儿搬到了自己开的摩托汽修店。他宁愿把十余平方米的店铺分为里外两间。即使大年三十,他也是回家吃过年夜饭就返回车铺。
这个戴银项链和耳环,头发用发蜡打成一簇一簇的22岁男孩明确告诉父母,他宁可天天晚上忍受汽油味。即使不是为了女朋友着想,他也不想过这桥底下“暗无天日的生活”。张乾寿能跟儿子理论的话语不多,他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父亲那样,半是劝诫,半是恳求:“不要搞得家不成家”。小张只甩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这根本就不像个家”。
张乾寿只能闷闷地忍受儿子的抱怨。2005年,张乾寿以9万的价格买下6楼一间一居室。此前的17年当中,这位50岁的防盗门设备维修工带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子女,搬过五六次家,不是因为房东不愿租了,就是房子要被拆迁了。这已经是他住得最安稳的一套房子,是他惟一买得起的房子。
6年了,一天门12号的住户不断在变,经济条件稍微宽裕的就将房子转手。在二手房市场上,这栋大桥下的楼房价格居然也水涨船高。如今的卖价牛起来了,56平方米的二居室,2002年才3万多,如今低于15万免谈。
这不是曼哈顿是中国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