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6/韩方明称保护藏文化要防止两个极端

《南方周末》记者笑蜀

西藏因其独特的文化传统和宗教信仰,备受关注。纵观世界各国,无论是主体文化还是少数民族文化,现代化与传统的冲突几乎都无法避免,因而对藏文化的保护和发展,不仅是刻下中国社会研究和实践的重要课题,也是国际社会的关键话题之一。

就此,南方周末记者专访了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韩方明。

南方周末:据我所知,你一直对藏民族文化情有独钟,也长期关注和呼吁对藏文化予以合理的传承和保护,请谈谈你了解的情况?

韩方明:过去的许多年里,我经常跟包括活佛喇嘛在内的藏族农牧民、手工艺作坊主、藏族知识分子乃至藏学家交谈和交往。在观察和体会藏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的同时,也看到不少偏远地区,因固守某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使藏民的物质生活长期处于比较低下的水准。

我也一直在呼吁对藏文化予以传承和保护。近年来,我先后游说一些知名企业资助贫困藏民改变生活方式,如改善农牧区藏族妇女的传统生育方式和卫生习惯等,并资助藏区一些贫困大学生到内地参观学习。

那些走了出去的藏人,特别是年轻一代的藏人,在与其他民族认识、交往和贸易的过程中,增长了见识、开拓了思想,变得更加聪明,拥有了更强的生存能力。我也很高兴地看到,在互联网上,有越来越多的藏族青年愿意通过网络去表达自己的想法、与外界沟通和交流,我有不少藏族朋友还在网络上开通了自己的博客。

人类共同的文明成果不能拒绝

南方周末:说起对传统文化或者民族文化的保护,人们总是容易陷入两个极端的争吵:要么是主张全盘放弃从前的旧东西而接受全新的世界,要么就是抗拒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主张回归过往。你怎么看?

韩方明:确实存在这两种相反的极端,但实际上哪个极端也做不到。

一个地方、一个区域性的社会,人们把传统知识和生活方式视作自己文化身份的一部分,这是有道理的。对许多民族来讲,保持自己传统的知识体系,对于其未来的福利及保持文化的活力,当然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但这不等于就该固步自封,拒绝人类共同的文明成果,拒绝不同文明的交流与融合。

南方周末:据你观察,藏族同胞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怎样看?

韩方明:我发现一个潜在的苗头,就是他们在悄悄分化,最先开始的无疑是思想和观念,紧接着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比如,从前民间工匠手工制作的家具,是十分精美的艺术品,品相好而且经久耐用,当然要花费较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生产出来。但现在他们发现,机器生产的家具更加精致美观和大方,而且价格低廉。事实上,他们对藏文化传统在其他方面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国度,56个民族都在随着时代的前进,不断地受到冲击、自我改善,不断地互相融合,在融合中进步和发展,找到自己新的位置,展示自己新的面貌。

在这个过程中,有些落后于时代需要的传统习俗逐渐地淡出生活、淡出我们的视线,或者有些古老的民间工艺、传统的生活或组织形式,都将被移到博物馆、或者记载在典籍中,成为关于文化的记忆。

其实,就是在汉地也有不少人热衷于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有人在假日穿上汉朝时期的服饰,读古书、作古诗,但这始终都不会是现时主流的社会风尚,只能是一种怀旧的行为艺术。时代发展了,人们不能总是穿着长袍大褂,否则连骑自行车都不方便。这对于那些钟爱古文化的人有时显得有些残酷,然而,我们不能人为主观地抗拒时代进步的趋势,我们不能逆转历史前进的方向。

现代化不是破坏

南方周末:有人说,藏民族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的现代化就是对藏文化的破坏,你怎么看?

韩方明:用一句形象的比喻来说,现代化就像一列快速行进的列车,让我们可以躲闪却无法制止。现代化是一种趋势,也是一个过程,它对任何区域、任何领域原有的生态、原有的生活方式、原有的对世界的认知都会产生重要的影响。一开始的人们都不大情愿受到这种冲击而改变的,因为那至少在一个时期内让人感到不舒适和不安全。

生产和生活的现代化对民族传统文化和民族意识的影响无非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各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缩小,部分民族性传统文化逐渐消失,民族意识弱化;另一种可能则是传统文化继续发展,民族意识增强。这种历史变化,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发生了数千年。

基于上述的认识和分析,就必然会有一道选择题摆在眼前:选择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可事实上,不论我们怎样选择,都不能把现代化排除在外。

传统文化无法避免地面临的挑战,往往不是一个集团或者个人的破坏,而是时代发展进程中的自然淘汰法则。优胜劣汰,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也是人类社会发展和进步的一般规律,几乎没有人能够去阻止或者改变。即使现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也无法改变这物竞天择的事实。

事实上,作为一个民族,其最重要的特征并不在于其文字、语言、服装或者生活方式,而是在于其特有的心理素质即心理认同。

南方周末:对当下藏文化保护的状况,你能不能给出一个总体评价?

