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这次保卫民族的人类历史厮杀中,将士们成批死去,有的埋下忠骨,有的只留下刻在石碑上的姓名。但如今,这些墓碑大多已不复存在:或是做了猪槽,或是垫进粪坑,或是砌成台阶,再或者被水泥抹平碑文,摆作村民院中晾晒玉米的石板。
这是一个寻找的故事——— 生者寻找死者。
这是一次联系亲情、跨越时空的寻找,却无意中撞见一部悲壮的历史。
寻找的起因,是两个兄弟的故事,也是两个老兵的故事。60多年前,在湖北宜昌抗日保卫战中,两个湖南兄弟,一个阵亡,一个幸存;50多年后,幸存的弟弟嘱托亲人重返墓地,寻回胞兄遗骸,但最终变成一次伤心的旅程。
在这次保卫民族的人类历史厮杀中,将士们成批死去,有的埋下忠骨,有的只留下刻在石碑上的姓名。但如今,这些墓碑大多已不复存在:或是做了猪槽,或是垫进粪坑,或是砌成台阶,再或者被水泥抹平碑文,摆作村民院中晾晒玉米的石板。
这是一段令人心痛的历史。早在五六十年前,这些将士遗骸连同刻载他们姓名的墓碑,还曾体面地存在和被呵护过,但在历史的岁月中,被有意无意破坏。
“给逝者以尊严”,所幸今年9月,三千国民党抗战将士遗骸在宜昌被发现后,当地政府释放出体现人道精神的善后,使我们看到,弥散于数十年间的历史以及政治的隔阂,正在被一种民族大义和正视历史的态度所逐渐消融,而这对那些逝去的生命,将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老兵“遗愿”寻找阵亡胞兄遗骨
58岁的刘功仕从北京前往宜昌,任务是寻找一块墓碑。
若是找到墓碑,刘功仕还有一个任务,将墓碑下的遗体移出,带回湖南老家;如若不便,也要将遗体火化后,带着骨灰回老家。
这是1998年秋,12年前的一次寻找。葬在碑下的,是刘功仕从未谋面的六舅,一个叫钟友幌的原国民党抗战阵亡军官。
这也是刘功仕八舅当年的一份“临终”嘱托。
在刘的湖南老家,八舅钟友帆已80多岁,自感时日无多。老人最后的牵挂,就是远在宜昌的胞兄———这一年,他向已年近花甲的外甥,托付人生最后的遗愿:寻回胞兄遗骨,身后合葬一处。
这是两个兄弟的故事。也是两个老兵的故事。
1937年“七七事变”后,大敌当前。次年夏,国民党第四预备师在湘西招募抗战健儿,老家湖南新化,家有8兄弟的钟友幌、钟友帆两兄弟加入了抗战队伍,追随师长傅正模从湖南转战湖北,与日军鏖战多年。由于作战勇敢钟友幌升至连长,钟友帆也当了排长。
1940年6月宜昌失守后,国民党75军第四预备师在师长傅正模、副师长王中柱带领下退守宜昌郊外的晓峰一带,继续抵御日军向西南重庆陪都一带逼进。
1943年前后,鄂西会战打响。不幸的是,在宜昌一次战役中哥哥钟友幌阵亡。悲恸的钟友帆将胞兄遗体葬在宜昌郊外一处山坡,立下一块墓碑,并亲笔题写找人刻下碑文,随后便跟随部队匆匆离开了宜昌。
这一去就是数十载。解放后,战争中幸存的钟友帆回到湖南老家,一直隐匿国民党身份,在离新化县180公里外的益阳市,靠做木匠躲避尘嚣几十年。这期间,钟友帆没能重返宜昌,甚至连当年掩埋六哥的墓地所在,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刘功仕深知,这年秋天的宜昌之行,对一个耄耋长者意味着什么。
而找到六舅遗骨,也是刘功仕多年来隐在心中的一份情结。六舅阵亡时,刘功仕才几岁,刻在他脑中的儿时记忆是:他的母亲,也就是钟友幌的大姐,在弟弟阵亡消息从战场传回家乡后,足足哭了一个多月。30多岁,没有结婚,打了很多年仗———这是儿时的他浅浅的六舅印象。
