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24/郝柏村忆述“八·二三”金门炮战

1955年秋,我到金门任第8炮兵指挥,同时兼任金门防卫司令部炮兵指挥官。当时金门司令是刘玉章将军,也是沙场将,属于52军关麟征的系统。刘司令看似老粗,实则心细,战场经验丰富,治军很严,做事踏实。他每日看部队,把所见记在小本子上,每周开一次会报,首先检讨上次会报裁示执行情形,如该做而未做是过不了关的。他这种务实的作风,对我尔后行事有很大影响。

**打不破比打不着重要

我在金门,也是第一次追随刘玉章将军做事。刘将军到金门后,强调防卫工事的重要。此际金门已经发生过“九三”炮战,偶尔亦有零星炮击。我到金门后,视察了所有炮兵阵地,大都还是用砂包堆成的野战掩体,一门炮的掩体需一万个砂袋,每个砂袋3元(台币,下同),便要3万元,而砂包经一年半载的晒夜露就破了,因此每个掩体一年便需3万元的砂包费。金门是要长期固守的,这种消耗既不坚固又不浪费,所以我主张构建钢筋水泥炮兵掩体。

当时金门已有美国顾问,他们认为炮兵阵地应该机动,不宜用固定掩体,部分国防部幕僚也赞成顾问的想法。我认为金门幅员有限,而炮兵阵地密集,实际上没有机动空间,所以打不破比打不着重要。刘司令官对金门炮兵,也有“一呼百应,快动猛打”的构想。金门当时可供炮战的火炮,主要为155口径及105口径,约100门。

我的设立永久炮兵掩体之构想,获得刘司令官的支持。当时构筑一座钢筋水泥炮兵掩体,同时解决了弹药掩蔽部及人员掩蔽部的问题,约需10万元,仅为一个掩体3年的砂袋费用。国防部长俞大维也充分支持,在他的指示下,国防部购料,金门遂全面由炮兵部队本身施工,担任工兵的工作。第一个做成的,是炮兵620营二连连长赵庆升上尉,在金门西山为之宛非常满意,俞部长亦然。

俞部长几乎每周都到金门,而到达后就是看炮兵阵地,我和俞部长接触的机会更多了,他对我的战术思想表示同意,对战备整备的措施也十分支持,金门炮兵掩体的构筑,因此进行顺利。

此际金门没有激烈的炮战,但中共正在修鹰厦铁路,同时在莲河,大嶝间修筑桥堤。此桥堤如修成,中共的炮兵可进驻大嶝,则金门全岛在其火力控制之下。因此,阻止中共修建桥堤,是炮兵的主要任务。

**闪电计划夜间射击

中共都是利用夜间施工,我们乃于夜间,以单炮对准施工地点行间隙射击,这叫做闪电计划。直到“八二三”炮战发生,桥堤能修成。

1957年,金门刘司令官任期届满,调回本岛,而由第一军团司令胡琏重做冯妇。胡将军自“古宁头大捷”后,即为金门防卫司令官,1954年调至第一军团。至于赵家骧副司令,也调任金防部副司令官。老长官重逢,亦是一件乐事。

胡琏将军不仅是战将,也是有政治眼光。他的作风与刘玉章将军不同,刘将军注重做工事,加强战备。胡将军除了战备外,注重交通道路及地方建设。他见我做炮兵掩体有成,便叫我盖学校。盖好后,他即命名为“柏村国校”。他的领导更是高人一等,每天晚上,高级读史兵略,来训练高级班干部。

我驻防金门,担任金防部炮兵指挥官整整3年,当时的金门还是遍地黄沙,道路大都是土路,所以胡琏将军甚至挪用工事水泥来修路。我们外出一趟,回到军营区,洗脸就是一盆黄水;官兵所用白毛巾,也都变成黄色。金门的水也不充分,因此栽树,挖水塘,修公路等,是胡将军整备工事以外的重要施政。

