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生活专稿/作者:夏颖奇)圣诞节,就是西方人过年,合家团聚,围着圣诞树烤着壁炉,美美地过几天。
我在国外生活了十年,深受圣诞歌曲和火树银花的感染,也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就有康妮(Connie)一家,四十年来联系不断,俨然成了亲人。
回国后再逢圣诞,必寄圣诞卡问候。后来有了电话,圣诞夜说几句,跨洋的笑语和关切,延续着我们的情谊,年年如此。
康妮的丈夫路易(Louie)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加拿大空军轰炸机的投弹兵。在德国上空被打下来,路易跳伞成了POW(战俘),直到二战结束才回到加拿大,成了英雄。每到二战纪念日,英雄路易都胸前挂满勋章参加游行。
我与路易最谈得来。八十年代我来自中国,他有很多好奇,我则对他的二战问这问那,D-DAY(诺曼底登陆)的事,就是他绘声绘色讲给我的。
路易还说,战后他回到加拿大,在电话亭说电话,看到路边一个高个子漂亮女孩走过,就一把抓住胳膊不让走,继续打电话。我问康妮:“后来就结婚了?”康妮说:“崇拜英雄呗。”
康妮的父亲老吉姆,那时九十岁了,说话不多,看到我去了点头问候,一直坐在他的椅子上。吉姆的九十大寿,他请我们吃披萨,吃饱喝足,结账时康妮对他说:“你的痛苦时刻到了!”他就掏钱。
吉姆后期去了养老院,后来去世了,我和妻子都去了教堂,听牧师给他做弥撒。教堂的管风琴悠荡高远,真像是去了天堂。
康妮是渥太华大学生物系教授,我是在机械系,没有听过她的课。认识康妮是因为农科院的访问学者高老师。后来康妮经常请我们去,吃饭很简单,路易早早把牛排放进烤箱,小火四个小时,不时拉出来涮些酱汁。再把空心菜胡萝卜青椒洋葱切一大盆,浇上一瓶子沙拉油,端上法棍面包就齐活。感恩节只不过是把牛排换成了火鸡,刀叉一起上,都很好吃。
康妮家里有一个小桌,是专放辞典的,桌面倾斜,上置小灯。《韦氏全词》分成上下两大部,厚厚的有十公分高,辞典边上放着纸笔和眼镜。那辞典老旧泛黄,看上去有一百年了,我每每端详和翻看,后来自己也找辞典去买,只是太新了。
加拿大有一个特产叫枫糖浆(Maple Syrup),每到开春,康妮带我们去山里,看人们怎样采集。小店坐下来,先喝巧克力奶茶,然后在软软的锅饼上浇上枫糖浆,春寒料峭吃上一顿。那时候还没有冰酒。
DOWS湖就在渥太华人文博物馆边上,春天开放了大片的郁金香,红的黄的黑的极其壮观。康妮带我们去看,告诉我这是荷兰政府送的。因为二战荷兰皇家政府流亡到加拿大,女王要生孩子,加拿大议会就把市民医院产房院子的二亩三分地割让给荷兰,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就可以是荷兰籍,将来继承王位。四十八小时之后荷兰又割让回来,法律手续齐全。战后荷兰为了感谢加拿大,年年送郁金香,公园里的铭牌上记录着那一段历史。
入秋我们一起去看枫叶,山上火红火红,如满山的火焰,总督府的落叶满地金黄。康妮就问我怎么到加拿大来留学。我告诉她邓小平要改革开放,1978年教育部考试,我第一批考取了国家奖学金。加拿大的渥太华多伦多和英国的曼彻斯特大学都录取了我,我想到加拿大有个白求恩,我就选了加拿大,又想到渥太华是首都,我就选了渥太华。
康妮笑着说那两所大学都比渥太华强,其实你可以去牛津剑桥,反正政府供你。又问我怎么不去美国呢,我说当时中美还没有建交,去不了。
那时候没有互联网,也没有资料可查,也没有人可以咨询,我的决定就是那么简单。
我回国以后康妮和路易来过中国,他们住在友谊宾馆。到我家一看只有23平米的小一居,两把椅子,我坐在床上妻子坐马扎陪他们说话,高大的路易说厕所太小了蹲不下去。他俩很感慨,说你当时留在加拿大早该有大房子了。我那时工资不到一百元,出去玩都是他们花钱。他们要买点纪念品,我领去红桥,两层楼都是珍珠,买了一大堆回去送人,我估计都是人工合成的。
