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17/那座叫麻栗坡的烈士陵园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记者赵飞鹏/

柏树籽在脚下啪啪作响,走累了的陵园管理员李志林停住脚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根熟练地噙在嘴上。打火机蹦出火苗,引燃了香烟,烟雾从李志林的嘴巴里喷出来,他轻轻拔出一根,俯身放在了身边最近的烈士史晓阳的墓碑前。

“吸烟了,老兵。”他扶着墓碑低声说。

“他是冲锋时被手榴弹炸伤,后来又中枪才牺牲的。”在这里工作了12年,李志林熟悉麻栗坡烈士陵园大部分烈士“房子”的位置以及他们的故事,更何况,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李志林的父亲李友权、母亲陈会香自陵园管理所1979年成立就在这里守陵,烈士家属和老兵们亲切地叫他们“李大爹、李大妈”。

1995年前后,“照顾”烈士们多年的老两口从这里退休了,他们的家就安在距离陵园不到100米的山脚下,李友权擅长木工,闲来打打家具。李大妈如今负责打扫陵园路边新建的一个公厕,顺便卖些烟酒火纸。1996年,他们4个孩子中的老幺李志林从部队退伍,进入陵园管理所继续他们的工作。

陵园讲解员杨丹为记者翻译着李大妈语速很快、略带本地口音的话。李大妈说,每年的清明节、春节,家里总是要先到陵园给烈士敬饭,然后才拜自己的祖宗。

陵园里有多少烈士家属从未来扫过墓,似乎谁也无法清楚地统计。李大妈说有五分之一,李友权估计至少有100户,而麻栗坡县民政局张大灵副局长对记者说,“2005年时还有200多人。”

“很多烈士家里穷,父母可能身体不好,或者已经不在了,而兄弟姐妹时间长可能感情就淡了。”李志林解释说。

陵园管理所所长张子培比李志林早一年来到烈士陵园工作,他经历了麻栗坡烈士陵园的两次大规模修缮。最近一次2007年的维修,烈士陵园内安装了路灯,烈士墓前的地面实施了硬化,并加装了栏杆。

“每一年,都有四五万人前来扫墓。”张子培说。而每年的清明节是人最多的时候,那一天,陵园里哭声一片,鞭炮从早鸣响到晚,烧纸形成的烟雾升腾在陵园间,人们敬献的花圈会把纪念碑周围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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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陵园采访时,记者碰到了湖南衡阳电业局的退伍老兵贺新义,他是千里迢迢来找当年的老班长的,查看了花名册,并没有找到班长的名字。“也许被带回家了吧。”他说。

“班长牺牲那天,是我上阵地第7天。”贺新义说,“我们一起搜索山洞,班长走第一个,我第二个,突然一声枪响,我们立即卧倒,班长却还站着,又响了一枪,班长倒在了地上。”

消灭敌人后,他们赶到班长身旁。班长中了两枪,第一枪从胸口穿进去,第二枪从腰部射入,他浑身抽搐,眼泪不停地流,班长知道自己不行了。贺新义问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他没说两句,就交代照顾好他的父母,就牺牲了。”贺新义说。

快20年过去了,到这里来看看是贺新义的心愿。两个当过兵的同事知道后决定陪他一起来。在纪念碑前点燃了香、烟和纸钱,贺新义和同事们恭恭敬敬地鞠了3个躬。

下山时,他说,以后岁数大了还会再来,那时带上爱人和孩子。握手分别时,贺新义眼眶中的红色还没有褪去。

**战友,我没有忘记你们

云南省军区边防某团可能是距离麻栗坡烈士陵园最近的部队。这支参加过边境作战的英雄部队有30多位烈士长眠在麻栗坡烈士陵园。

“陵园是我们搞教育的好地方,每年新兵下连队、老兵复员、八一、清明节,这些时间点,我们都要去烈士陵园。”该团某连指导员李云春上尉对记者说。

连队里提出了“一忆三比”——回忆戍边卫国光荣史,与革命先烈比艰苦、比贡献、比干劲。“到烈士陵园就会发现,很多烈士十七八岁就牺牲了,对照他们,战士们就更容易面对立功受奖、走留等问题,也便于他们矫正人生观、价值观。”李云春说。