当时驻防金门的官兵,根本没有休假的规定。我到金门的第一年,忙于建炮兵掩体,从未回台湾。以后逢年过节,团长以上眷属可到金门探望,我的太太才能带小孩前来小住数日。

我既不是52军刘玉章的系统,也不是18军胡琏的系统,刘将军与胡将军对我都很好,但他们的作风不同,各有所长。我对他们的长处体会很多,甚有利于尔后的治军建军。

俞大维部长博学多才,科学,哲学,兵学无不精通,没有一般国军某某系统的包袱和观念,完全是大公无私的拔擢人才。益以蒋总统来台整军后,打破在大陆时代各将领各有系统之旧习,团长以上人事,都由蒋总统亲自考核,且必召见而后定。我就在蒋总统和俞部长的考核拔擢下,一步一步向前。

1957年,我以38岁之龄晋任少将。至1958年6月,驻防金门已经三年,依例部队应调回台湾。我第8军炮兵指挥官的身份,兼任金防部炮兵指挥官,因为第8军是建制番号,驻防金门期间则纳入金防部,军长同具副司令官身分,调回台湾则恢复军长一职,我的情况亦同。

**部队久训出乱子

第8军初调金门时,军长是汪光尧将军,他毕业于军校六期,精明干练。我们在美国陆军参大同受训,有初步的认识,也有良好的印象。很可惜的是,他回台不久,发现肺癌,部队驻金期间,他在台湾治疗,终在任内病逝,而由王多年将军接任军长。

我担任金防部炮兵指挥官,统一指挥五个师和一个军的炮指部,共28个炮兵营,这是国军有史以来指挥炮兵最多的主官。驻金三年期间,全无休假可言,工作忙碌,也很有成就感,是我工作最愉快的三年。

1958年6月,我回到台湾,驻地在台南网寮。此时,驻防小金门的第9师发生一件暴行案,一个失去理性的士官,杀死了女青年工作队的队员。

蒋总统由大陆带来部队,已经十个年头,当时20岁左右的士兵,也已30多岁。初以准备反攻号召整编整训,但时逾十年,未见行动,既不能退伍,又不能回乡,更无法结婚,形成所谓久训不战,在心理上不免苦闷与烦躁,而竟走上极端,或自杀或暴行,成为此一时期各部队普遍发生的问题,为了遏阻此风,当时规定要防止特殊事件,是各级带兵官头痛的事情,第9师也不例外。不过比较不寻常的是,这次暴行的对象,是在军中短期服务的女青年,她们的任务是教唱等康乐活动。外岛本就生活枯燥,这些留营十年以上的士接班人偶有不如意,就会出乱子。

国防部认为这件事很严重,决定要撤换师长黄毓轩少将,黄师繁荣昌盛18军系统的年轻将领,能征惯战,军校14期毕业后即跟随胡琏将军,胡将军从战场上考核了黄师长,实为其受将。但是,国防部坚持要撤换,胡司令官也无能为力。此际两岸风云已紧,金门随时可能爆发战争,胡司令官守土有责,首先当然是希望黄师长仍留原职,其次则希望保荐跟他有作战经验的干部继任。不过,蒋总统迳批由我接任第9师师长。

胡司令官对我虽然相当赏职,但我从未在战场上追随过他。当时一般沙场老将,选取用干部都是根据战场上的考核,才比较有信心,这原是难怪的。然而,蒋总统坚持批示,人事主管也不敢向总统反映胡司令官的意见。我刚由金门轮调回不久,即获总统召见,要我回金门,接任第9师师长。

**金门炮战爆发了

1958年8月2日总统召见,8月4日即飞金门。8月7日,赵家骧副司令官偕我到小金门布达,而俞部长即于当日下午到小金门视察。我虽初接师长,但金门已战云密布,所幸我原任金防部炮指官,并一手完成炮兵掩体,对战略情况颇为熟悉。8月20日,蒋总统亲临金门视察,首先到小金门,我向他报告了战备。当晚在金防部聚餐,总统训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8月23日下午夏令时间6时30分,震惊中外的金门炮战,终于在蒋总统的神料中爆发了。我在炮战期间,每日均写下重要措施。该日记已出版,收入拙著《不惧》中,所以此处不再详述。

**国际政治因素介入

“八二三”炮战是1949年古宁头战役后最激烈的一次战役。由于国际政治因素的影响,在古今中外的战史上,也是一次特别型态的战争。从政治战略上看:

