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许知远
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我喜欢浏览异地的夜色。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北方小城,三十万男女白天奔忙在大街小巷,夜晚就在那一孔一孔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的窗帘里头蜗居,于是就创造出这个北方小城不同于北京和广州的独自的色彩和氛围。哦!这是金关市的夜色。”
这段话来自陈忠实1986年的小说《到老杨树背后去》,读到它时,王向荣正在我电脑里唱道:“三十里的鸣沙四十里的水,五十里的山路看妹妹”。王向荣被称作陕北歌王,我在电视中见过他的样子,有一张戏剧化的面孔,透着过人的精明和倔强。
对我而言,陈忠实和王向荣在这个夜晚交汇了,此时,我正坐在榆林市航宇路的伊威大酒店的432房间里,一边喝汉斯啤酒,一边阅读、听音乐。
这是奇妙的体验。如果两年前,读到陈忠实的这篇小说,我会嘲笑他的语言上的陈旧笨拙,对城市一厢情愿的理解,更不会耐心的去听王向荣的那种粗犷、并偶尔艳情的抒情,来自陕北的、被红色意识形态和张艺谋电影所夸张的陕北符号——信天游、腰鼓、窑洞、黄土高坡和白羊肚头巾——都让我觉得粗糙,不正是这些农民式的审美在20世纪后半叶侵蚀了中国,将江南所代表的精致、敏感扫除一清。1940年代初的延安的思想教育模式,不正是将那些来自上海、南京、北京的知识青年,塞进了黄土中清洗他们的头脑,很不幸,这些不仅是黄土,还有强大的意识形态教条。
但是,这个夜晚,我感觉自己情绪的逐渐转变。我强烈的想理解,生活在这土地上的人,到底拥有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他们对于生活拥有何种想象。
我来到陕北一周了。最初的目的是如此的明确,也充满了成见。在西安向北550公里的榆林地区,是全球最大的煤产区,就像伊威大酒店门口的城市简介上所宣称的——榆林是“中国的科威特”。在过去三年中,因为煤炭价格的暴涨,这里盛产暴发户。地下沉睡的黑色矿石,长期不被人们所珍惜,每个乡村都曾有自己的简陋的矿井,人们爬到井下,采出煤块,用来取暖、修葺猪圈、厕所,在雨天铺垫泥泞的道路,如果城里的亲戚需要,可以随意拉走。但现在,它的每吨价格上涨到将近300元,每一块如今闪烁着人民币的光辉。那些昨天还在卖豆腐,赤着双脚的人,因为无意中拥有了煤矿,今天就变成了亿万富翁。他们操着鼻音浓重的陕北话,在北京、上海、西安购买成单元成单元的住房、把车展上的新品一抢而空。在榆林狭窄的街道上拥挤了名车,突然涌入的金钱,改变了人们的内心。
但当真的开始在榆林住下,和那些身经这些变化的人交谈时,就意识到这种理解多么表面化。就像我对于榆林的沙漠的印象,她始终有一种错位感。
毛乌素沙漠的确像是海滨浴场的沙滩,它不是试图吞噬城市与村庄,而是默默的忍受城市的扩张。这辆丰田PRADO在榆林城的西沙开发区行驶了十几分钟。成片的混凝土楼房,化工厂的烟囱、六车道的公路、被刷成黄色的吊臂车、铲土机,四处可见,它们日渐延伸的地方,在十年前都是一片黄沙。我们的车绕过水塘,开进了黄沙之中。植被依旧随处可见,沙柳、臭柏、低矮的杨树、杂草,它们掩盖着黄沙。车停下来,我意外的发现,从前我们都说绿洲点缀在沙漠中,如今却是沙漠被包围在植被中。这两平方公里的黄沙,像是被掉队的士兵,它随时被新力量所吞噬——它可能继续延伸的工业大道,也可能是植被自由生长。毛乌素沙漠具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温顺,它宣称自己是沙漠,却储存在大量的地下水,在过去的六天里,它还不间断的经受着降雨,不管多弱小的植物都敢于挑战它的冷酷,我看到了5公分高的杨树联成一排了,突兀的生长在沙面上。雨后的下午,蓝天白云,四周空旷,穿过一片杂草和梯田,你可以看到铁路桥和通向包头的省道。这一小片的沙漠,变成了榆林城的玩具,就想那些大城市的游乐场和动物园。它提供安全的新奇感。它适合于恋人的到来,黑夜在此观察星空,喝啤酒,听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