该团还担负着各级领导来麻栗坡扫墓时的勤务任务。某连连长胡玉新上尉说:“每年至少有100次这样的任务,有时一天就好几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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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建在山坡上的团史馆里,近年到这里扫墓的各级首长的照片挂满了两个房间,可谓将星闪烁。

到该连之前,李云春曾是团组织股的干事,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接待各级来扫墓的人员。今年4月,团里一位云南曲靖籍烈士的老父亲带着小儿子前来扫墓,李云春陪他们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

满脸皱纹的老父亲脸上挂满泪水,一看到儿子的墓碑就放声大哭:“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啊!”

这位烈士牺牲于1984年,1985年老父亲赶来扫过墓,此后因为家庭条件有限再没来过。其间当地民政部门也组织过集体扫墓,但他家中有事最终没能来。如今小儿子已经30岁,他也老了。老人泪眼婆娑地对小儿子说,“将来我不在了,你也要经常来看你大哥。”

从老人的口中得知,烈士牺牲前已经考上了军校,在准备去南京陆军学院读书之前的一次任务中触雷牺牲,从他的骨灰里找出10多块弹片。怕老伴伤心,多年以后,他才告诉老伴大儿子牺牲的消息。

朴实的老人多年来从未向国家要求过什么,扫完墓走时,他只带走了一本写满英雄故事的团史。

某连上等兵刘伟在这样的任务中常常担任礼兵。今年春节前,一位军长带着儿子来到了麻栗坡烈士陵园。向纪念碑献上花圈后,在为花圈展平挽联时,旁边的刘伟听到了军长的声音:“战友们,我来看你们了,我没有忘记你们!”

“听到这句话,真是挺感动的!”刘伟说。

**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挺有意义的

边防某团的很多官兵都认识麻栗坡县城照相馆的老板朱孝敏。在烈士陵园,经常会碰到那个个头不高,却挂着照相机、摄像机“背一身装备”的朱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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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只有一条主街道的麻栗坡县城,朱孝敏的照相馆很容易找。那是临街一间门面房的一层,屋内除了照相馆常见的三角架、摄影灯和各类布景外,最显眼的就是并排两台电脑和绿灯不停闪烁的哈勃。

是网络改变了朱孝敏平静的生活。2003年,朱孝敏买了电脑,他开始接触网络。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网友“老山女兵”写的一个人从北京跑到麻栗坡悼念战友的故事,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些在这里留下了青春和热血的老兵多年后依然牵挂着这里。朱孝敏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背上相机翻山越岭拍回了如今的老山和麻栗坡,为了搜集关于老山的旧照片,他跑遍了昆明的旧货市场。这些照片在网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2004年清明节,朱孝敏在麻栗坡烈士陵园偶然拍到了烈士赵占英的母亲赵斗兰老人由于贫困20年后才第一次来为儿子扫墓的照片,这张老妈妈手扶儿子墓冢、悲伤哭泣的照片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天南地北的人们纷纷解囊,为贫寒的赵妈妈捐款。

照片上网后不到一个月,一位名叫“云淡水暖”的网友为这幅图片配了一首名为《妈妈,我等了你20年》的诗歌。这首催人泪下的诗和朱孝敏的照片一起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出现了各种朗诵版本。

“我的照片和这首诗是绝配。”朱孝敏对记者说。虽然,他至今仍然不知道那位名叫“云淡水暖”的网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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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年清明节前后一个星期,朱孝敏都要守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他的相机和DV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来麻栗坡扫墓凭吊的感人故事。而每逢特殊人员来扫墓,陵园管理所也会通知朱孝敏前来拍摄。

一位熟识他的网友为他取网名为“老山之眸”。“大概是我的工作离不开眼睛,需要用眼睛来说话吧。”朱孝敏说。他就把自己的博客命名为“老山之眸”,博客主页上,以连绵起伏、雾气笼罩的老山为背景,上面写着:到老山去一直是许多人长久以来的愿望!因为老山,这个神圣的名字曾是一代人心中的丰碑!