韩方明:除开十年“文革”,中央政府对藏区文化保护的投入,我认为是不遗余力的,也取得了很多好的成果,比如在藏族宗教寺庙建筑的修复方面,采取“修旧如旧”的方案,既加强了其坚固程度,又保持了原有的古色古香的艺术风格,比内地很多地方做的还好;民间手工艺品的生产和发展也得到了政府的支持和资助;随着政府的日益开明和自信,对于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也越来越得到贯彻落实,去年我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考察期间就发现,许多政府官员,不论汉族还是藏族,都能自由地前往寺庙朝拜。

我始终认为,发展才是最好的保护。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上的,无论是旧有的还是全新的,都要过现代化这一关。过得了这一关,它就必然会继续存在下去。任何人为的破坏或者抵抗,对历史来讲都是一种犯罪。

要考虑西藏生态的脆弱性

南方周末:其实,你的视角主要是发展的视角。

韩方明:这个概括未必准确。我只是反对把藏文化当古董当文物,只是反对说发展会毁灭藏文化,或者发展就是把原来的否定掉。我认为,发展恰恰丰富了藏文化的内容,增加了它的多样性。

南方周末:那么,它怎样到底丰富了藏文化?

韩方明:比如说信仰。现在年轻人身上,信仰很明显地不像老一辈那样单纯,他们会从科学的角度看待宗教,而且对宗教也没有以前那么执着,这是一个趋势,不光在西藏,在全世界都一样。在基督教国家、在伊斯兰国家,宗教信仰都在渐渐淡化。要想固守在50年前,任何人都没可能做到了。

南方周末:你对现代化的推崇很好理解。但问题是现代化并非十全十美,过分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对藏民族未必完全适合。如果完全不设防,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可能会蜂拥而来。而在面对它们的时候,藏民族恰恰比较弱势,缺乏自我保护的能力。这客观上需要政府的作用,需要政府来防止市场对它的过度侵蚀。有些领域是需要一定程度的政府保护的,不能完全对市场开放,在西藏可能不适合市场万能,市场万能就是一种过度。

韩方明:我想原因是这样的,藏民族是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他们当然应该跟我们共同发展,分享国家的繁荣和进步。如果政府设定一个门槛,限制市场进入,我觉得这个是不现实的。

南方周末:但是,也得考虑生态系统和文化系统的承受能力。

韩方明:这倒是提出了一个真问题。西藏在生态上乃至文化上确实有其特殊性,就是特别脆弱。发展的同时如何保护,确实是个需要特别关注的问题。

首先是生态贫瘠,承受能力有限,听说登山队丢了很多垃圾之后,竟然就加速了冰山的溶化。有没有那么夸张我不知道,但人进了动物就退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人类活动太多,它原来的食物链可能就撑不住了。还有,这个地方原来人很少,那时靠牛粪就能取暖和加工食物,但人多了之后显然就不够了。怎么办?运煤进来,煤又造成空气污染。人多了就要盖房修路,就要弄水泥,水泥要用石灰,就把山挖了,石灰又造成污染。

过度的人类活动容易对原有生态造成永久性创伤。所以一方面固然要发展,另一方面,也要尊重原有生态,只有抱着尊重的态度,才能以悲悯之心,设身处地为人家想。

南方周末:这在理论上可能不难解决,但怎样操作才会落到实处?

韩方明:确实开发价值大、而且环境影响小的自然资源,还是要开发的。但要照环保部的要求环评,而且环评指标要适当提高。旅游业也要设门槛,不能蜂拥而去。比如布达拉宫,每年多少人上去,要有限制。

鉴于过去内地发展的教训,西藏尤其不能像内地那样搞GDP崇拜。所以我赞成中央提出来的和谐发展,既注重物质层面,也注重精神层面、文化层面,精神和文化层面提高越多,人可能心理上满足之后,物质上的要求就要低一些,社会和谐的程度就要高一些。

就业方面也要有门槛。如果能够,明确外来企业必须提供多少就业机会给本地居民,包括一些残障人士,我觉得这是合理的。当然这可能影响到企业效率,但这种影响只是暂时的。而且既然你要来这个地方赚钱,这点让步应该。

总之,藏民族文化是在一个比较特殊的环境下存在和发展起来的人类重要财富,我认为,在考虑其特殊性和独特性的情况下,应该多进行多方位的探索和实践。

保护源于尊重,尊重源自沟通

南方周末:最后,你对于藏文化的保护,还有什么样的建言?

韩方明:我想要强调的是,传统文化的持有者们也不能人为地抗拒先进文化对其自有文化的影响,更不能人为地制约传统文化本身的进步和发展。我一贯主张:保护藏文化的最好途径是发展。任何一种文化,如果固步自封,最终的结果必然是衰败。

同时,也要反对对滥用文化保护。应该在民间继续的文化形式要留在民间,应当在博物馆的,就让它去博物馆,这才叫做各得其所。就好比汉民族不可能再把汉朝的服装拿出来让人们都穿上,蒙古族牧民也不会放弃摩托车而永远骑着马在草原上奔跑。

要讲民族文化保护,一定要抛开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思想,才可以理性。否则就容易固步自封。

对文化保护,需要互相的尊重和理解。我始终主张,世界上任何矛盾,都需要沟通才能理解、理解才能够解决,才能达致和谐、共存、共荣,藏文化也无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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