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根据美国福建同乡会的估算,在纽约的福州人已约有五十万人。作为纽约华埠的新崛起者,福州人社区已蔚为大观,在东百老汇,在法拉盛,在布鲁克林八大道,福州话通行数十条街,各种产业店铺交织,热闹非凡。
早期通过灰色途径进入这个国度的偷渡者,用肉体和生命做赌注,进而在美利坚的国土上扎下根来,历史已延续上百年,在过去20年间则最为繁盛。
荒蛮时代的牺牲和坚忍,充满个人奋斗和冒险精神的美国梦,仅为更好的生活而漂洋过海所付出的代价,均让人动容。但所有偷渡故事都是地下,在主流话语中背负非法和羞耻的双重压力。偷渡者除在偷渡失败的海难抑或遣返事件中成为新闻主角;在荣归故里成为乡亲仰慕的乡野传说外,他们悄然完成了村庄的迁徙,数十万人在数十年间持续、坚定地作出选择,在日本、英国、美国、西班牙、阿根廷、南非,散蔓开来,抱团成林。
血与泪的打拼阶段即将过去,目前福州人在美容、餐馆、物流和装修四大产业掌握极大话语权,和早期到达的广东人、台湾人一样,福州人开始寻求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途径。
即便如此,取得了合法身份的“偷渡者”依然对往事讳莫如深,在福建长乐连江及纽约采访过程中,不少受访者在事后电话表达担忧甚至要求撤回采访,对这些要求我们都做了最大程度的尊重,同时深感于这种诚惶诚恐背后的辛酸与不易。
长城餐馆、福州人,只是一个小剧场,亦是百年华人移民史的一个缩影。近年偷渡者日益稀少,合法移民的新贵则日增,一个时代在慢慢过去,但故事仍未完全被讲述。
一个族群的历史与个人奋斗的坚忍精神值得记述与传播。在异乡的信任弥足珍贵,诚挚致谢本图片故事主人公安琪及家人。
“Chicken Chowmein”,安琪肩头耸起,用头夹住电话,十几秒记下一份点餐单,又迅速地扑往了油锅,捞出了焦黄的鸡翅。
27岁的安琪是两个女儿的妈妈,也是这家名叫长城饭店的餐馆的主人。
餐馆以外卖为主,开在纽约曼哈顿24小时运转吞吐的地铁出口。店面约50平米,店里雇佣五人,一个炒锅师傅,一位阿姨做帮炒,一名前台兼打杂,俩墨西哥人送外卖。
这样的餐馆,纽约有数千家。“做餐馆”是每一个在美福州人的图腾。近二十年间,福州人中餐馆在全美国遍地开花。
餐馆如战场,煮饭炒饭,切白菜、西兰花、青椒块、蘑菇丁、洋葱,腌制鸡翅、给鸡翅上粉炸鸡块、剔除鸡皮鸡骨切成肉丁做左宗棠鸡、把鸡胸切成片切丝包春卷、处理大虾、煮饭、换油锅,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左手持勺右手用铲,如功夫片里的高手决斗,动作快得风驰电掣。
做餐馆的每天早上十点起床,十一点到店工作,晚上十一点下班,一天工作11个到12个小时,一天下来精疲力尽。
做餐馆苦,但也是最容易扎根活下来的方式。餐馆包吃包住,一周工作六天,而休息日则窝在家里睡觉,无需也无处花钱。炒锅师傅月薪3000美金都被积攒下来,一部分寄回家,余下的清偿偷渡费用。
东东说,出国前知道苦,但没想到这么苦。在国内餐桌前等妈妈饭菜的宠儿,到美国后必须快速地学成厨房高手。
美元日益贬值,但月薪2万的工作在国内谈何容易。只是要到达这里极为不易,每一个抵达的故事背后都是传奇。翻山渡海中,有人从墨西哥冲关,坐在加厚的货柜车里,冲关背后枪声一片。
餐馆另一名员工讲述了他的故事:2010年6月26号拿旅游签证到达墨西哥,在郊区住处等待10来天,7月初月亮半亏,天气正好,当晚由向导带领,越境进入得克萨斯州,步行强行军前往休斯敦。出发时30多人的队伍,有墨西哥人,有印度人,每两人发一大袋子的食品,装有罐头、饮料和饼干。他肩上背一个塑料水壶,腰间系着条皮衣,除裤腰带里藏的200美元,其他所有行李都被扔掉。
为避开联邦边界巡逻队检查,队伍一般都是晚上6点开始步行,白天开始在树林里驻扎睡觉。到第二天,水壶被铁丝或荆棘划破,很快就陷入缺水状态。
