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导读]榆林市政府的官网自豪地说,榆林矿产资源潜在价值超过46万亿元,每平方公里的土地拥有10亿元的地下财富,被形象誉为“中国的科威特”。但现在,煤让这座城市前途未卜。
从空中俯瞰榆林城,就像是漂浮在漫漫黄沙之上的孤岛。这座历史上“随沙逐流”的城市,将来会被煤赶走吗?
“三年前这还是一条相当漂亮的公路,中央领导来视察时都走过。”车子狂颠,让陈江鹏的话音都有些抖。车窗前,是一片高低坑洼,尘土飞扬的黄沙地。
陈江鹏说,这里当年是榆林机场高速公路和榆乌公路之间的联通公路。而眼前,平整的路面已不存在,到处密布着沙坑,严重处,地面形成了坡度。路边立着黄色警示牌:“前方道路危险,严禁人车通行。”
“这是近几年采煤塌陷引起的。这四周的地下都已经采空了。”顺着陈江鹏指示的方向望去,一座煤矿矿井匍匐于黄沙中。
“这里距榆林市区只有十来公里了呀。”今年71岁、曾任榆林市林业局局长的陈江鹏满脸忧虑。他正投入一场行动,企图阻止煤矿向市区扩张,他不想榆林城步神木的后尘。
不久前的3月22日凌晨,榆林市下辖的神木县西北部发生一场3.0级地震。神木并非处于地震带,但这已经是今年以来的第三次地震了。
次日的《西安晚报》称:这三次都是“因采空区塌陷引发地震。”3月22日发生地震的塌陷地点在孙家岔镇新民沟沙渠煤矿采空区,“塌陷区没有居民居住,未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理论上这一级别的地震不带来严重破坏性,但对塌陷区的居民而言,却意味着又一轮搬迁、移民。
榆林因煤而兴,但现在,煤让这座城市前途未卜。
“采空地震”
神木县位于神府东胜煤田,同样因煤炭资源丰富而远近闻名。在进入神木县城的主要公路上,煤车总是与灰黑色的烟尘一起呼啸而来。与神木的煤一样出名的,是这里的地震。
根据陕西省地震局发布的信息,仅3月份,神木就发生两次因采空区塌陷而引发的地震。
据当地媒体报道,从2009年1月19日至2010年12月28日,神木县因采空区塌陷引发的地震有11次。震级最高3.3级,最低1.5级,地震间隔最长5个多月,最短不到1天。
这些地震从级数上讲并不严重,神木县城的居民甚至很少感觉到。但在引发地震的采空塌陷区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柳塔镇是受采空塌陷影响严重的地区之一。地表随处可见裂缝,房屋发生开裂,水井已枯竭,当地村民不得不移民搬出。
“好多村民从采空区搬出来,或者进入其他村镇,或者拿着得到的补偿款进城买房。现在神木县城的房价比以前上涨了许多。”在神木生活了十几年的教师张秀英对记者说。
在今年2月榆林市的两会上,神木县政协委员张玉亭提出,近年来,能源集团在大柳塔对煤炭的高强度开采,已造成不少居民搬迁。但村民进城后却面临很多问题,一是缺少可以谋生的产业,二是县城还没有足以支撑人口增长所需的交通、卫生等公共资源。
如今,神木的麻烦有向榆林城蔓延的端倪。
距榆林市区10多公里处的昌汉界,是一家大型煤矿的主采矿区所在地。这里采空塌陷最严重的地方,周边居民已经搬迁,现场可见凹陷的洼地,和一片拆迁中的房屋。
“塌陷的地方下面就是曾经挖煤的巷道。这些房子因为塌陷成了危房,不能住了。”正在现场拆除房屋的工人告诉记者。房屋的残存部分,仍可见两指宽的裂缝。
与这片废墟相互掩映的,是不远处榆林城里的高楼大厦。
被煤“喝”干的水
与塌陷一起向榆林城蔓延的,还有缺水。
榆林多风沙。由于靠近国内主要沙源地毛乌素沙漠,城市西部、西北部固沙防风林带是城市安危所系。
榆林市林业局2006年的一份调查报告称,由于煤矿占据了榆林城区西部、西北部25万亩环城固沙防风林带和城市主要自来水供水水源及水源涵养区,煤田开采已经对城区环境造成严重威胁。
榆林市林业局原局长李俊治介绍,榆林已完成100万亩针叶林的种植,国家新近又批了100万亩林地并提供相应补贴。但现在,李俊治开始担心这些林木能否存活,因为这一带的地下水正在锐减。
榆林市城乡建设规划局2009年提交的一份报告指出,煤矿开采使得榆林区域的地下水位由过去的5至7米下降至16米以下。“靠近采空区已无浅层地下水,漏斗现象明显。西北部地面植被已经出现了枯死现象。”
煤矿的开采还威胁到了榆林市主要的水源地红石峡地区。一旦隔水层被破坏,没有人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而无水可吃的状况已在神木县发生过。
“2008年断水最厉害,次数多、时间长。有时候一个星期都没水。”张秀英说。为解决县城饮水问题,县政府斥资近4亿元从40公里外的窑镇水库引水。“县城缺水一度得到缓解,但现在周边的煤矿越来越多,供水又重新紧张起来。”
煤矿开采所排放的污水,甚至形成“沙漠洪水”。3年前,陈江鹏苦心经营近十年的8万多棵珍稀树苗,被附近一家大型煤矿排放的污水全部泡死。“当时污水有一米多深,足足泡了4个多月。”他描述说。
离苗圃不远,两条排污渠将污水排往几公里之外,在那里形成一大片水域。由于沙丘相隔,当地人称之为“千岛湖”。
“如此发展下去,榆林城北部的水源涵养地将无水涵养,榆林城西北部独特的绿色生态屏障将会从此消失,城市的人居环境将受到严重影响。”榆林市林业局的报告说。
