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张翠容/古巴和中国都自称社会主义国家,但古巴的镜子,却映照出彼此不一样的美丽与哀愁。古巴投下巨大预算,确保社会均等、让人民在教育权及医疗权上获得充分保障,人民享受着近乎是免费的权利,但在网络通讯及消费生活上,却非常匮乏。反观中国,一般人民的消费生活充裕,但基础教育崩坏和医疗市场化,衍生出巨大的社会问题。
〖《亚洲周刊》编者按:独立记者张翠容前往拉美包括古巴、委内瑞拉、玻利维亚等国家进行采访。今年一月,古巴庆祝革命五十周年,张翠容深入报道古巴的另类改革模式。之前,张翠容曾经亲赴东南亚及中东地区,在战火中剖解真相,她的作品包括《行过烽火大地》、《大地旅人》及《中东现场》。〗
或许,一些人从没想过,荡漾在加勒比海上的岛国古巴,虽属联合国名单上穷国之一,在民主与自由领域上也尽受抨击,过去亦有不少古巴人出走以示抗议,但另方面,它却拥有傲视世界的医疗与教育水平,成为专制政权的挡箭牌。
我在古巴首都哈瓦那,随处都可碰到穿上白衬衫配枣红色裙/裤的学童,在我所居住的民宿,转个弯便是一所幼儿学校,再往前走不远处又有一所小学、中学,跳跳蹦蹦的孩子带着阳光的笑容,轻轻松松上学去。
当我采访过尼加拉瓜、厄瓜多尔、玻利维亚等拉美贫穷国家后,转往古巴,第一个印象,便是同样处于经济困境的贫穷社会,孩子不仅没有成为最大的牺牲者,反之却享有优先的权利,不需要跑到街上乞讨生活钱,又或当上擦鞋童。西方批评者对此也得承认,这是古巴不倒的力量之一。
最令我啧啧称奇的,就是在偏远的地方,也一样不缺学校,即使只有一个学生,学校还是继续办下去。
据统计,目前古巴共有九十六间一个学生的学校,身体力行地向世界证明,他们的教育信念,就是一个不能少,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再穷也不能穷教育。
这对于自称奉行社会主义的中国而言,形成强烈对比。在中国,教育不是必然的,特别在农村,失学的孩子数目仍然不少,文盲人数逾一亿人。人民医疗权利也受到严重剥削,向市场紧靠,不少老百姓都是“小病”拖着,大病“等死”。但古巴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我所居住的民宿,屋主为一名六十岁的寡妇玛尼,她拉起上衣,告诉我,她刚做了乳癌切割手术不久,骄傲地指手术几乎不留痕迹,证明古巴医术一流。她还说:“我们这里采取的是预防医疗政策,国民都获免费医疗检查之外,医护人员不时探访小区,甚至住在小区里,讲解如何保持良好的健康和防范细菌袭击等,又提供免费定期防疫注射,令古巴人无惧因贫穷而影响健康质素。”
事实上,走在首都哈瓦那市中心,环境虽然破落,但尚算清洁,打破了外界的成见,就是贫穷与疾病不一定为连体婴。我走进最贫穷的村落,每个家庭都有很高的卫生意识,简陋的家却是一尘不染,一派闲适。
今年正藉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六十周年,古巴革命五十周年,他们互相祝贺之余,却分别向世人展示出不同的发展道路。
中古两国同样由共产政权以中央集权模式长期执政,但却有不同的改革态度和优先政策。
尽管中国与古巴一样坚持一党专政,中国却早于三十年前已随着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务实政策,全速融进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模式,发展至今,中国已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实体之一,拥有庞大的消费市场,并成为地球村的活跃成员。反观古巴,其经济奄奄一息,在美国制裁下,一直被孤立,人民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网络通讯更大受限制。在古巴,上网和手机通话困难又昂贵,官方解释,这是因为美国制裁,不能用海床路线、需借助委内瑞拉提供的卫星服务。不过,有古巴人怀疑政府以此打压信息自由。无论如何,走到现在,古巴正积极寻找改革之路。