1998年9月,带着家族长辈的嘱托,刘功仕从北京出发了。此时刘是中国民航总局一位干部,任职研究室主任。在家乡八舅眼中,在京城做官的外甥,也是家族为数不多有条件有能力了其夙愿的一位晚辈。
这是一次艰难的寻找。12年后,如今刘功仕依然记得当初的茫然:只听八舅描述,是在宜昌郊外的一处山坡,那里除了六舅,还掩埋了很多国民党抗战阵亡的将士。除此之外别无更多信息。
在宜昌郊外的村庄和墓地,刘四处踏访打听,连续多日均无头绪。直到这一天,在宜昌市夷陵区政协办公室,他遇到时为区政协委员、文史委员会主任的简兴安。
三千遗骨唤醒60多年沉埋历史
今年9月,回忆起12年前为寻亲远道而来的北京客人,简兴安依旧情不自禁流露出崇敬之意。“一个快60岁的老干部,为了长辈的遗愿,专程跑宜昌帮老人寻找阵亡的亲兄弟。当时我就被感动了。”
在宜昌市夷陵区,简兴安也是对当地抗战文史有研究的权威专家,对国民党抗战时期遗留的大小墓地比较熟悉。刘功仕从简兴安处得到的信息是,仅夷陵区,埋有上千国民党抗战阵亡将士的大型公墓,就有三个,但基本上都给毁掉了。
连天联络、分析、打听、奔跑之后,简兴安最终还是锁定了目标。刘功仕六舅钟友幌的埋葬地,就在原晓峰乡南边村(如今属黄花乡)旁的一处土坡———有当地村民回忆,曾见过刻有钟友幌姓名的一块石碑,而且当地老人还能清晰记起,这块墓碑是阵亡者弟弟亲自为哥哥立的,碑上题字也是弟弟所写。这些都与刘功仕的讲述相吻合。
然而那个秋天的上午,当简兴安带着刘功仕兴冲冲找到南边村这块坡地时,留给他们的却只剩满眼青翠———昔日的墓碑早已不见踪影,30多亩的山坡长满青草、种着庄稼,当年的墓地已无从寻找。
“当时他就蛮伤心的,情绪也十分低落。”简兴安回忆。
12年后。在今年9月初,全国上下纪念抗战胜利65周年的这几天,正是黄花乡南边村的这处山坡,经媒体报道后成为全国关注焦点。引爆外界眼球的,是南边村63岁村民李先爱。
今年4月,宜昌至巴东的沪蓉高速宜巴段修到了南边村,在轰隆的挖掘机刨过的山坡,李先爱先后捡到20余截长短不一、已经发黄的白骨,这段沉埋的历史由此被唤醒。
经过专家化验并考证,这些白骨均为国民党75军第四预备师抗战将士的遗骸,而埋在山坡的将士至少有3000多人。
9月初,宜昌市委书记郭有明对此作出批示:三千余抗日将士遗骸在宜昌被发现,是中华儿女浴血抗日的历史见证。随后市长李乐成也作出批示:体现人道主义原则,清理埋葬遗骸,给逝者以尊严。
60多年前的历史被进一步揭开。根据考证,南边村村委会一带,抗战时期是一处野战医院,许多前线受伤将士在这里牺牲后,埋在附近的山坡。起初,达到一定级别的军官会单独立碑,但随着伤亡人员越来越多,大多数牺牲将士只在几块大碑上刻下名字,就草草掩埋。
但如今,那些刻载牺牲将士姓名的石碑,连同当年刘功仕所寻找的六舅墓碑一起,去向早已是一个个沉甸甸的谜。
血色墓地惨烈抗战,数千将士长眠
宜昌寻亲的刘功仕,无意中撞见了一部悲壮的历史。
让刘功仕内心隐隐作痛的,并非只是个人家族寻而不见的那块墓碑,“那么多抗日将士,为了国家命都没了,到最后却连个姓名都没留下来。”
刘功仕看到的山坡,一块块庄稼地种着秋天的粮食作物或蔬菜。那场景至今还刺激着他的记忆。他那时已经知道,这片崖峰下的坡地曾是一个大规模的公墓。
“解放前,那片山坡是一个很大的陵园,修得相当气派,相当漂亮,也保护得很好。”现今81岁的易蓝英,是土生土长的南边村人,大约67年前陵园在村边修建时,她还是一个10多岁的小姑娘。
