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22/与苍天击剑

击剑运动一直被视为欧洲人的贵族运动，国际剑联成立九十四年第一次由亚洲人来担当重要角色，而且还是一个文弱年轻的中国女子。这好比历史悠久的中国武术，由一个洋人来担当裁判总监，这其中的艰辛与困苦是旁人所无法想像的……

鄂洁——从女花冠军到国际剑联高官

（星星生活特稿/李华华）2008 年的新年，我收到了鄂洁从法国发来的贺年卡和她的几张个人专辑相片。当色彩靓丽，精美动人的图像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我感到惊讶和震撼。

她的变化真大，原先精干利索的短发，如今变成了娟秀飘柔的长发。那个曾经说话就脸红，单纯倔强甚至还有些愣的运动员，如今出落成高贵典雅，从容淡定的知性女性。从她的双眸中所流露的神韵，让我感受到这么多年她心灵的一种成长。特别是她嘴角泛起的微笑，传达了一种健康而明媚的心态。

坦率的说，她不属于漂亮型女人。她的美更多体现在一种气质与风度，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优雅。优雅是骨子里折射出文化艺术之气，是长久唯美生活之后的沉淀与积累。

鄂洁从一名击剑冠军，靠着自己十年的不懈努力和追求，终于改写了世界击剑史，成为近百年来国际剑联第一位亚洲人士，第一个中国人，第一个女性来担任国际剑联竞赛部总监。她也是国际奥委会28个国际单项体育组织中唯一的中国籍高级联络官。在北京2008年奥运会击剑项目比赛中，鄂洁将执掌所有裁判的生杀大权工作。

这样的成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如果说1978年栾菊杰血洒剑场，勇夺世青赛亚军，打破了欧洲人近百年垄断奖牌的局面，是那篇《扬眉剑出鞘》的报告文学让全国人民第一次了解“击剑”这项体育运动。当1984年栾菊杰获得奥运会冠军，谱写了中国击剑史光辉篇章之时，中国人知道了“击剑”是一项来自欧洲的贵族运动。那么鄂洁这个中国名字，却让整个世界击剑界，国际剑联，国际奥委会关注中国，关注这位来自中国击剑队的女官员。

**右手年华左手剑

我初识鄂洁是1985年，我们俩都是国家击剑队女子花剑队员，我算是她的师姐。也许是我们俩身份处境相似，彼此都是来自击剑落后省市。在队里没有自己的教练，也不属于重点培养对象。如果用丑小鸭来比喻我们一点也不为过，再加上我们都是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所以我们很快便成为好朋友。

我们彼此惺惺相惜形影不离，音乐杂志小说是我们最好的伙伴。我们共同分享生活中的欢喜、悲伤和烦恼。当然我们也有君子协定，万一在比赛中相遇，双方绝不手软。性格爽朗个性鲜明是我俩的标志，阿谀奉承察言观色不是我们做人的原则，所以我们的击剑运动生涯遭受了比别人更多的磨难与不公。但是，我们相互鼓励从不气馁，一起面对来自各方面的酷暑严寒。

大概是长期生活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看多了身边那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让人心寒的场面，我们自然会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特别是望着那些昔日战功赫赫，驰骋剑场多年的老队员，带着满身的伤痛黯然退役，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茫然无奈的被淹没在社会低层，为了生存而重新拼搏的时候，一种浓浓的危机意识笼罩在心头。体育是青春饭，不能坐以待毙。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我们清楚的认识到，唯有知识是力量，要学会急流勇退。

一位企业家说的好：“你今天的决定影响你明天的人生”。1988年我打完了汉城奥运会后，毅然决然的选择退役赴深圳大学读书，而年轻的鄂洁还要继续打拼她的击剑事业。

记得我同鄂洁告别的那天，我俩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2寸大的黑白合影相片。我们希望那几年的朝夕相处姐妹情谊，能全部定格在那永恒的瞬间。

当我们几个老队员退役后，鄂洁靠自己的刻苦训练和顽强拼搏，很快成为中国女花主力。她多次获得全国冠军，亚洲击剑锦标赛冠军，世界锦标赛第三。分开的我们时常保持联系，在1993年第七届全国运动会上，鄂洁终于打完了她人生中最后一场比赛并获得了亚军。

