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11/上海袭警案调查:“仇恨”源自被冤涉嫌偷盗自行车

中国新闻网/7月1日上午9时40分许,一名北京来沪无业人员突然持刀闯入上海闸北区一综合办公楼内,连续捅伤多名公安民警和一名保安,随即被民警当场擒获。 中新社发 宣克炅 摄

这是一起严重袭警事件。一个28岁青年,杀死6名警察,何以有如此大的仇恨?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华蕾 陈晓舒(发自上海)

2008年7月1日,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上午。

一个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人,拿着剔骨刀冲进了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从1楼到21楼,砍死砍伤十位警察。

这是上海市30年来最严重的袭警事件。

袭警者杨佳,北京人,28岁,无犯罪前科。

残忍袭警

民警们六死四伤

9点40分,当杨佳纵火分散保安注意、顺利闯入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大楼时,50岁的治安支队民警方福兴正在治安值班室办公。

杨佳的凶器是一柄十几公分长的剔骨刀,锋利异常。

手段很残忍,刀刀致命。突如其来的刀伤让方福兴还没叫出声来,便失去了反应能力。

这次袭警过程中,杨佳用刀对准民警的颈部动脉或者心脏部位,用力往上挑,这种杀人手法使人在5到20秒内因失血过多而毙命——方福兴猝不及防,当场倒地身亡,尸体直接送往医院太平间。法医对他的死因鉴定是“右下肺叶贯通伤,失血性休克”。

在底层袭击了包括方福兴在内的4位民警后,杨佳从大楼南侧的消防梯一路爬上11楼。

这栋政法办公大楼戒备并不森严,公安分局的入口同时也是便民服务通道,其中一、二层是居民身份证、上访受理点,平时对外开放,没人会特别在意。

杨佳在连续攻击了3位民警后,返回消防梯直奔21楼。最后,他举着剔骨刀冲进了纪委监察室,被7名民警制服。

民警们六死四伤。死亡的民警平均年龄50岁,其中有科技科民警,也有后保处服务中心主任。

“人有拳头,也有腹部”,这栋驻扎着大量内勤民警的综合性警务办公大楼,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犯罪心理学家李玫瑾眼中属于“柔软的腹部”:“警察有不同的警种,只有治安警和刑警才接受格斗一类的训练,很多机关警察是搞文秘的,练那两三下子,也不是他的特长。”

袭警行动在警界乃至整个中国民间社会引起了轰动。“这是警察的耻辱”,一位老资历的上海警察说。

一场信任战在百姓和警察之间拉锯。人们质疑:“这样的警察,怎么能保护我们?”

而警察也觉得丧失了安全感:“老百姓越来越不把警察放在眼里。”

“他不是为了钱”?

“拿他的话来说,任何事情你要给我一个说法。”

震惊之余,更多的揣测是杨佳的作案动机。

7月1日下午4时许,上海市公安局的网站挂出了一条新闻,称“据杨某交代,其对2007年10月因涉嫌偷盗自行车被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审查一事不满,为报复公安民警,实施行凶犯罪行为”。

但两个多小时后,这条新闻被撤下。警方称,杨佳的犯罪动机需要进一步审查。

有媒体爆料,杨佳曾遭山西警方殴打,并有成功索赔三万多元的经历。在与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的纠纷过后,杨佳曾向公安局索要数万元赔款,未果。

上海律师斯伟江认为,几万元的赔款根本不可能,“国家的赔偿基金是很低的,而且索赔的程序也很麻烦。按当地的人均收入赔偿,羁押一天是几十块钱,没有精神赔偿,杨佳这种事顶多几百块钱。除非私了。”

杨佳的辩护律师谢有明曾在第一时间与杨佳有过两个小时的交流,他说,“杨佳不是为了钱。”

“他没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平时就喜欢看书和登山,作案时特地带了一根登山杖。他打过很多工,每个月也有千把来块钱收入,而且母亲有一些退休金,家境也算过得去。”谢有明不同意杨佳“勒索”警方一说,他举例说,杨佳就曾专门花1000元在劳保店买了一个防尘面具。