历史留给易蓝英最深刻的记忆,还是国民党部队从宜昌大撤退时的情景。1940年初夏,宜昌沦陷后,国民党部队向四川方向撤退,南边村是必经之地。“好多当兵的,光从我们村过,就走了七天七夜,公路上、河沟里全是人,满满的,有挑扁担的,有骑马的,耳朵里整天轰轰声。”
部队通过后,傅正模师长率领的75军第四预备师留在了南边村,师部设在枣子树岭一个易姓大地主家,并在河边平地建起了野战医院。
这一驻就是4年。对这4年抗战有过研究的简兴安,至今保存着一张摄于南边村北坡、由傅正模题写的最大一块纪念碑的照片。碑高约3米,宽约1.5米,碑基是一只约2米长的石雕乌龟,碑文为:七十五军第四预备师阵亡病故员兵纪念碑,师长傅正模敬题,中华民国三十年夏四月。
简兴安考证认为,民国三十年即公历1941年,这是纪念碑的建造年代。而当时抗战并未结束,其后在宜昌周边小溪塔等多个地区,预四师还参与过多次反攻作战,伤亡惨重。
碑建于夏天,而预四师最惨烈的战役是1941年冬血战沙坝店子。这天凌晨,预四师指挥部向10团下达夜袭日军据点的命令,但在剪铁丝网时触发敌人警报,1000余人顿时暴露无遗,被日军火力成排扫倒。此役后10团仅剩下13人。
近20年来,简兴安寻访数十位当年历史的见证者,南边村坡地公墓的形成被这样还原:“以傅正模所立这块碑为中心点,4年多的战斗中,将士们不断阵亡、伤亡,不断在山坡上掩埋,工匠不断地刻碑,到战争结束后,就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易蓝英记得大约1944年前后,战事稍有缓和,而陵园的大规模修建正是这个时期。和预四师一起动手兴建的,还有南边村村民,包括易的父兄也都参与其中。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傅正模离开南边村前,还专门将陵园托付给两位村民负责照看,每年清明给埋在这里的将士上坟扫墓,以示怀念。而这两位村民,正是易蓝英的父亲易行柱和兄长易仁安。
驻军往事抗战之余禁鸦片、办学堂
如今已90岁高龄的易仁安,依然能记起当年陵园建成后的模样。2010年9月,这位老人在一张纸上勾画出60多年前的记忆。
还是南边村的这片坡地。陵园大门,是一幅约15米宽、5米高的弧顶牌坊,两侧为两根石柱,牌坊上刻有“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大字,疑为当时国民党第六战区司令兼湖北省主席陈诚所题。
从牌坊进入,便是直通坡顶崖边的石砌台阶。面朝牌坊的,是傅正模题写的那块最高的纪念碑。两边的坡地,分别建有两个亭子,里面立着石碑。拾级而上至坡的高处,是陵园内最大的一个纪念亭,约120平方米,亭内成排立着几十块墓碑,排长以上单独刻了小碑,没有官职的士兵则将姓名统一刻在几块大碑上。其中一块碑,据说刻了800多士兵的姓名。
整个墓地占地约12亩,四周是一圈用石头砌的围墙,两米多高。
直至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陵园留给看护人易仁安的记忆都是完整的,安详的。甚至成为当地的地标,南边村很多地名都因之而起,如坡前那块地后来叫做“牌坊地”,至今还在沿用;坡后那片悬崖,则被远近村民喊作“公墓岩”;而原野战医院一处房舍遗址,解放后很多年还被村民习惯性喊作“重症室”。
预四师驻南边村的四年,也给村民留下绵长的回忆。尤其发生在师长傅正模身上的故事,很多年后还被几代村民口口相传。而村民们并不知道,傅正模在离开南边村后,于解放前夕的1949年8月,与30多名国民党将领联名和平起义,最终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高级将领,直至1968年在武汉病逝。