她满脸是汗的跑下来对我说：“该我退下了，我要去北京外国语学校读法语系。我要考裁判，这一生中吃了太多的裁判亏。而且我还要考国际A级裁判，我要填补中国击剑界空白，成为真正的法语系本科生。”因为击剑国际裁判必须讲法语。

望着鄂洁壮志雄心的神情，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腹有诗书气自华

1993年的秋天，二十六岁的鄂洁怀揣着梦想，兴冲冲的去北京外国语学校报到。当她坐在教室里，望着那些青春鲜活的十八、九岁的同班同学时，才意识到自己选择了一条多么艰辛的路。无论从年龄还是文化基础，鄂洁都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唯一能赢的就是，鄂洁在经历了无数次赛场上失败的洗礼后，早已拥有了良好的心理素质。

鄂洁是个有梦就追不服输的人。她知道自己的差距，她要把当运动员时所耽误的学习时间追回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学本科生，她必须和其他学生一样，在四年内完成所有必修的课程。

也许是鄂洁的求知欲太旺，她把自己完全淹没在书海中，忘记了日月星辰，忘记了校园外的风花雪月，更忘记了自己是凡人的血肉之躯。终于有一天，她因疲劳过度，而住进了医院。

那年正好是1995年，也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国探亲。当我去医院看望她的时候，眼前的鄂洁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憔悴的脸庞架了一幅近视眼镜，苍白的嘴唇让人惨不忍睹。床头柜枕头边堆的全是书，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柔声细语。

她说：“我要赶紧出院，因为我被北京外国语学校评为优秀学生。过两天，我还要代表学校参加世界妇女大会，我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同老外交流一番。”

鄂洁换好了碎花长裙，清瘦高挑的身材背着个大书包，临走手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不是学法语吗？”我问，她说“英语更有用，能掌握两门外语才更具挑战性，能学多少算多少吧……”。

望着她那洗尽铅华，朴实自然的学生模样，一种发自内在的书卷气息，就像米兰花的清香在空气中缓缓地蔓延，让我有种莫名的感动。那个曾经跳跃豪爽爱激动的剑手，早已在平和的校园中蜕变成心静如水，淡雅内敛的女大学生。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四年的大学生涯就要结束了，此时的鄂洁又有了新的目标，她想去法国国家体育学院求学。那可是世界最著名的体育院校之一，入门的“门槛”非常高。它需要国际比赛成绩，本科学历和入学考试成绩。作为亚洲人，要想进这样的学校难度可想而知。鄂洁决定试试。

**在寂寞孤独中体现价值

1998年，鄂洁接到了法国国家体育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从她的言谈话语中，我知道她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因为鄂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的男朋友不想让她出国。可是鄂洁又遇见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去何从鄂洁久久不能定夺。

人生就是这样，生命中有许多东西是要放手的。放手，有时是为了给别人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有时是为求得一份心灵的愉悦，有时是为了获得更广阔的天空。

鄂洁选择了放手。那年的冬季是最漫长最严酷最黑暗的冬季，对鄂洁来说，那个冬季是她生命旅程中最为痛楚的季节。

就这样，坚强的鄂洁带着简单的行李，抱着更大的理想，孑然一身，远渡重洋来到了充满时尚浪漫情怀的法国巴黎。虽然身处浪漫之都，可鄂洁一点也浪漫不起来。因为陌生的环境，让她害怕夜幕的降临。孤独、思念、伤感都会在阴冷的夜晚，牵扯着鄂洁最脆弱的神经。而鄂洁也只能将所有的情愫，编织成美丽的花环，让花环滴落着凄艳的眼泪……。

态度决定高度。鄂洁没有权利去伤感，她要勇敢的去独自面对接踵而来的困难。因为是自费留学，她在国内的那点工资，根本无法支撑她的学业和生活开支。尽管她头顶亚洲冠军的光环，但在那个年代奖金却羞于启齿，少的可怜。

为了生存，为了更快的融入社会，鄂洁是一边学习一边去击剑俱乐部打击剑。她不计酬劳的常常去法国击剑比赛中当义工。用她的话说，这不仅磨炼了自己的法语，同时也增加和提高了击剑裁判的业务能力。更重要的是鄂洁开拓了视野，了解更多有关法国文化乃至欧洲文化。

广结善缘为自己今后的事业奠定基础。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年的磨砺和执着的信念，鄂洁不仅拿到了法国国家体育学院的硕士文凭，也实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成为中国击剑界唯一拥有本科文凭和法国硕士文凭的A级裁判。