每天,都有大量志同道合的网友来浏览他的“老山之眸”博客。有一段时间,一位叫“红尘千山”的网友每天必来“拜访”,这位真实姓名为黄彩霞的高中老师很关心那段历史。通过QQ,她和朱孝敏联系,刚学习了网页制作的她愿意帮助朱孝敏义务管理他的博客。朱孝敏大喜过望,很快将自己收集到的大量文字、图片、视频寄给黄彩霞,由这位素未谋面的“老朋友”帮着打理自己的博客。

“老山之眸”成了网上的名人,越来越多的老兵来麻栗坡扫墓都要来拜访朱孝敏。朱孝敏陪着老兵们去扫墓、看望当年的阵地,记录下他们的痛哭和欢笑。回来以后,他就把这些视频和图片传给黄彩霞,发布到“老山之眸”博客上,让更多的网友知道。

朱孝敏几乎把照相馆的事全部扔给了妻子,但县城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理解他做的事情。他说,就权当这是我的爱好吧,别人喜欢打麻将、唱歌,我喜欢搜集老山资料,拍烈士陵园,和老兵打交道。

朱孝敏每天打开店门第一件事,就是开启两台电脑,登录上博客和QQ。如果没有顾客或者不需出去婚庆录像,他更乐意坐在电脑前。他的QQ内已经有700多名好友,每天还是不断有人慕名加入进来,朱孝敏常常要手指飞舞同时和很多老兵聊天。

接受着记者采访,仍然不影响他简单回复网友们的提问,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雾升腾中,朱孝敏说:“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挺有意义的。”

**漫山开遍红玫瑰

正是在网络上,朱孝敏结识了一大帮有共同语言的好朋友,这其中就包括当年感动他的““老山女兵””。根据朱孝敏提供的联系方式,记者在昆明见到了“老山女兵”。(应被采访者要求隐去真实名字).

“老山女兵”是当年战地医院的一名卫生员,麻栗坡藏着她的隐痛。她有一个关系很要好、小她两岁的老乡战友赵勇就长眠在这里。当年,赵勇临上战场前问“老山女兵”借15元钱,想买一个收音机,但“老山女兵”只借给了他10块,留了5块。

几天后她就听到赵勇牺牲的消息,那5元钱成了“老山女兵”内心无法言说的痛。

复员回乡后不久,“老山女兵”就来到了北京中关村闯荡,一干18年,在那里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11月22日是赵勇的忌日,2002年11月22日前后,“老山女兵”多次梦到赵勇,“那是一个人影,头上有血,身上是湿的,对我说,姐姐,我太冷了,我太饿了。我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了,我应该回麻栗坡一趟。”

2003年1月底,乘飞机转汽车,离开18年后,“老山女兵”又回到了麻栗坡。赶到烈士陵园天已经黑了,“老山女兵”平时是一个很胆小的人,遇到坟总要绕开很远走,但是到了麻栗坡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打着打火机她找到了赵勇的墓,给他献上一个小花圈,浇了一瓶茅台,点上3支烟。

“我同时也给周围的烈士浇了一点酒,然后对他们说,赵勇是新兵,岁数小,你们别欺负他。我一转身,看到那烟很有节奏地明灭,好像有人在吸一样,那一刻,我真觉得人是有灵魂的。”“老山女兵”说。

多年来,“老山女兵”很怕看到5元面值的钱,看到就有一种刺痛。点完烟后,她掏出一张崭新的5块钱在赵勇墓前祭奠,“心里的愧疚一下释放了。”

麻栗坡之行对“老山女兵”触动很大,“在北京打拼多年,老家在贵州,我都不觉得亲切,反而觉得云南才是我的根。”就在那一年,“老山女兵”举家迁到了昆明。“也许是我喜欢昆明的气候吧。”她说。