“拿他的话来说,任何事情你要给我一个说法。”谢有明说。

根据上海市公安局公布的材料,杨佳一开始的攻击目标是闸北区芷江西路派出所。

早在6月12日至23日,杨佳就曾来过上海。他在距离芷江西路派出所仅20米的一间旅馆里,用望远镜观察派出所的情况。有媒体猜测该派出所人员众多和安保严密的缘故,杨佳放弃了上述计划。

2008年6月26日,杨佳再次坐火车回上海,来到闸北区长安路。长安路是上海盲流、莺燕流肆之地,低矮的平房胡同里,居民大都以废品回收为生,破败不堪,但因为人口密度太大、开发不划算,一直没有进入政府的改造规划。

这条街上有许多10元/天的床位,杨佳在长安路33号的梅园招待所,以40元/天的价格包了202号房住下。从这里走到闸北分局,只需要5分钟。

这几天里,杨佳开始在周边购买各种工具:催泪瓦斯喷雾剂和单刃刀具、榔头、登山杖、橡胶手套、打火机……

服务员回忆,杨佳那几天进进出出,不怎么说话,“就是有一天想换一间有窗户的房,也没换成”。杨佳每天都会按时交纳次日的房费。6月30日那天,杨佳对服务员说,明天不住了。

第二天上午,戴着防尘面具的杨佳冲进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

有人听到他大声喝问:“督察办公室在哪儿?”

仇恨的种子

“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搞大了。”

据杨佳陈述,他对督察的仇恨,源自涉嫌偷盗自行车一事。

2007年10月5日傍晚时分,上海市闸北区普善路口。这里是芷江西路派出所的辖区。嘈杂的喇叭声中,一位中年民警与操京腔的杨佳在街头发生争执,引得好奇的群众越围越多。

上海市火车站在闸北区,黑车肆行,治安相对混乱,警方查证很严格:一般说来,没有车牌,警察即有权拦车询问。杨佳正在上海旅游,骑着租来的一辆无牌无证的自行车,受到巡逻民警盘查。

杨佳对于盘查的民警十分抵触:“你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查看我的证件,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为什么不拦(他们),就拦住我一个……”

杨佳“拿不出没有偷车的证据”,被带回芷江西路派出所继续接受审讯。

“可以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杨佳的全部动机所在。”谢有明在听完杨佳的陈述后,表示自己能够理解杨佳。但他说不方便透露具体内容,因为那只是杨佳的一面之辞,有待核实。

警方对于争执的描述是:“当时杨佳与民警的确发生了些不愉快。杨佳说对方说话不文明,要求督察到场。为了避免纠纷,上海警察在执法过程中往往会携带录音笔,杨佳这个事是有录音的,但督察听了全程录音后认为他在无理取闹。”

有专业人士分析,单是言语上的冲突,督察很难到场。

“按理说只要接到群众投诉,督察就需要处理。包括受案、立案、调查和取证,警察是否依法办事?在执法过程中有没有徇私枉法?但现在人少,管理面积太大,一般是重大的投诉才会有督察参与。”一位警方督察部门领导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督察制建立到现在已经有11年,弥补了以前纪委监督的力度不够。不过,虽然现在各地都有督察机构,但普遍警力紧张,督察编制人员太少,素质、装备都不够,加上督察向本地公安局行政首长负责,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上海市公安局对于杨佳在审期间被殴打的说法给予了否定。

有知情人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进一步透露:当时杨佳和民警们发生了误会,杨佳说自己只是举起手做了一个防护的动作,民警却以为他要反抗,将他按倒在地,“他说民警们搜查了他的包,还把他的衣服都搞脏了”。在杨佳的要求下,督察到场,“杨佳表示,督察对他所说的话一辈子刻骨铭心”。

到凌晨两点,在查清其真实身份及自行车系租用等情况后,杨佳被予以放行。当日,杨佳返回北京。

上海市公安局表示,之后,“杨多次通过信访件、电子邮件等形式,向上海市公安局和闸北公安分局督察部门投诉,提出开除相关民警公职、赔偿其精神损失费的无理要求,认为不应对他进行盘查。对此,公安督察部门经过认真核查,认为民警执法依法有据,无不当之处。两次赴京对杨佳进行法制宣传和疏导劝解工作,但杨均不予置理”。