此刻的鄂洁并没有沾沾自喜，她把目光投向了总部设在巴黎的国际剑联，她想去那里工作。

机会总会留给有准备的人。鄂洁在一次国际剑联的实习过程中，国际剑联主席罗克先生终于发现了这个来自中国的“东方之珠”。在交谈中，鄂洁得到了一个重要讯息，国际剑联主席想招聘一位助理。于是，鄂洁抓住这一良机，以她扎实的专业知识和不卑不亢的人品最终得以在国际剑联清一色的欧洲雇员群中立足。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新闻，当然也招来了众多欧洲雇员的歧视和嫉妒。

击剑运动一直被视为欧洲人的贵族运动，国际剑联成立九十四年第一次由亚洲人来担当重要角色，而且还是一个文弱年轻的中国女子。这好比历史悠久的中国武术，由一个洋人来担当裁判总监，这其中的艰辛与困苦是旁人所无法想象的。

鄂洁总说“痛苦可以折磨我，但却不能征服我”。在每次遇到刁难不公与委屈时，她只能在黑暗中独自舔伤流泪，等天一亮便擦干泪痕继续坚强。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她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家徒四壁的屋子，除了方便面可谓一无所有。

其实，生活的道理就这么简单，不管你的工作是什么，也不管你生活在哪一个阶层，如果自己能有与众不同的一招，改变命运的契机终会降临。随着北京申奥成功，鄂洁的优势显现出来。她不仅掌握了法语，英语，还有那无可挑剔的击剑运动员专业背景，最重要的是鄂洁还拥有扎实的中文基础。

渐渐地，鄂洁的职位在提升，她先后担任国际剑联主席助理，国际剑联亚洲培训中心主任(负责亚洲地区国际裁判的考官)，国际剑联竞赛部总监，国际剑联与北京2008奥运会击剑项目高级联络官。

生命旅程中，总会有一些无人相伴的时光。任何生命个体都不可能摆脱寂寞，这既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痛苦，又是自然界赋予我们的生命尊严。

也许是鄂洁身上流着满族人的血，她身上总有一股百折不挠的韧劲。六岁丧母让鄂洁早早体味了人生百变和孤独，当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寂寞和孤独时，而鄂洁在孤独寂寞中体现价值。她在孤独中一次次提炼自己，一些原本粗糙的情思，因寂寞孤独的梳理，深化为思想。她心中始终有梦，才能甘于寂寞，才能顽强的贞守自己独立的人格。

正如鄂洁所言：“孤独并不可怕，也不会毁了一个人。孤独反而更能安抚生命的苦恼与痛楚，从而活出自己的价值来。我享受这份孤独！”

**高处不胜寒

鄂洁成功了，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可以放慢脚步，卸掉盔甲而高枕无忧。在过去看的见刀光剑影的击剑场上，鄂洁是傲骨铮铮的女剑客。现如今，在不见硝烟的职业战场上，鄂洁依然是名剑手。当暗潮汹涌，风云突变来临之际，鄂洁必须快速反击，亮出自己的能力，综合素质，个人魅力之剑，告诉世人她能胜任国际剑联赋予她的使命。

2008奥运就要在北京举行，鄂洁是国际剑联竞赛部总监，主要负责管理击剑比赛中所有的裁判事宜。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工作，也是一个众矢之的的位置。当一个纤纤女子，行走在以男性为主导的裁判领域，鄂洁的担子与责任是何等重大，这其中的繁琐与压力不言而喻。俗话说权力越大，风险也越大。尽管职位很风光，却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将会前功尽弃。真可谓高处不胜寒……。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把握公平的人，心却要绝对的公平。鄂洁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处境，她说会尽力为运动员创造公平竞争的环境。毕竟她是过来人，深知每一个参赛者背后的努力与心血。她也不惧怕个别国家的人会以她的国籍肤色做文章，坚持原则，一视同仁是她不变的硬道理。

人生如击剑赛场，千变万幻全无定局，执剑也即执掌命运。一个卓有建树的成功剑手，他们都要独立与苍天击剑。击一场刺激的，有挑战意味的生活，击一场不论输赢，怦然心动的岁月。

进退无定数，落剑有远声。保持独立的个性，是人生最好的尚方宝剑。

2008-2-14写于加拿大多伦多

（作者李华华，原中国击剑国手，现为《星星生活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