“中国的科威特”之烦恼
塌陷、地震、失水,构成了这座能源之都的“采煤综合征”。榆林正是发迹于煤。
“榆林矿产资源潜在价值超过46万亿元,每平方公里的土地拥有10亿元的地下财富,每平方米地块平均蕴藏着6吨煤、140立方米天然气、140吨盐、115公斤油,被形象誉为‘中国的科威特’”。榆林市政府的官网自豪地说。
能源聚宝盆成就了经济奇迹。2002至2008年,榆林地区生产总值连续七年年均增长19.3%,居陕西全省第一。神木、靖边进入全国百强县。地方财政收入、固定资产投资的数据更是光彩照人。
与榆林的GDP一起崛起的,是雄踞陕北的两大能源巨头——央企神华集团和陕西省属企业陕西煤业化工集团。
在神木县的是神华集团的核心煤炭企业神东煤炭集团。2008年,该公司负责人在成立十周年庆典上披露,10年间,神东集团煤炭产量平均每年以1100万吨的速度增长。
到2009年,神东集团的煤炭产量达到1.78亿吨,占神华集团总产量的60%,全国总产量的6%。
与央企神华相比,陕煤集团也不逊色。集团下属的中能公司2010年产煤能力已达到300万吨,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年产1000万吨。
作为国家的主要能源基地之一,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榆林每年为国家贡献的能源价值超过600亿元,并且每年以30%的速度增长。
城与煤的互搏
然而,在跟着数据狂奔一段以后,城市和煤开始互搏。
榆林为煤付出的代价显而易见。据榆林市委书记李金柱在2010年的全国两会上介绍,在榆林,每采1吨煤,就会破坏地表水2.84吨,生态环境成本的总价值达 66.1元。至2010年,榆林市煤炭采空区达499.41平方公里,每年新增70~80平方公里,已塌陷118.14平方公里,每年新增30~40平方公里。
为此,在2010和2011连续两年的全国两会上,李金柱都向国家呼吁尽快制定生态补偿法规,尽快研究制定煤矿充填开采技术适用区总体规划,协调区域之间的关系。
采煤机比市领导的呼吁来得更快。
2008年5月,榆林市第四版城市总体规划经陕西省政府批准后正式实施。总体规划确定中心城区面积为400平方公里。“城市发展目标为:能源新都、国家名城、大漠绿洲、宜居城市,着力构建陕甘宁蒙晋五省区接壤百万人口中心大城市。”
但规划甫一实施,榆林官员们发现,煤矿早已挖到了梦想的“百万人口大城市”下面。
“我们发现,陕西中能榆阳煤矿的采矿区、探矿区及井田勘察覆盖了城市西北部规划区172平方公里范围。” 榆林市城乡建设规划局在2009年7月提交给市政府的报告中说。
这就是说,煤矿的规划范围几乎覆盖了规划中的榆林市中心城区的一半。
体制的纠结由此显现。作为省属企业的煤矿与榆林地方互不统属,城市规划和采矿规划两张皮,城市往煤矿头顶建,煤矿往城市脚下挖。
这其中,城市规划中的空港新区恰位于采空区。而采空区属于地质灾害区,不能作为建设用地,新区建设因此将无法正常实施。
规划中的芹河新区有7.2平方公里位于中能榆阳煤矿的探矿区范围之内。城建规划局认为,一旦煤矿开采,不但对已建成使用的市卫校、第九中学、区广电中心等构成安全隐患,也将导致芹河新区的建设无法实施。
城建规划局还认为,中能榆阳煤矿在北部规划区内的采探,“限制了城市向北部区的规划建设,严重制约了未来城市的拓展和中心城市的建设。”
“城市里有一座煤矿,煤矿与城市近得融为一体,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难以想象的。”李俊治说。
榆阳区政府是直接面对中能公司的部门,承担市政建设和与企业对接的双重任务。“我们会尽到职责为城市和企业发展服务。”榆阳区副区长雷亚成对本报记者说,“应该保证城市的规划,不能因为煤矿影响了城市的建设。”
本报记者致电中能公司,中能拒绝就此事置评。
2009年8月,榆林市政府向陕西省政府提交一份请示,详陈煤矿采矿探矿对榆林市城市规划等方面造成的影响,提出矿区置换、缩小煤矿规模、加固采空区等建议。
2010年5月,陕西省发改委会同省国土厅、住建厅、环保厅等部门研究后给榆林市政府作出回复。住建厅认为,榆林市总体规划中的红石峡地区作为榆林水源地应严格控制开发;对将作为榆林市中心城区未来发展方向的地区应予规划控制,并对该区域井田进行调整。
而国土厅给出的意见是:榆阳煤矿所在的红石峡井田已经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国家环保总局批准矿区总体规划、矿业权设置方案、矿区环评,不宜改动。国土厅建议榆林市改向没有煤炭资源的东、南、西南方向发展。
煤与城的纠结依然未解。
榆林,旧有“九边重镇”之称,是塞北大漠少有保存完整的古城,建于15世纪的城墙至今挺拔。老舍、李季、张季鸾、柳青、路遥、贾平凹、蒋子龙,无数文人雅士曾留连于此,留下或凝重或纤丽的辞章。
历史上的榆林古城因地表植被破坏曾三次南迁。如果煤矿与城市的纠结不能解开,榆林会有第四次迁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