2004年清明节,“老山女兵”约上网友“海之韵”、“姐妹”开车赶往麻栗坡烈士陵园,车的后备厢内装着上千朵绢制的红玫瑰。

“那两年,我写了不少诗歌散文发表在报刊上,陆续攒了几千块钱稿费,这些稿费我用一个专门的牛皮纸袋子装着,没和其他钱掺在一起。”“老山女兵”说。

在“老山女兵”的博客上,她写道:这笔钱不同于工资,不同于生意的利润。一切都是那么纯净和深情,拿着这笔沉甸甸的稿酬,我一定要用于我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

“老山女兵”用这笔钱买了上千朵上等的绢制玫瑰花,有人劝她买白菊花,她坚持一定要红玫瑰。

天落着小雨,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后,“老山女兵”和朋友们开始为957位烈士每人的坟茔上都插上一支鲜红的玫瑰。很多扫墓人看到了,也过来帮忙。

“玫瑰的枝是铁丝做的,一插就插进去了,我们都很小心,好像怕戳疼战友们。玫瑰花都插在右边,插完后,从陵园下面望上去,满山遍野被红色点缀,好像烈士们在敬礼一样。”“老山女兵”对记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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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悄悄来到了当年的战地医院,找到一块地面,在那里也恭恭敬敬地插上了一枝红玫瑰。很少有人知道,那里埋着一位对方的女兵。“我想,她也有父母亲人,她们也会思念她啊。”“老山女兵”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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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的第二天,“老山女兵”在朱孝敏那里看到了赵妈妈扫墓的那张照片,她被深深地感动了。根据赵占英烈士墓碑上的介绍,她又打电话到云南嵩明县民政局查到了赵妈妈家的地址,很快开车赶了过去。

眼前的情形让“老山女兵”很辛酸。赵妈妈住的小屋子又黑又潮,没有窗户,塑料布贴在墙上挡土,所谓的床就是一块木板子,床上的军用被子也湿漉漉的。

“我当时就想,如果赵占英没有牺牲,也许他是一个将军,也许是一个县长,也许是一个企业家,最不济,也是家里的一个壮劳力。他的妈妈也不至于这样。”

“老山女兵”感叹。

回到昆明,“老山女兵”将赵妈妈的故事用图片和文字纪实发在了网上,并公布了老人的地址。“那段时间,汇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一些下岗工人、甚至小孩都捐款。很多人不留名字,上面就写着‘妈妈我爱你’。”“老山女兵”感动地说。

众人的捐款使赵妈妈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房子得到了翻新,并添置了衣柜、沙发和电视柜。“后来再见到赵妈妈,你能感觉到她的笑容中带着一种幸福,我们帮她也很幸福。”“老山女兵”说。

“老山女兵”的生活似乎和老兵以及麻栗坡很难再分开。她在昆明开了一间茶社,很多老兵来昆明,总要到她那里聚一下。每次,她都要陪着战友一起去麻栗坡扫墓,于是也就见过了更多的动人故事。一位老兵有钱了,搬来了成箱的玉溪烟、成件的茅台酒,通通拆开抛洒给牺牲的战友。“我不会这样做,但那也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吧。”“老山女兵”感叹。

烈士韩跃奎的母亲,每次来扫墓都要在麻栗坡县城给儿子炒一盘猪肝,她对“老山女兵”说:“我儿子特别爱吃猪肝。”

一位老妈妈多年来第一次去看儿子,悲伤的母亲哭喊着:“儿子啊,你出来啊,你出来啊,跟我回家!”边哭边用头去撞儿子的墓碑。“老山女兵”赶紧用手挡着,“他出不来了!他出不来了!”拥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她也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那个叫“姐妹”的网友

“老山女兵”忘不了那个叫“姐妹”的青海网友。

“我们在网络上认识,她是一个很单纯、很敏感的人,话很少。她翻看烈士花名册,能够找出哪些人同年同月生,哪些人同年同月死,她是在用心走老山路。”“老山女兵”说。

2004年4月4日,“老山女兵”和“姐妹”一起在麻栗坡陵园扫墓。那天陵园的人很多,县里一所学校的师生也来扫墓,举行完仪式之后,穿着校服的孩子们开始嬉戏打闹。举行仪式的话筒还没有撤去,“老山女兵”没想到一向文静的“姐妹”很激动地冲了上去,以大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调大声喊:“立正!稍息!重新集合!”