事实上,中国和古巴两国自苏联倒台后,关系渐趋紧密,中国高调参与古巴的经改和建设,而古巴则加强了与中国在教育和医疗等领域的合作。
当古巴政府寻求经济改革良方的同时,原来也不忘继续向外输出软实力,古巴的医生和教师早已成为第三世界的最有力援助,成为重返国际舞台的外交本钱。
根据古巴官方数字,古巴向第三世界国家派出共十二万六千名医护人员,协助当地的公共卫生服务,而在零六年十二月,古巴更与中国合作在中国青海省会西宁建立“西宁中古友好眼科医院”,该医院有十四名专程而来的古巴眼科医生,为中国眼疾病人带来光明。这是古巴和委内瑞拉共同发起的“奇迹行动”(Operation Miracle),这行动目的是向低下阶层提供免费眼疾治疗。此外,中国大陆于二零零六年又与古巴推行交换学生计划,古巴向中国留学生提供免费医学课程。
经过古巴多年的苦心耕耘下,现在“古巴医生”已成为一个品牌。
揭开“古巴之谜”
与此同时,古巴的教育与医疗在海外也默默发挥影响,目前有十六个第三世界国家共二百多万人借鉴古巴发明的“我能够”扫盲方法成功脱离文盲之苦。这套方法乃是把字母与数字合在一起,透过视听教育令文盲在六十五天内学会识字和书写。委内瑞拉就是在古巴协助下推行一个扫盲计划叫“罗宾逊计划”,有效地把文盲数字降至近乎零。
古巴教育在拉美首屈一指,卡斯特罗在五九年革命成功后,便致力推行全民免费教育和医疗,即使经济如何困难,社会怎样贫穷,但教育和医疗依然能维持高水平,世界银行在去年的“世界发展报告”中,直指这是“古巴之谜”。
为了解开“古巴之谜”,我四度专程前往古巴一探究竟。
事实上,除了教育和医疗之外,古巴的有机农业和生化科技也有卓越成就,获国际组织关注。古巴虽长期处于西方指责为独裁国家和一片批评声浪中,加上美国的严峻制裁,经济衰弱,但仍能让国民拥有健康、近乎零文盲,使得古巴有别于其它第三世界国家,而其“社会主义”也像谜一样生存下来。社会建设的业绩变成古巴面对外界挑战的一块亮丽挡箭牌,叫人对这个岛国心生好奇。
事实上,外界对古巴的挑战,尤以美国与西方世界,亦主要集中古巴的高度集权政治体制,以及非自由化的中央计划经济政策,一言以蔽之,就是古巴有异于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竟然安然存在美国后院并力抗美国的“征服”,极不符合美国向世界输出的民主与自由市场理念。
无可否认,古巴实行了接近五十年的社会主义,走到现在,的确出现疲态,并且重复着二十世纪以来其它社会主义国家的老问题:官僚管治危机、生产力落后、低效率、一言堂、缺乏制衡等等。
可是,当我在古巴首都哈瓦那的街头上,所遇见的古巴人却一身健康的肤色,充满阳光的热力,脸上笑容不缺。而古巴在拉美地区 (那些受过英国殖民的巴勒比海国家除外)是最能说英语的地方之一,外国人较容易遇上可以用英语交谈的古巴人。
一位古巴学生告诉我,现在年轻一代在学校一律学习英语,虽然古巴仍然受美国围堵,但他们希望能够用英语打开对外的窗口。事实上,古巴的知识阶层与拉美其它国家比较是最庞大的,我时常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向古巴人说,只要我一丢石头,随时都会击中诗人作家。虽然哈瓦那市内的建筑物如何破落失修,但学校、作家和艺术家工会大楼却永远新簇完整。拉美作家协会总部便设在哈瓦那一组非常别致的西班牙式建筑群。