康妮和路易没有孩子,姐姐曾经是开战斗机的,姐夫是教授。姐姐的儿子大卫(David)极其英俊,照片放在北电公司的广告上。大卫来中国我陪他爬长城,回来在路边九头鸟吃烤鸭。旁边进来几个俄罗斯倒爷不会点菜,差点没吵起来。老板看我陪两个老外吃饭,就请我去帮忙,还送了我们啤酒和大果盘。
大卫的妻子Karen那叫一个美,说话甜甜的,典型的欧美胎子,看过《罗马假日》吧,依偎在大卫身边就是一幅画。康妮姐姐的女儿Sandra和丈夫Jim都来过北京,Sandra来学针灸三个月,周末就来我的23平米,就打麻将,我上人大附的儿子也参加,饿了就煮挂面。Sandra爱养马,时不时发来一身马裤牵着高头大马照片。
后来路易越老了,拄拐杖了,坚持不让人扶。九十岁上住进了ICU,我打电话给医院,护士说不能接电话。我让护士代我问候,就说是北京朋友问候,护士说一定。路易去世了,我写了一篇英文悼念他,放在他的纪念网站上。
康妮比路易小五岁,就一个人过,九十岁了又来过两次中国,每次都是我给她写邀请函,来了住在我家。我家已经改善到140平米了,所谓有房有车。陪康妮到高老师儿子家吃饺子,在北京独栋独院。十天功夫到处转,小区散步,景区游览,外面吃饭,这回不让她花钱了。康妮感叹地说,中国人都很富裕!
康妮九十二岁又来了,三个人自由行,另两个人,一个76,一个68。我让康妮先来北京住我家四天,然后在机场与那两人会合。九十二岁二十八天在中国走了16个城市!什么少林寺九寨沟大雁塔白马寺,还去成都看大熊猫保护区,还去了香港澳门,在深圳赶上台风,两天没出酒店,不服行吗?
康妮每次旅行,都带着长枪短炮的设备,还有一堆充电器,到处拍照,把我家和小区犄角旮旯都照了,包括路牌垃圾桶。老胳膊老腿的,哆哆嗦嗦,还乐此不疲。还和小区保姆保安孩子们说话,我帮腔。我孙女夏凡和康妮自来熟,见面就扑上去,不用翻译。我和妻子在厨房,看着九十岁和九岁一老一小唠的嘎嘎地笑,她们真是快乐啊!
康妮带来的礼物,最喜欢的是她在渥太华火花街(Spark Street)买的,碗口粗的小铁环用细皮条缠起来,有个穗子,下面一个洁白的大鹅毛。康妮说这叫Dream Catcher,爱斯基摩人挂在床头,所有做噩梦的精灵都被鹅毛粘住了,就只做好梦。妻子赶快挂上,说灵。
康妮回到加拿大,要花很长时间整理照片和视频,分门别类地编辑,加上文字,配上音乐,然后寄给我。容易吗?我是不行,不服不行!
康妮去年九十四岁上摔了一跤,不能开车了。今年疫情严重,也不能去养老院,David和Sandra就不时去看望。康妮付给邻居些费用,帮助买些东西,简单做些吃的。
九十五岁的人独居,艰难是可以想见的。我与妻子就给康妮打电话,说如果能来,到北京来吧,我们给你养老,你什么钱也不用花,带上你的国际医疗保险就行。话是这么说,但是做不到啊!
圣诞节连续两天电话没接,都给留了言。电话打给大卫问情况,说下午还去看过,挺好的,可能没有听到电话响。
也给我的导师打了电话,他也老了,哮喘病要经常吸氧。四十年的师生,也成了亲人了。妻子看我一个国际长途四十分钟,说:“他难得有你这么个好学生!你省点钱吧。”这是另文要写的内容了。
土插队北大荒,洋插队加拿大,我与那里的老乡都交了一生的朋友,他们帮助了我也改变了我。留学,不止是学习科技,还要了解那个国度,那里的人民。我和康妮一家的四十年交往,就是一种缘分,默默的许多小事,帮助我了解世界,也丰富了我的人生。
没有利益关系的人际交往,日久年深,友情就成了亲情,像陈年老酒,历久弥香。
这与政治无关,也能影响政治。
夏颖奇,2020年12月25日于中关村
【编者注:夏颖奇,欧美同学会副会长,中关村管委会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