周围所有的人都傻了。

记者在朱孝敏那里找到了这段不完整的视频。戴着眼镜的网友“姐妹”拿着话筒说:“我是一名网友,在麻栗坡烈士陵园圣地我受到了教育……我听到你们下面有很吵闹的声音,这种声音很熟悉,在我所到过的学校,或者说集市,我都听到过这种声音……我希望你们快乐,希望你们幸福,但我不觉得你们在所有的场合都应该如此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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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下列队的学生们安静了,他们吃惊地望着台上的这位阿姨。

“你们来是什么目的,老师给你们讲过,这么多年,你们在麻栗坡革命的圣地,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姐妹”越说越激动,开始泣不成声,“……一下飞机,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到麻栗坡革命圣地,我们为什么来,我们为什么千里迢迢的来,我带着重病,我们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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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孩子们静静站着,低着头。

“……刚才我对几个孩子说,请你们和我一起,在烈士的墓前鞠躬,他们鞠躬了,我给他们讲老山的故事,一个孩子泣不成声,她哭了,在这里我要感谢你,孩子,我要向你鞠躬,感谢你的眼泪……”

“……这是一场真实的战争、最残酷的战争,我们今天的和平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如果明年的清明我们不能来到这里,希望你们到这里,不用绢花,不用老师带你们来,你们自己来……”

学生们中间开始传出抽泣声,他们静静地站立着。

“我们都穿着新衣服,有吃有喝,我们很平安,祖国现在是不是真正的平安,有句话叫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们不要沉醉在网吧里打游戏机,一旦战争爆发,游戏机能帮你们多大用处……”

讲到最后,“姐妹”号召大家一起为957位烈士鞠躬,礼毕后,她转身对孩子们说:“谢谢大家!”

网友们已经很久没有“姐妹”的消息了,“老山女兵”说:“她得了很重的病,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回去一次就感觉又死了一次

朱孝敏两台电脑的硬盘里,装满了各地老兵来扫墓的视频和照片,其中也有老兵冯相瑞的。

冯相瑞当年在前线是一名工兵,受伤失去了右腿,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端午节。“一晃20年过去了,多少次,在梦里,我又回到前线执行任务,但子弹老是打不出来,一急,人就醒了。”冯相瑞在电话里对记者说,如今,他在山东经营药材生意。

2006年端午节前的5月29日,他约上两个朋友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麻栗坡。朱孝敏陪着他们来到了麻栗坡烈士陵园。

烈士纪念碑前,他们用香烟在平台上拼了一个五角星,用李子组成“八一”字样,用梅子圈成一颗心。得知他们到了麻栗坡,很多朋友打电话托他们拜祭战友,第二天他们又来到陵园看望烈士。如是,他们前后一共来了4次陵园。

5月31日,端午节。冯相瑞一行赶往芭蕉坪。越靠近芭蕉坪帐篷小学的位置,冯相瑞就越激动,脚步也越来越快,一会儿就把众人甩下一大截。朱孝敏端着相机,紧跟上去。

穿过一条泥泞的小路,冯相瑞一路爬上半山坡,来到一片玉米地的田埂上,单腿跪在那里,眼泪就流下来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当年宿营的地方,他的一位战友抬到那里就没气了。

“一到那个地方,我的头都蒙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感觉就像又死了一次一样。”冯相瑞说。他一抬眼,从附近的土里扒出一团破旧的迷彩防护网。