连续疾行三夜,走到休斯顿时神志已不太清醒,双脚浮肿,衣服裤子撕烂,仍完好的物件只剩下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同行的人也只剩下十几个人,其他人一部分被分割走,有些落在后面被警察抓走的,相比这些人那自然是庆幸。在行军快抵达休斯顿时,警察在树林发现了大量的披萨盒和丢弃的废物,追到他们躲避的小屋,但最终可能因为没有搜查令,未进屋搜查。
在蛇头位于休斯顿的别墅休整几天后,坐车到纽约,这时才意味着真正的自由。有家人接待和指引,他在一年内就拿到了美国绿卡,也可申请将妻子从大陆接出来。
炒锅师傅东东来自长乐金峰,出国前女儿刚出生,由于一直没有拿到绿卡,从孩子在襁褓之中到在视频中喊爸爸,一直无法回家看望妻子和4岁幼女。
“我们一辈子都在还债”
对于安琪,她则要面临另一种反向的选择。2009年,女儿依依出生后很快就被抱回中国抚养,安琪在机场哭得泣不成声,难以忍受思念之苦的她,和丈夫决心脱离打工,一定要自己开餐馆,尽快赚钱将女儿接出来。
去年怀上二女儿乐乐,很多人劝她别干了,安琪说,我知道油烟对胎儿不好,但也没有办法。直到女儿出生前一个小时,安琪还在店里忙碌炸鸡块,感觉阵痛来临才对丈夫Danny说,我可能要生了。Danny在店里忙碌,安琪便说她生产有经验了,自己打车去医院也可以,但最终还是Danny开着车送安琪去医院。
做餐馆的年轻夫妇,常常是妻子在临产前匆忙打车到医院,丈夫从另一家餐馆打车赶往医院。
纽约地铁24小时运行,为充分利用地段优势,差异化竞争,长城餐馆要营业到凌晨1点。炒锅师傅在夜里11点下班后,安琪和丈夫成为全职厨师,直到凌晨1点多才能回家。此时正是中国的下午,临睡前和小女儿乐乐视频聊天是每日必做的事情,也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刻。
十年未归,安琪想着回去,但放不下店里生意。每一盒饭在送出之前她必须看过,看里面是否有黑色的锅巴。店里事务繁杂,纽约卫生局又不时巡查,必须要有执照的人在看店,否则将面临处罚。餐馆流动性大,常遇到某个师傅跳槽或者不干,这时老板和老板娘得顶上,这些突发状况只有一个人是无法应付的。
打工者可以请假、跳槽,作为餐馆经营者则没有选择。在纽约10年,她没有去看过自由女神像,没有出州游玩,离家10年也没有回过一次家,一天工作超过12小时,天天如此,近乎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我们一辈子都在还债:先还偷渡的债、律师费的债,再还包餐馆的债,最后还买房子的债、子女的债。太累了。”
去年,小女儿乐乐出生刚满三个月也被送回福州老家抚养。如果继续做餐馆,就无法把女儿接出来,所以安琪的奋斗目标就是尽快赚多一点钱,再把餐馆转手卖掉,做一种能够兼顾到女儿的产业,比如美容店。
安琪曾把自己的出国历程写了十几页的日记,但没有存留,同学建议她有空再写出来,不然时间一长就忘记了。安琪说:“我怎么会忘记?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福建人安琪历尽艰辛偷渡到美国,辛苦打拼十年,拿到绿卡,开了一家中餐馆。直到二女儿出生前一个小时,她还在店里炸鸡块。自她的家乡,数十万人翻山越洋,用集体意志完成史诗般的人口迁徙,背后饱含辛酸、恐惧和奋斗。作者/山姆哥 曹宗文 编辑/王崴
十年前,不满17岁的安琪离开位于闽江口的小镇,开始投奔新世界的冒险旅程。辗转数国,历险半年,终于抵达美国。之后,她和1999年进入美国的福建同学Danny都取得了绿卡并结婚,生育两个女儿,目前在纽约曼哈顿经营着一家名为“长城”的中餐外卖店。
长城餐馆在24小时运行的地铁出口,价格低廉份量又足,生意不断。这样的餐馆,纽约有数千家。近二十年间,“做餐馆”是每一个在美福州人的图腾。
安琪店里的伙计也几乎都是偷渡出身。小柯是安琪的妹夫,在2010年经墨西哥进入美国,由蛇头带领在得克萨斯州徒步疾行三夜,走到双腿浮肿、神智不清,并躲避警察追踪,才抵达休斯顿,再转车到纽约。幸运的是,有家人接应,他在一年内拿到绿卡。
炒锅师傅东东来自长乐金峰,出来已有4年时间,妻女都在国内,暂时还未取得“身份”,所以无法回家。他每周工作6天,月薪3000美元,几乎都积攒下来,一部分寄回家,余下的清偿偷渡费用。