讽刺的是,古巴尊重文人,对表达自由却步步为营。我在哈瓦那认识一位年轻的文化杂志编辑薛丹劳(Y.Cedeno),她告诉我,她对工作感到泄气,因为她对选题和文章的取舍没有决定权,整个编辑部只会听命于社长,社长则来自军方,她加入杂志前是一名将领。薛丹劳又说,言论自由永远是敏感的话题,这由于古巴头顶上有虎视眈眈的美国,随时准备推翻古巴的社会主义,只要古巴一开放,美国便会借机渗透颠覆,这是古巴限制自由的理据,同时亦由此合理化一党专政的现象。
零六年当卡斯特罗让位给弟弟劳尔,并指定他为正式接班人的时候,外界则大肆抨击这种为世袭独裁政治,只会继续深化古巴的问题,另方面却又寄望劳尔推行改革,并推测古巴将会学习中国寻找资本主义方式的解决方案。
没错,劳尔上任后即宣布一系列改革,他同时表达了对官僚主义的不满,认为有必要提高生产,改善物质生活,他还促请媒体发出更多的批评声音,并授权进行关于产权关系的研究等等,这都令外界有一个感觉,古巴可能要回头走资本主义的道路,古巴的社会主义可能因此自我解体了。
可是,在我访问好几位官员当中,这包括古巴人民代表大会议长阿勒孔(Ricardo Alarcon)和切·格瓦拉大儿子卡美路·格瓦拉(Camilo Guevara ),还有专家学者如古巴亚洲研究中心经济学家科维度(Eduardo Florido),他们一致强调,古巴的改革乃是在社会主义的框架里进行,他们将会坚守社会主义的理想。
在我接触的古巴民众中,不少人也渴望改善生活,但仍不愿放弃社会主义,特别是目前资本主义经济出现全球性危机,古巴更应向世界展示另一种可能的发展模式。
属老一辈的作家马里奥·马天尼斯(Mario Martinez )见证了古巴半个世纪的革命事业,他在接受访问时向我解释古巴社会主义不倒之谜。
“拉美是欧洲资本主义扩张第一个遭到殖民的地区,历时数百年,是不愉快的经历,当年古巴原住民给统统杀光,从非洲过来的黑奴服务白人大地主和殖民地统治者,因此,古巴人有不少黑裔血统……”
“由于受到长期殖民经验,古巴人对民族身份有坚定的追寻,对独立自主、自由公义有强烈的渴望。可是,西班牙人走了,美国又占领我们的土地,即使一九零二年古巴独立,美国仍然介入古巴内政和操控经济,并在古巴建国时的宪法中加入普拉特修正案,强行占用关塔那摩湾……”
马天尼斯继续说,美国如何在古巴独立后扶植独裁者巴蒂斯塔(F.Batista ),令古巴继续服务西方资本,成为世界资本主义的附庸经济体系,人民得不到解放,直至卡斯特罗与切·格瓦拉的革命成功。
社会主义早已生根古巴
马天尼斯忆述一九五九年古巴人欢呼卡斯特罗上台的热闹情景,当时他才二十多岁,“当了解到古巴一页历史,你应明白,我们为什么时刻提防美国的帝国野心,对美式资本主义尤为反感……社会主义的种子早在这里埋下了。”
古巴独立之父何塞·马蒂强烈民族情感和伦理方案,不仅是感召了古巴人,还感召了整个拉美民族。
何塞·马蒂为他的后代定下了一个社会主义的方案:无私与平等。难怪守在古巴的古巴人,无论年长或是年轻的,当我问到他们怎样看待社会主义,他们都不愿意否定它。
哈瓦那大学一年级哲学系学生法兰度说:“我们从小便被教导先辈的爱国精神和理想,熟悉的是社会主义,对其他制度不太了解,可是……”
现在,不少古巴年轻人和知识分子都会回答:“我们明白到资本主义那一套不是出路,可是,现在我们的社会主义也问题重重,如果不能克服目前的问题向前跨越,革命就会死在这里了。”
法兰度说,越来越多年轻人想发表多一点不同的声音,希望能参与影响中央政策的权利。他问:“我们可否在社会主义的框框里提高生产力?又可否实现民主社会主义?打破专政,扩大自由空间,如果能做到,古巴的社会主义真可以来个大跃进,并向世人显示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事实上,有古巴人已敢发出抗议声音。
究竟古巴如何独特?同时又面对甚么挑战?在全球处于因资本过度扩张而导致金融海啸、资源短缺、气候暖化下,古巴改革成为中国一面镜子,映照出中国的美丽与哀愁。
《亚洲周刊》二○○九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