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04/方政口述历史:坦克从腿上碾过

作者:司马万

1989年的春夏之交,前中共总书记胡耀邦去世后,中国多个城市先后爆发以学潮为先导的群众运动,首都北京更是成为媒体的聚焦点,事态的发展最终演变为一场举世关注的政治事件,史称“六四事件”。

20多年来,尽管官方试图刻意淡化这一历史事件,当局的定调也从暴乱转为动乱,更弱化至风波,但这个心结一直未能解开。对于亲历者们来说,那段历史是刻骨铭心和永难忘却的。

方政,当时是北京体育学院体育基础理论系学生。1989年6月4日清晨6时余,他在从天安门广场撤回学校的途中,在西长安街的六部口被戒严部队的坦克碾断双腿。

“自己的亲身经历已经说了很多次,基本上每次都是重复。”时隔22年后,这位六四事件的亲历者对于不断的重复表述显然已经烂熟于心,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但重复也有必要。虽然自己觉得不是很愿意,但这些历史的确需要不断重复,因为要讲述给不同的人听。”方政希望借此能有更多的人了解和认识这段已经被逐渐淡忘的历史。

方政是安徽合肥人,当时作为即将毕业的四年级大学生,毕业论文和实验已经完成,甚至分配的工作单位也都已经落实,他将前往广州的华南师范大学体育系任教。

“我当时是大四,也是系里的学生会干部,还是共产党员,但在参与学运时,我倒并不是一个非常核心的所谓属于领袖的人物。”他自我评价道:“就是年轻热情,有点所谓的责任感。”

方政解释说,体育院校在政治和社会活动上相对迟钝和落后,基本上是追随者。“所以,应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参与者,甚至可以说是从普通的围观开始了解,然后逐渐参与进去。我想大多数的学生都是普通参与者。”

他澄清说,作为二年级便入党的党员和系学生会的干部,他在学潮中并没有肩负所谓的政治任务去规劝学生不要去游行。“其他几个大的高校的学生官方组织和自治组织有不太一致的地方,当时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一体的。”

在学潮期间,方政曾经多次前往天安门广场,包括几次大规模的游行和声援。在519戒严令之后,也连续在广场呆过几天。“我没有绝食,所以没有一直留在广场,呆几天就回学校,然后再去。”

为什么6月3日又去广场?“一是6月2日四君子绝食,广场又出现一个高潮。二是陪同宿舍的一个好友(现居美国宾州)进城去配眼镜。我便正好去广场看看,然后呆在那里直到清场,直到后来受伤。”

方政说,“结合个人的遭遇,我一直说‘六部口惨案’在整个六四当中有很独特的一面,有别于其他地方造成的伤亡。当时的情况是,袭击者是坦克,当时我们是从广场撤出的途中。”

在回忆六四凌晨的情景时,方政说,当时所有的学生基本上集中在纪念碑周围,安静地静坐在那里,直到4点多四君子与戒严部队达成协议,要求学生从东南角撤出。

“我们是在纪念碑的北面,在向外撤的过程中,在整个队伍的位置相对比较偏后。走在一起的学校有北京钢铁学院,青年政治学院等等。”方政说,“从东南角撤,就走到前门西大街,然后拐向西长安街,正好在折向西长安街继续向西走的拐弯角位置,后来知道这是六部口。”

他回忆说,“当时整个西长安街人也不是很多,街道比较空旷,我们是从广场撤出回校的途中,时间大概是6点多钟,天已经是蒙蒙亮,路边几乎也没有看到其他的士兵。”

方政形容说,当时的学生早已没有游行过来时的那般兴致,心情悲痛比较消沉,队伍也很松散。“我们学生是刚折向西长安街,靠在南侧,走在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上。有的学生鞋子也没了,有的担惊受怕,这种撤出去的状态不可能走的很快。”

“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队坦克。这队坦克可以说是出其不意,也是从东向西,突然从身后出现,冲击学生队伍。”方政说,他当时走在南侧自行车道上,身边还有一个同校低年级的女学生,对于坦克的到来没有一点觉察,因为首先遭遇的是从背后射来并在身边爆炸的毒气弹,人群在爆炸的浓雾中立即四处逃散。

“她当时受惊吓或毒气的影响晕了过去,我也看不太清楚,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她救出来,扶起她并抱着向路边转移。”他说,自行车道和人行道有很高的铁栏杆,并不能马上过去,那个女同学个子也比较高。“她靠在铁栏杆上,我人还站在自行车道上。”

就在转身侧头的瞬间,方政突然看见坦克快速驶来。“我感觉最少三辆,横排成一行,几乎占满西长安街的路面,其中一辆紧贴路边冲过来。”“坦克的大炮筒子已经非常逼近,坦克的速度也非常快,那时的感觉就是比公共汽车快,时间也很短暂,容不得多想。我把她往栏杆一靠,自己也本能地倒下,坦克就压过去了。”

