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博客/《哈尔滨六名警察打死大学生视频清晰版》放出之后，跟贴有些汹涌，而且意见并不统一。剥离了所有形容词，这件事可以还原成：一个人被打死了。死于谋杀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所以每个人都有了发言的空间，根据已知的事实，自己的推断，甚至是夹杂上个人的经验和想象，在网上做一次法官，追究事件的责任人，力陈自己所认定的真实。
新闻原来的标题是《哈尔滨六名警察打死大学生》，其中的导向已经非常清楚了。警察，国家机器，而且是六个人。大学生，社会栋梁，国家未来，只有一个人。很容易根据这个标题就做出个人的判断—警察又一次滥用暴力，以多欺少，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年轻的、拥有无数梦想和希望的大学生。可以马上做出一个价值判断：个人权利被国家机器侵犯，这就是真实。做完了判断，剩下的事情就是开始抒情，歌颂生命的宝贵或者是表达对国家机器的愤怒。
监控录像流出之后，在画面上可以看到那个“无辜的、年轻的、拥有无数梦想和希望的大学生”并不是一只洁白的羔羊。在7分钟的录像中，能看到一个充满戾气的家伙，性格暴躁，行为乖张，异常凶残地反复攻击另外一个人。这种现实和预期之间的差异并不致命，因为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对于这种人，大家也有一种价值判断：自作孽，不可活。所以，一部分人立即转变了态度，在“眼见为实”的信条下，认为“打死活该”。还有一小部分人并没有因此而转变态度，而是坚定地宣称录像经过了技术处理，反映的不是事实真相。
随后，又有新的资料出现。事发地点是一家夜店，死者已经大学毕业，而且是体育专业的。人们又开始追问，为什么警察要去夜店？是否因为去这种场作的缘故所以不敢公开身份？什么人可以去念体育专业？死者已经被分配到不错的单位就职，他的家庭背景又是什么？如果预计不错，随后几天的网络讨论将完全脱离“有一个人被打死了”的原命题，会越扯越远，分析到社会、国家、历史、文化……这时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厌倦，采取合论做终结：打人和被打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这个结论可能是最后被普遍接受的观点。
很难找得到那么鲜活的例子来分析大众心理，起先是易于受到暗示和诱导，其后是迷信眼见为实，再后来是迷失于枝节问题忘记问题本身，最后是拒绝思考，采取否认一切、抗拒一切的态度。当事件可以很简单地分为黑白两色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下结论，相信自己的看法就是事实。当这种认定遭遇挑战，就会动摇，要么立即翻转态度，要么顽固到底。当事件有太多细节，处于灰色地带，无法用两分法选出“好人坏人”的时候，那么就强行把极为复杂的事件简单处理，随便找个框子装起来然后忘记了事。
不要以为只有儿童才会追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问题，相当数量的成人也是采取这种方法看待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事件存在的价值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简单价值判断，以及在这种判断之后证明自己的正义和同情。工人都是天使，资本家都是恶魔。农民都是羔羊，地主都是恶狼。好人在我们这一边，所以断定了谁是好人，就要为他下泪，为他呐喊。好人就应该洁白无辜，就应该前途远大，就应该科科满分，就应该善良温和。当然，也就一定要被坏人伤害、侮辱，好配合上我们事先准备好的泪水和怒吼。
我的问题是：是否一个暴躁、好斗、残忍外带全身梅毒大疮的败家小混混就活该去死呢？反过来说，是否可以赦免一个廉洁奉公、关爱家庭、热心公益的警察的杀人罪？
从跟贴讨论看，对生命的漠视是显而易见的。当我看到人们为宠物猫狗呐喊的时候，一度以为我们开始尊重生命了。但是当真有人命消失的时候，更多的感慨不是为了生命被白白浪费，而是因此而产生的谈资。一具尸体不过是一个菜盘，可以盛满供消费的话题。当这种态度普遍存在的时候，谈法制也好，谈体制也罢，都还太远。猴子经过训练，穿了人的衣服，一样可以坐在沙发上做绅士状，甚至能娴熟地叼着雪茄吞云吐雾。但是，只需要一个桃子，一个桃子就足够让他原形毕露。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会因为他脑门上帖了“大学生”或是“小混混”的标签而发生本质性的转变，这就是那个试出真金的桃子。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真实，却不肯承认自己所知道的永远是有限的真实。报纸是真实的吗？录像说不是。录像是真实的吗？网友爆料说不是。网友说的就是真实么？他自己的电脑大概知道。十年前上网和今天上网有什么不同？十年前没有那么多人，没有那么多操纵舆论的技巧在。要知道哪怕是盖了1000层的回帖大楼，头三贴就已经基本决定了其后讨论的走向。你觉得你获取了足够多的资讯，完全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那无非是种一厢情愿。要坚持自己全知，那么最后的结果就是自己是全愚，在你寻获真实的道路上有足够的误导让你迷失方向。
很难在网上陈述或者讨论什么，必须得有一个感性的故事，好让人们寄托自己的某种情感。社会新闻是同情的天然寄放处，那里总不缺乏引发同情的故事。哈尔滨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觉得尴尬，因为似乎在这个事件里没有地方可以寄放自己的满腔同情。无论是哪一方，都缺乏足够的说服力让人产生怜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