来到一条已经铺着碎石的小道上,朱孝敏看到冯相瑞这次双腿跪了下来,仰天长叹,失声痛哭。那条路是他们当年通往阵地的小路,就是顺着这条路,他的班长和副连长冒死将他从阵地上抬了下来。

“20年了,千头万绪、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冯相瑞说,“那种感情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想当年我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从我受伤开始,人生的轨迹就改变了,往事不堪回首啊。”

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们又来到帐篷小学前面,指着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冯相瑞告诉朱孝敏,那里就是当年的前线救护所,他就是在那里做的手术,他的右腿应该就埋在那片土下面。

如今在电话里,冯相瑞的心情早已平复,他说:“虽然麻栗坡没有安葬我的战友,但大家都在这里作战,流过血,拼过命,感情上他们都是我的战友。很多战友风华正茂,立过那么多功,还不是牺牲了,到烈士陵园看一看,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回去一趟,20年的心愿就了了,不再去了。我和几个朋友约好了,20年后再回去吧。”他在电话中说。

**我的初恋男友牺牲在了那里

“你应该找徐小红聊聊。”朱孝敏建议说。

11月18日,记者在北京见到这位当年在前线很有名的“老山十姐妹救护队”中的老小。徐小红一直在北京一所部队医院工作,前些年转业开办自己的公司,有了钱和时间后,她决定去麻栗坡。

“我们对那里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可以说牵挂,也可以说责任。那一段历史无法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我们怀念战友。”徐小红缓缓地说。

记者采访时听说,她的初恋男友牺牲在了前线。她很大方地承认了。

2007年7月1日,徐小红启程前往麻栗坡。“选在那一天是因为那是党的生日,我是一名老党员。”她说。

7月3日晚赶到麻栗坡,当晚,她失眠了。第二天大清早她就叫上朱孝敏和几个朋友去了烈士陵园。

“平时的陵园很冷清,很凄凉,踏上第一个台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徐小红说。

此后,徐小红一直在哭。早上7时多到陵园,她和朋友们从最下面一排开始,一个烈士墓一个烈士墓挨个点烟、倒酒。

为957位烈士扫完墓,已是晚上8时多,中午也没人说要吃饭。徐小红不会抽烟,点到最后,嘴巴都点肿了。

7月5日,她们一行赶往曼棍洞,那里是当年的指挥所和野战救护所。昔日炮声隆隆、一片繁忙的野战医院如今杂草丛生、物是人非。徐小红对大家说,你们到别的地方转转,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个活在她心里的姓茅的恋人并不是牺牲在这里,但他受伤的高地已经去不了了。徐小红在曼棍洞哭了一下午,谁都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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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一次炮击中,恋人和不少战友都受了伤,但他的伤外表看不出什么,他就把担架让给了肢体残缺的战友,自己和另一名伤员翻过几座山徒步两个多小时回到主阵地救护所。但“担架上的伤员都活了下来,步行的两个都死了”。

“回到主阵地他就说了一句话,‘我不行了,恐怕过不了今天。’当时那脸就跟纸一样白,我们还开玩笑说,怎么不行了。担架就赶紧把他往山下送,还没到山下,就断气了。”徐小红说。

当时护送他下山的一位排长后来告诉徐小红,咽气后,他一直睁着眼睛,怎么抹都不闭眼。排长说,你放心吧,我们都是你妈妈的儿子。“这就是死不瞑目啊。”她红着眼睛说。

“你就眼看着人从你身边活生生地走了,你体会不到我的感受。”徐小红对记者说。

在徐小红的博客上,她写了很多诗怀念他。后来听战友说,因为各种原因,他的老母亲生活并不好,“我知道了心里挺难受的。”徐小红说。

7月8日,徐小红一行又去了八里河东山。她们买了100个粽子,因为据说山坡的南面牺牲了100名战友。晚上,酒菜摆好了,吃饭前,她们把粽子下雨一般用力抛向了茂密的树林里,边扔边大声喊着:“战友们,我们来看你们了!你们起来吃粽子啊!”喊着喊着,大家都泪如雨下。

