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2/许知远:中国远征军被遗忘的老兵

亚洲周刊/这位曾在中缅边境腾冲奋战的中国远征军老兵,历尽战场惨烈与生命的沧桑。

张德藩打开张贴了尉迟恭、秦叔宝两位门神的木板门,站在我们眼前,他的蓝色西装整洁利索,面颊刮得干干净净,看得出,他不属于这个村庄。

“我们来找一位从台湾来的老人”,从张家坡的村口,我们开始一路询问。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他的经历——他曾是中国远征军的一员,在台湾度过了大半人生,如今又回到了他的故乡云南腾冲县和顺镇的张家坡。

对我这一代中国人而言,中国远征军像滇缅公路、史迪威一样,似曾相识,却从未了解。事实上,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的来龙去脉,我们知之甚少,而国民党政权的作为则更像是历史的盲点。距离一九三七年的芦沟桥事变整整七十年过去了,但我对于那场战争的主要记忆是几个孤立的年份、几场孤立的战役、几次骇人听闻的屠杀,至于战争的内在逻辑与细节——中国失败与胜利的原因、中日两国的真实国力的对比、杰出人物和普通人在战争中表现出的勇敢与怯懦——则几乎未得到探讨。我们总是在遗忘,似乎所有的苦难都仅仅是苦难本身,除去哀叹与控诉,无法转化成真正的精神财富,转化成我们对自身命运的探求。

我的旅行来到了腾冲,这个西南的边陲之地,曾是明清中国控制缅甸的军事重镇,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则见证了中国与她的盟友美国、英国兴奋、悲壮、挫折重重的合作。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四年,中国军队第一次将触角伸到国土之外,他们在缅甸遭遇惨败,几万人被困在深山密林中,迎接不必要的死亡;他们在印度重整旗鼓,补充了“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兵员,接受美国式的装备与军事训练,最终完成了对日反攻。腾冲建于一九四五年的国殇墓园记录了其中的一部分牺牲者,那些五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宽的小小墓碑,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一起,既然他们生前就列队,那么死后也是如此吧。很多墓碑上的字迹经过雨打风吹已然褪色,只依稀看到“一等兵”、“上等兵”这样的字样。

真实的战争比我想像的更复杂,除去勇猛、荣耀、爱国热忱,它或许更蕴涵了恐惧、无可奈何。战死于缅甸的戴安澜将军会说“此次远征,系唐明皇以来扬威国外之盛”,但作为一个普通士兵的张德藩的故事完全不同。

张德藩的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不再能快步走动,却依旧毫无障碍的跨过门坎,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老年斑,他的反应称得上快速,看起来不过七十岁,唯一可惜的是,他基本失聪了,必须是他熟悉的人在他的耳边吼叫式的说话,他才略微听得清。他出生于一九一七年,今年整整九十岁了。

由于失聪,我们的交流很难展开,而且他依旧浓重的乡音我也经常听不懂。他当然也像所有老人一样,喜欢重复,似乎那是生命将逝前,拼命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或是通过反复诉说曾经的遗憾,来平抚内心长久的不安。

他就出生于这个老屋中,这幢房子的历史足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可以猜测得出,这是个殷实之家。他曾是个青年商人,行走在中国与缅甸之间,腾冲一直就是中缅贸易的重镇,很多中国商人的大半时间生活在缅甸,他娶了一个气质端庄、眼窝深邃的中缅混血儿,她是缅甸曼德勒市的一家英文学校的老师,她为他生了四个孩子。他经历过日本人在一九四二年的到来,他商人式的精明帮他回避了很多痛苦,当日本人进村时,他会事先准备好几个鸡蛋与番茄,当他们敲门时,一边主动递给他们,一边说自己是“良民”,他亲眼看到那些迟迟开门的邻居怎样被打得头破血流。

当远征军开始反击日本人时,他已是个三十七岁的父亲,无意卷入其中,但战争却选择了他。他会说熟练的缅语,熟悉缅甸的山地与丛林,他先是成了一名向导然后被迫参军。战争中充满了意外,他和几位战友被大部队甩了出去,不知为何又卷入了缅甸的内战,他看著战友一个个死在身边……他算得上幸运,逃过一次次劫难,他记得一次夜间战友想拉他一起出门,他恰好不在,第二天那两位战友都死在了外面。在国民党政府撤离大陆之后,他们这些残留的远征军老兵有机会辗转泰国,前往台湾。他就这样来到台湾,成为了被外省人拥挤的台湾岛上的一个陌生人,操持著云南口音,在一家理工学院里充当烧水的锅炉工人,他再没见过妻子,在台湾时他接到了她的死讯,而儿女们只有在大陆向台湾开放旅游之后才又见到。

“那是乱世啊,人命不值钱啊”,我记得他总是在说著这句话,他总是提到他的再未见到的第一任妻子,她的那张魅力十足的黑白照片就在客厅的相框里,他的第二个妻子则坐在他身旁。

他带我参观后院那个小花园,串串红正在盛开,那棵粗大的茶树穿过屋顶伸向天空,他指给我们看他新修的浴室,轻轻的抱怨说鱼缸里的金鱼为什么总是养不活……他热爱生活,并且期待别人倾听他的故事。偌大的院子里显得空旷,木制老房子和石板路上的青苔散发著久远的气息。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甚至感觉到时间的静静流淌。

当我要离去时,老人恋恋不舍,说了很多遍“谢谢”,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尽管故事早已被岁月弄得残破不全,但往事的悲欢在他的腹中停留了太久,他需要把它们倾泻出来,并被别人知晓。■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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