消息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称,十七大期间,上海警方曾在京找过杨佳,跟他商量上千元数额的赔偿,但杨佳不肯罢休。五六月份的时候,上海警方给杨佳去了电话,“你不要把这件事情搞大了。”

“跟北方人的性格有关,这个事一直积压在他心里。”谢有明说。

“他非要刨根到底。”

偏执的人格

截至案发,杨佳已经四年与父亲全无联系

杨佳给谢有明的印象:很平静很沉着,逻辑思维清晰,法律意识很强。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冷静的犯罪嫌疑人。”谢有明说。

7月1日11:20分左右,接到求助电话后,谢有明来到闸北分局第二楼特审室。征得杨佳的同意,谢有明为杨佳提供法律帮助。

杨佳坐在椅子上,手反拷着。他穿一件白色的汗衫,左上肩有大块血迹,花格子的沙滩裤。空调开得很大,杨佳说有点冷。

杨佳第一句就问谢有明,“你的证件在哪里?”第二个问题,“你是从事哪方面法律工作的?”第三个问题,“你们律师为我服务,收取多少费用?”

“完全出乎意料。他问我,审讯的时间有多长?”谢有明说。

审讯时间仍是中国法律的一个空白。很多国家都有一部明确的审讯法,但在中国,由于审讯法的缺位,审讯并没有时间限制,意味着审讯时间可以无限制延长。

有分析认为,正是杨佳过盛的自我保护和还击意识让他走上了不归之途。杨家对门的一位姓李的女士回忆说,两三年前,杨母曾经因为一袋搁在楼道里的垃圾与其邻人动起手来。“杨佳回家后,把我们家的大门都踹歪了,还砸坏了楼梯的扶手,现在还坏在那里。”

“杨佳有偏执人格,这种人会在生活当中捕捉一些小事,正常人碰到这一些事很快会结束的,但是他会揪住一些小事,没完没了。”

犯罪心理学家李玫瑾说,“我认为杨佳有生理背景,也有成长背景,再加上他现在生活状况不是太好。这三个原因都会导致他的人格问题。”

杨佳生于1980年8月27日,那时一家人住在北京前圆恩寺一个四合院里,父母为他起名“佳”,希望孩子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人。

杨佳12岁那年,父母离异,没多久,杨母工作的雪花电冰箱厂也倒闭了。他跟母亲搬到慧恩寺一套安置房里,这里大都住着上年纪的拆迁户。他和母亲都在打零工,下午出去,晚上很晚回来。杨父开始还会来看看杨佳,给他们一点生活费,后来再没有过来。

那位姓李的邻居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最近三年,杨母脾气越来越坏,开始和邻居“干仗”。

截至案发,杨佳已经四年与父亲全无联系。7月1日,当谢有明询问杨佳,单亲家庭对他的心理伤害时,杨佳作出很无所谓的表情。谢有明意识到,这是一个特别倔强的人。

“我在提问的时候不断提醒他,家长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受了什么影响,或者得过什么病啊,这是对他有利的证据,但他一概否认。”谢有明说。

“杨佳不爱说话,也不肯示弱。”只有在提到他母亲的时候,杨佳的态度才会柔和起来。

“他说他母亲很可怜,很辛苦地在养他。”

下一个杨佳

据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鉴定,杨佳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杨佳袭警案发生以后,上海警方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闸北分局前站上了两位全副武装的黑衣特警;其他分局的大门口,闲置已久的门禁系统启用,所有警察打卡进门;去年4月30日上海公安系统卸下的枪支警棍,又被大街上的巡警们重新佩戴。

事实上,在杨佳冲进警察局的当夜,上海崇明县又发生一起袭警案,一位民警死亡。

上个世纪90年代,民警可以把一个嫌疑犯放在屋里,桌子上又是警棍又是手铐。警察丝毫没有被袭击的顾虑,他们很自信,嫌疑犯不敢;而今天,袭警案频频发生。

7月7日,杨佳被检察院正式批捕。“上海警方很人性化,在第一时间就为杨佳请了律师,也为他做了精神方面司法鉴定。”谢有明说。

据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鉴定,杨佳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按《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的规定,杨佳的行为已涉嫌构成故意杀人罪。★(陈静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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