**我要和我的战友们在一起

在朱孝敏的视频中,也残缺地记录着国防大学教授黄宏少将扫墓的情形。

黄宏将军是当年老山主攻团的代政委,战争结束后,他被抽调到国防大学任教。在北京将军图书馆般的家里,记者见到了黄宏将军。谈起自己2004年4月到麻栗坡扫墓的情景,将军的眼睛红了。

他的团里,有176名干部和战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这已是他第三次来这里看望战友。“我常常一闭眼,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如在昨日。”黄将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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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4月30日,为纪念碑献上花圈,敬完烟酒后,他走到烈士韦玉辉的墓前。黄将军对记者说:“这个韦玉辉当了8年指导员,年龄比较大了,当时军区要求营级干部年轻化,像他这样的老基层基本没希望了。但他这个连队连续10年无事故,他非常爱兵,后来还是破格提拔他为副教导员。1983年‘八一’连队聚餐,一个战士酒喝多了回到班里发酒疯,班长把他捆起来。韦玉辉知道后及时制止了,他把这个兵带到连部,守了他一晚上。这个兵后来就没出过问题。在随后的炮击中,韦玉辉牺牲了,尸体都不全。他的女儿后来与我联系过。”

“他家里一直没有来看过他。”视频中,黄宏将军眼里含满泪水说,“他家在广西大山中,老婆没文化,有4个孩子,但是从来没有找过部队的麻烦。他死后,也没什么东西,部队清理他的遗物,一股脑都给寄了回去,这中间有一瓶他治风湿用的药酒,那是外用的。孩子牺牲了,老父亲很难过,邀约了三五好友到家坐坐,结果喝了那瓶外用的药酒,也被毒死了。”

他又来到吉兴林连长的墓前,给陪同的人讲,临战训练前,部队发电报要求所有休假干部一个星期内归队,有的干部刚到家就接到通知,他就是这种情况。但他到家就病倒了,拉着痢疾,老婆不放心,就跟到部队。当时规定,家属三天之内必须离队,他已经晚到了两天。他是团长的老部下,所以对他更严,全团干部大会上团长点了他的名,吉兴林,你给我站起来!叫你老婆今天给我走!

“他牺牲后,他的老婆生下一个遗腹女,后来不幸得了脑瘤,但网上的小青年做了件很好的事,把这个事情上网了,战友们后来凑钱给孩子治病,让她来看父亲。这事感动了云南大学,把他的女儿破格录取,现在已经工作了。”黄将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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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墓那天,有人介绍朱孝敏热心拍摄老兵扫墓视频以及帮助困难烈士家属的事,身材高大的黄宏将军当场给朱孝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朱孝敏慌张带激动,就没能记录下那个场景。

采访间,黄将军不得不多次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这么多年,我出版了55本书,只要一想起那些战友,我就不敢懈怠。”他说。

近年来,他不止一次表达过,自己彻底退下来以后的心愿就是把当年团里176名烈士的家里走访一遍。“我已经画好了路线图,他们分布在山东、陕西、四川、贵州、云南等8个省,我要走一遍,也想办法筹一点钱帮帮那些贫寒的烈士家庭。”

黄将军说:“我曾跟我爱人说过,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把我的骨灰也送到那里去,和我的战友们在一起。那是我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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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栗坡县民政志

1979年2月17日,麻栗坡县人民政府根据上级指示,在县城西北部磨山山上修建麻栗坡烈士陵园,统一安葬在边境作战中为国捐躯的烈士。

麻栗坡烈士陵园占地50余亩,园内安葬着全国20个省市、19个民族的957名烈士。

麻栗坡烈士陵园呈“O”字状,广场上耸立着大理石纪念碑,碑身上镶嵌着“人民英雄永垂不朽”11个镏金大字,碑身后面镌刻的是“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题词。

1985年6月,麻栗坡烈士陵园被列为云南省重点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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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发于2008年11月28日《中国青年报》第九版“军事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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