“当时感觉就是自己被一个东西‘砰’一挤,感觉坏了,压上了。紧接着的感觉是被拖行,估计是履带搅到裤子里,手和肩在地上蹭,然后‘噔’,掉下来了,滚到路边,靠在铁栏杆上,后来,自己慢慢失去知觉。”他说,意识消失之前的最后一点点知觉是,“眼睛的余光看见自己被压掉的腿前面露出的白骨,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政用了连串的象声词形容当时的情形,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十分淡定,似乎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1989年的六四事件,海外媒体有一张非常珍贵的现场照片,就是方政刚刚被坦克碾过双腿后,一个市民正在为他紧急止血救助,旁边的标注时间是清晨6:15至6:20。也就是从此时起,一个身体健康的青年人,从此失去了双腿。

“出国前曾经看到过这张照片,出国后还看见其他一些照片,包括一堆倒下的自行车和人,都是六部口的那个场景,如果孤立地看,很多人不知道是哪里。后来知道,这个路段不是我一个人受伤,还有很多人伤亡,而且,主要是北京各高校的大学生,正好走在那个路段。”

方政说,“这就是六部口惨案。我是其中的一个案例,一个受害者,也是一个历史见证者。”

“对个人来说,很感激当时对我现场抢救和紧急护理,包括后来送我到积水潭医院的人。”虽然六四事件已经过去多年,但在方政的心中却始终满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最大的愿望是找到曾经帮助救护过他的那个人,还想找到更多的目击者,包括拍照的人。”他说,“我不知道这几张珍贵的照片是怎么来的,谁拍的,也许他们有更多的资料能证明。”

方政再次恢复知觉已经是手术后的6月5日,当时积水潭医院人满为患,他被放在一间大会议室的地上,也没有脱离危险,医院开始与学校及家人联系。

“医生说抢救我时需要很多血液,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比较迟,血液都已经用完,医院临时组织献血,做手术。我清醒后又发高烧,医院又组织医护人员,热心市民献血,才给我输上血。”

他说,“当时有个小插曲,护士推着我的病床到处躲藏,藏到地下室、电梯间,说军队要军管医院,要搜索受伤的学生,那时医生和老百姓真是很保护学生。当时气氛很紧张,后来觉得这是个传言。”

虽然军队没有来,但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来了人。“医生把我带到医院办公室,我吊着水,还是危险状态,公安局对我进行现场问讯,笔录备案,摁手印等,这个过程做了一次。”他说,“一旦哪一天有真正公正调查的机会,这种资料应该是有的,最起码北京西城公安分局里就会有我在医院里的备案纪录。”

在积水潭医院住院20天之后的6月24日,方政离开医院。“当时还没有完全好,但基本问题不大,我们学校有自己的校医院,把我接回学校继续治疗。”

回到学校,方政面临着校方的双清–“清查、清理”,审查厘清究竟是暴徒还是误伤。“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我们不是暴徒,没有任何一点暴力倾向。且不说我当时还要救助身边的这位女同学,是完全无辜的。”

“虽然不一定是学校的意见,但我们打交道的就是学校,他们要证实要调查,需要我提供证据,为什么会是坦克压的,到底有没有暴力行为等等。”方政说,“我看见是坦克来了,身边有跟我走在一起的女孩,还有其他的学生。”

但令方政感到遗憾的是,这位被他救助的学妹虽然在事发后曾经去积水潭医院探望过他,但在作证上却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而且此后未再谋面也未曾联系。

“后来过一段时间,学校说她不能给我作证,我问为什么,学校转达说,她说她晕倒了,不能证明我有没有暴力行为,也没有看见坦克压我。就是这个结论。”

“对被救助的女孩的遗憾当然是有了,其实我是知道她的名字的,但我现在不想跟别人说,因为她也有各种各样的很大压力。作为一个低年级的女孩,不管她为了什么目的,无论否认还是承认,我觉得我的受伤与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后来我也想通了,误伤又能怎样?”

后来,北京钢铁学院的青年教师吴蓓和另一个教工挺身作证,说当时她也走在六部口,也经历了毒气,只不过走在人行道上,他们钢铁学院也有被压死压伤的学生。但学校关于此事的定论已经不了了之。

“吴蓓大姐,我觉得是我一辈子应该记住的人,应该感谢的人,我在6月5日在积水潭刚苏醒过来那时,我还不认识她。后来她去积水潭医院探望学生,找到了我。非常巧,她是我们安徽合肥的老乡。”

方政说,这就是他所经历的真实历史片断。“我们现在需要追讨真相,坦克在完全没有警告、没有受到任何威胁的情况下,从背后突然冲杀追击学生所造成的惨案。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士兵的个人行为,因为不是一辆坦克,是一队坦克,完全是有指挥的完整的军事行动,而且是对付从广场和平撤出走向学校的学生。”

“我要把这个事实存留下来,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要问为什么?我觉得这段历史绝对不能让这个就这么消失,当局目前采用不提不议,采用淡化遗忘的策略,这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对国家的不负责任,对自己也不负责任。”

直到1992年,方政才离开北京体育学院,在当年广州举行的第三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他夺得轮椅铁饼和轮椅标枪两个冠军。之后,他从广州直接去海南谋生,2000年离开海南,回老家合肥,后来结婚生子,2009年到达美国,目前居住在旧金山。

虽然1994年,在北京举行的远南运动会前夕,方政因故被迫离开集训队,但这些年来,他一直渴望重返赛场。“只是自己的年龄、体能,不像当年,项目选择比较窄。”方政说,“如果有朝一日能走入奥运赛场,那当然是一件非常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