这种错位感也发生在这些暴发户身上,很多人带着尊敬的口气谈起高乃子,他是陕北最著名和最神秘的人物之一,据说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因为他经常把自己的名字写成“高刀子”。每个人都在谈论他,并且都拥有自己的版本。但是,大多数人的口气平静,他们相信高乃子拥有一种过人的品质,他对朋友忠诚,对别人慷慨,这种忠诚与慷慨,使得他变成了阿甘式的人物,在过去五年煤炭业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中,获取了斐然的成功。他的个人财富在5年的时间里激增到或许60亿。这些数字不置可否,但他肯定是陕北的能源奇迹的化身。
就像海湾国家可能陷入“石油的诅咒”一样,今天的陕北也可能陷入“煤炭的诅咒”。他们通过挥霍储存上万年的能源(它也属于自己的子孙),而获得迅速的繁荣,并被这种繁荣所毒害——他们缺乏动力去创造真正的社会进步,而满足于不劳而获。他们还可能污染掉未来几代人所依赖的自然环境——矿区的神木、府谷的富豪不正不断外迁到西安和其他大城市吗,他们期待自己的子女生活在另一个地方,而不是故乡。
但除去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我越来越期待了解这个地区的历史与情感的连续感。“在中国所有的省份中,也许陕西不利条件最多”,曾是中国国际饥荒救济委员会的领导者的O.J.特德在1938年写道,“的确,她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个大财富,50年前的回民起义(1862—1873年)以后,她就如同其地图形状一样,像个要死的乞丐无力的躺着。”
我不知道,今天的陕西人读到这段话作何感想。一般情况,他们喜欢将自己的地图形容一个“跪着的兵马俑”,而非“要死的乞丐”。历史变化总是充满着不测,六朝古都的西安曾是中国最强盛时期的象征,到了1930年代初,它所在的省份却成了最落后与多灾多难的地区,接着它又变成了中国革命新的起点,而如今它的故事却是一段新的暴富。
只有我踩过了汉中、西安和榆林这三个城市的土地时,我才真正意识到陕西的复杂性。关中平原将陕西省一分为三,关中是最富裕的地区,是中国北部和中亚之间的天然走廊,它也是中国早期文明的发源地。而穿越过秦岭之后陕南则是另一个世界,它像是四川,而不是北方中国。而陕西北部则在漫长的岁月里都是贫瘠的代名词,或许正式这种贫瘠使得它收容了远到而来的红军,一直到1945年之前,这里的共产党军队,表面看起来和明朝末年的李自成的起义军没有太多的区别——他们都鼓动那些贫困者,起来抗拒现有的政治、经济秩序,他们也都容易在底层人民中寻找到同盟者。
在过去三十年中,陕西像所有的地区一样,经历着城市化、商业浪潮、社会变革,这些新力量的席卷。或许因为贫困得太久,又拥有一种由来已久的文化传承,她的转变更带有某种标本意义。就像她在文学上的表现,来自陕北的路遥、关中的陈忠实、陕南的贾平凹,像是中国人内心变化的三面镜子,在他们身上,城市与乡村、人与土地、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冲突总是特别显著。
“一孔一孔绿的红的蓝的粉红色的的窗帘”,是陈忠实的城市想象,就像路遥的小说里永远是乡村男孩对城市女孩的渴望,或是贾平凹即使试图在书写城市,写出的也是一个物产更丰沛的乡村……他们摆脱不了那股土地的味道,但是他们同样传递了各自定义的希望、梦想与尊严。
对于我试图了解的煤矿老板也是吧,你可以嘲笑他们的品位不佳、思维的单调,但是他们试图过上更美好的生活渴望却是真诚的——尽管在此刻,美好的标准常常就是昂贵。在他们中的一些人身上,你看到他们身价过亿,却仍旧保持着从前的吝啬和土气,他们少年时代是这样的,今天也仍旧如此,他们的出手阔绰,经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
像我的很多计划一样,最初的命题很快就演变成了一个过分宏大的计划。我期待对于陕北的探究,拥有更丰富的层次。它不再是一群暴发户的故事,而是一代人在历史与未来之间,所做出的真实反应。我喜欢赫尔曼?黑塞的这句话:“每一个人都不仅仅是他自己,他还是世上诸多事件相交汇的一点,这个交汇只有一次,而这一点独一无二,意味深长,卓越超绝。”
我即将准备描绘的故事就是榆林市几位年轻人的故事,他们是陕北的新故事。这个故事也会提到很多陕西的历史与人物,记忆与现实,它们共同构造这些年轻人生命的交汇点,使他们既独一无二,又蕴涵了整个时代的颜色、声音与味道。
(作者邮件[email protected],他的新书《中国纪事》即将由海南出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