安琪的两个女儿都在美国出生,也都在三个月大时送回福建,交由父母抚养。2009年送别大女儿依依时,安琪难以忍受思念之苦,决心脱离打工,尽快赚钱将女儿接出来,长城餐馆才由此开张。
餐馆如战场,一天工作12个小时,动作快得风驰电掣。安琪身兼数职,随时都要替补上,炒锅、打包、炸鸡样样都得干。作为老板娘,她的唯一特权就是干得更多。
外卖店两部电话此起彼伏,安琪常常要一边打包外卖,一边接新的电话,而餐馆吃的就是地段的饭,加上安琪英语好,对人热情,声音甜美,在周边社区有很多老顾客。
24点过后,深夜执勤的警察来点外卖吃。刚到纽约的华人见到警察会害怕,但时间久了便知道,在纽约只要不违法,警察几乎不检查身份。对于很多新移民而言,纽约就是天堂。
墨西哥裔员工布法罗。餐馆后厨狭小,员工间互相开玩笑成了最好的解闷方式。通常针对偷渡客的报道含有偏见,执着于人口走私,而他们真正的想法往往只是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好点。
布法罗的妻子留在墨西哥,他说自己的最大梦想是就是再干几年,回到村里盖一座大房子,和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工作不用那么辛苦。平日里布法罗也有寂寞难耐的时候,他们会有自己的特殊渠道打发寂寞。
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举办中秋聚会,长城餐馆负责送自助餐,中午前要做好150人份的20盘菜。Danny计划继续拓展网上业务。
点餐还附送脆角,里面教美国人说中文,背面则是买彩票的幸运数字。这种创新大受欢迎,很多顾客会特地主动要。
安琪夫妇每天上午10点起床前往餐馆,11点开门营业,下午4点半不忙的时候才吃中饭,晚上11点再吃晚饭。安琪生完小孩后对身材不满意,一直努力“减肥”,她的“中餐”是一碗空心菜。
餐馆流动性特别大,小工炒老板鱿鱼经常发生,几天后,东东离开长城餐馆去了一家寿司店。寿司店虽然也多是华人所开,但消费层次高,师傅能收到小费。
中餐馆最忙的是周三到周五,周日、周一、周二是相对空闲的日子。工人一个星期休息一天,都是选择在这三天里。
下午的空闲时段,夫妻俩就轮流回家短暂休息。17点,过于疲劳的Danny回家睡觉。不到三十岁的他已腰椎劳损,必须睡硬板床。睡觉是种奢侈奖励,Danny想把住处租在餐馆楼上,但由于租金过高而作罢。
晚上11点,来自墨西哥的菲力在拖地清扫餐馆准备回家。餐馆主要面临的监管单位是卫生局,中餐馆因为烹饪复杂经常被严查,包括在人行道上有纸屑也可能被扣分罚款。
临下班前,老板Danny在翻看当天的中文报纸,黎明离婚的消息占据了大块版面。长城餐馆远离唐人街,日常交流都是英文,在唐人街的餐馆往来多是华人,电视放央视4套或者《中国好声音》、《非诚勿扰》等节目,恍如中国小镇。
晚上12点半,安琪拉下卷帘,准备打烊。纽约10年,她没有去看过自由女神像,没有出州游玩,没有回过一次福建老家,一天工作超过12小时,天天如此,近乎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我们一辈子都在还债:先还偷渡的债,再还包餐馆的债,最后还买房子的债、子女的债。太累了。”
凌晨1点回到家后,此时中国正好白天午后,跟孩子QQ视频是每天必做的事情。安琪两个女儿都是出生三个月后送回福建。这么大的孩子,耳膜已相对健全,越洋飞机起降的气压变化对其损伤没那么大;更重要的,孩子越大越可爱,就越不忍心。
小柯正准备打游戏,接到父亲电话。近年来,中餐馆向外州扩散,父亲也去了密苏里州。很多新移民举家都在美国,但以纽约城为中心分散在各个州做事,平时难得一见。
在福建长乐、连江,几乎每一个村子都有上百人在海外,很多村庄已整村迁移,空荡荡只剩下老人。长城餐馆、福州人,只是一个小剧场,亦是百年华人移民史的一个缩影。近年偷渡者日益稀少,合法移民的新贵则日增,一个时代在慢慢过去,但故事仍未完全被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