傅正模到来之前的晓峰是个“鸦片之乡”,几百人的村子就有三家鸦片馆。傅正模来后严令禁止种、吸、贩鸦片,轻者处以罚款,重者执行枪决。一个四川烟贩黄道圣以卖香烟为名贩卖毒品,被傅正模毙于南边村四组的拱桥下。自此,鸦片在当地绝迹。
预四师刚来时,由于兵荒马乱粮食供应不及,有士兵抢老百姓的猪,傅正模知道后当即在全乡张贴公告,让老百姓直接向他申告,并承诺以军法处置。此举亦赢得民心。
宜昌沦陷后大批难民涌向晓峰,许多学童无处读书,傅正模就在南边村借用民房创办了“刚正民众小学校”,入学儿童免交学费、书本费。易仁安还记得,逢年过节,傅正模就会叫大师傅做饭,请全村老百姓吃一顿饱饭,还给每人发一套新衣服。
易生钱从父亲易顺沧那听来的往事则是:傅正模每次从前线回来,从没骑过马,马匹上总驮着伤员,而他在一旁牵马步行。
预四师一位营长让南边村52岁村民易强至今感激涕零。他已故父亲刘邦锐曾是预四师士兵,一次战斗中腿部受重伤,当时以为会死在战场,但营长坚持让士兵将他抬回后方。后来这位营长又多次救过他,成了刘生前最好的战友。
这位营长后来战死,也埋在坡地公墓。刘邦锐生前每年都去给这位营长扫墓,直到“文革”时某一天,这位营长的墓碑不见了。
陵园劫难运动浩劫墓园不存
易蓝英的记忆里,陵园建成后曾经历了10余年的“风光”,呵护和保存得相当完好。尤其是气派的大牌坊和格调雅致的纪念亭,成为许多南边村的外来人凡到必游的“景致”。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上世纪50年代。1957年,全国上下“开荒造田”的热潮席卷至南边村。上世纪90年代曾任南边村村支书的刘光柱记得,那时连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都扛着锄头、铁锹,爬上陵园的坡地掘土开荒,大量包谷、水稻、蔬菜种上山坡。在被各种劳动工具刨开的坡地,很多村民捡到过国民党的帽徽、军用皮带扣等,甚至还有人挖到了被掩埋的尸骨。
陵园周围的石墙,也被那个年代高涨的群众运动推翻。有村民提出反对,但很快被群起而攻之———“他们是国民党哎,你怎么还替他们说话?”
1958年,易强的父亲刘邦锐被第一次批斗。这位参加过1941年血战沙坝店子战役、预四师10团仅剩13名幸存者之一的老兵,从此再也不敢对外炫耀自己的过去,做着老实本分的农民直至上世纪80年代与世长辞。
“文革”期间,刘邦锐再一次被揪出批斗。而正是那几年,曾多次救他性命的那位营长的墓碑,在这场接踵而至的浩大风波中被砸烂或抬走。
这次始于1964年“破四旧”的运动浩劫,几乎将12亩陵园内所有建筑物洗劫一空。
陵园入口的牌坊被戴着红袖章的村民们合力推倒。刘光柱记得,牌坊上原有两根三四米长、预四师当年用来抬葬将士遗体的棺木,在那天之后不知所终。公墓坡地上的三个纪念亭也被推倒,垮塌的木梁被抱回家的村民劈成干柴烧掉。
亭内的大小墓碑、石碑,也是那时悉数被村民连根挖出。有的当场砸碎,有的被村民搬回家中,或是做了猪槽,或是垫进粪坑,或是砌成台阶,再或者被水泥抹平碑文,拼成村民院中晾晒玉米的石板。
“经过‘文革’后,陵园基本上不存在了,唯一剩下的就是傅正模的纪念碑。”2010年9月,易蓝英回忆这场浩劫时,其兄易仁安坐在旁边。曾经的守墓人久久沉默无语,似是不愿再碰触让他内心复杂的那段历史。
到上世纪90年代,最后一块纪念碑也轰然倒下。老村支书刘光柱回忆,90年代南边村搞起“普九”,为响应这又一次运动,南边村盖了一所小学,校址恰在傅正模纪念碑的位置。小学建起后,纪念碑留在院中,正对一间教室大门,这为很多忌讳的老师所诟病。