一、中共与苏联共同商定,牵制美国在远东的军力。

二、中共与苏联籍发动金门炮战,测试“中美协防条约”(编按:文中“中美”实为“台美”,下同。)、美国协防外岛的决心和方式。在这一点上,美国表现了决心,但在方式上,仍以不直接介入火战为最高原则。因此,美国舰队的运补护航,坚持在大陆的“领海之外”。也因为如此,在滩头运补上,仍赖“国军”自力,冒炮火抢滩。

三、毛泽东从炮战开始,即没有攻台占金门的企图,最后停火、恢复炮击和单打双停的策略,在彭德怀的文告中曾提到,令人不解。但是,毛泽东的政治战略是高明的,那就是由金马外岛拉信台湾,使台湾不得胶离大陆,以防“台独”思想的滋长。

四、金门炮战后,蒋总统与杜勒斯发表联合公报。基本上,放弃军事反攻为中美的共同立场。

另从军事战略上看,“八二三”也是一场奇特的战争:

陆海空三军都参战,但不是联合作战,而是空军对空军的空战,海军对海军的海战,以及陆军对南军的炮战。空军不得轰炸地面和舰艇,海军也不得去援陆战。

由军事战为主而转变以冷战为主,成为长期的心理战与消耗战。

**重炮进驻金门

炮战在恢复单打双停后,美国对外岛的支援也格外加强,8英寸炮及更重型的火炮分别进驻金门。经过炮战的考验后,证明我在指军官任内,坚持构筑坚固炮兵阵地政策的正确,而新增隈地的坚强度,超过原有材料的十倍,我觉得是超乎需要的坚固了。

炮战告一段落,胡琏司令官因健康关系调回台湾,而由刘安祺上将调任金防部怀念官。刘上将毕业于黄埔三期,1949年大陆易手,他以青岛绥靖区司令官的身份,因得青岛港口之便,撤退了山东的军民来台。他为人厚道,善于领导,能得兵心,大智若愚。

刘司令官到职后,中美双方全力加强金门防务。美方坚持,为减轻金门的后勤负担,以增强火力、减少兵力为主要政策。

第9师驻守小金门,在炮战后与33师轮调。1959年元月,33师接防小金门,第9师调大金门,担任总预备队任务。

美方坚持金门应减少一个步兵师,蒋总统并不愿意,一直在僵持中。第9师驻防外岛已逾两年,依例应与台湾另一个师轮调,而美方坚持第9师调回台湾后,不应再由台湾派一个师到金门接防,而应由金门自行调整防务部署。

**运输机送来急令

第9师调大金门,一面整训,一面准备回台,先头一个团—27团,于1959年3月调回台湾,但因中美双方对减少金门驻军的僵持,27团回台后,既未派部队赴金接替,第9师的主力部队也暂停回台。刘司令官和我当然只有等待上级命令,但不论是减少金门兵力或轮调,第9师回台是确定的,刘司令官也依例为回台的部队送行。

四王月间,金门雾季已过,第9师回台一事又闻恢复,师部轮在第三梯次运输,由于单打双停,大规模运输都定在双日。4月某日,师部终于在料罗湾滩头登舰,约下午2时启航,航行约1小时,我看见空中来了一架C47运输机,觉得奇怪,为什么下次金门呢?果然,再过几十分钟,我的船团接到回航金门的命令,原来那架飞机磅来急令,蒋总统闻知第9师师部已离开金门,非常不以为然,立即命令:“郝师长必须留金门!”就这样,师部在黄昏前回到料罗湾,登岸返原驻地,这是金门部队轮调从未有过的特例。

重回金门,刘司令官也觉得好笑,说送也送过了,就是送不走。我们当然只有服从命令,而蒋总统这意,希望借减少金门驻军,向美方提出较多价码。

**“大胆部队”获颁荣誉旗

增强金门火力,减少金门兵力,终于尘埃落定。第9师调回台湾,而不中派部队接防金门,减少一个师的兵力,从5个师减为4个师。我于1959年4月回到台湾,隶第一军团第3军,师部驻林口下次湖营区。

1959年7月,参谋总长王叔铭上将任期届满,由原参谋总长调任陆军总司令的彭孟辑上将回任。第9师在下湖营区整训,彭总长到下湖老机场,为本师颁授荣誉旗,这是国军部队的最高荣誉。

回到台湾后,国防部也公布了炮战期间蒋总统写出给我的亲笔信,第9师亦获大胆部队的称号。“八二三”炮战的血与汗,至此得到最大的鼓励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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