1997年春,陵园最后的残留物厄运降临———学校经向上级部门请示后,用几包炸药将傅正模当年的题词变成碎片,一段段碎石被抬到后山垒成了垫脚的台阶。
一年后,从北京前来寻访六舅墓碑的刘功仕姗姗来迟。
碑还魂去砌进粪池的墓碑,越发孤僻的老人
1998年的寻找最终变成一次伤心的旅程。
离开宜昌前,刘功仕留给简兴安一份沉甸甸的嘱托:“老简,请你一定费心,帮我尽量找到墓碑。还有那片墓园,如果还有可能恢复,我愿意捐出一部分钱,让那些亡灵有个安息的地方。”
回到北京后的刘功仕一直心潮起伏难平。“为这个事我心里老想不通,我总觉得这些国民党抗日将士把命都搭上了,死后却这么个下场,对不起他们。对他们应该有一个比较合理的评价。”
身为“东道主”的简兴安,面对刘功仕的黯然离去,心里倒像落下了一份歉疚。在北京客人走后,他并没有放弃继续寻找,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了刘功仕的六舅———钟友幌的那块墓碑。
墓碑还在。被南边村一位村民搬到了家中。但已经砌成了粪池。
被当做石料的墓碑,砌进了粪池的底部,取出过程相当费事,但终于被抬上地面的时候,简兴安不禁长舒一口气:墓碑是完好的,300多斤重,沉沉甸甸。
但简兴安也为此付出代价。由于扒开了粪池要恢复原样,这位村民向其索要了300块钱“还原费”。
电话很快打到北京,刘功仕异常高兴,但问题接踵而来:300多斤的石碑怎么运回呢?刘将消息告知远在湖南的八舅,钟友帆问外甥:还能不能找到墓碑下的那块墓地,重新再立起来?
刘功仕不知如何回答八舅。最后还是拜托简兴安,将墓碑妥善保管。简兴安随后将碑送到夷陵区的石牌抗战纪念馆,一直存放至今。
1998年已80多岁的钟友帆,虽然没能了却当年“遗愿”,但也并没像他自己预感的那样,很快离开这个世界,而是径直地活了下来。但性格变得越发孤僻。
日本投降后,钟友帆又随部队去了华东。淮海战役后跑回湖南新化,仅在老家呆了两三个月,就又不知去向。直到30多年后的1984年,刘功仕几经打听才找到躲在湖南益阳的八舅。
离乡后的钟友帆一直隐匿国民党身份,在益阳靠做木匠、给人盖房子生活。后来在益阳成家,有4个孩子。“他幸亏只是个排长,要是连长以上就成反革命了,要被通缉的。”刘功仕说。解放后,人民政府规定,国民党军队连长以上的(1945年到1949年间)被划为“历史反革命”。
与亲人离散30多载后,被找到的钟友帆在外甥眼里,是一个封闭而孤僻的老头。“他一个人住,也不要孩子在身边,任何人进不去他的生活圈子。过去的事他从来不提,但有时你又能感觉到,他一直都还活在过去的岁月里。”
从宜昌回来后,刘功仕给八舅带回了很多的照片:掩埋六舅的那个山坡,附近的南边村,和村前的那条小河。他以为这些可以勾起八舅的回忆,聊慰他对胞兄的思念。但刘功仕看到的却是,老人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点头,没有笑,看过后就将照片塞还给他。
面对这些近60年后的照片,刘功仕猜不到,老人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能感觉到的是,自那以后八舅愈发地孤独,不再与所有亲属联络。直到今年9月13日,早在北京退休的刘功仕往湖南老家打电话,才知道,八舅钟友帆已于一个月前,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