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8/二道桥前世今生,乌鲁木齐众生相素描

★★★《南方人物周刊》乌鲁木齐事件专题★★★

-导言
-二道桥周边众生相
-画家克里木:不喜欢“照顾”
-师大校长:我相信维吾尔文化的自我调节能力
-周涛 我终生不会离开新疆
-黄沙梁故事: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
-二道桥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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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2009028期封面

导言

毫无疑问,今年以来,最让中国人震惊、刺痛和愤怒的,就是境内外“三股势力”策划的乌鲁木齐“7·5”暴力事件。

在漫长岁月里,新疆各族人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创造了了不起的业绩。民族有别,信仰有别,饮食有别,风俗有别,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们融合在一个伟大的共同体——中华民族的大家庭里边。这是比石油和黄金珍贵百倍的财富。没有这样一个基础,新疆不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这样一个基础,乌鲁木齐这个最遥远的内陆城市,不可能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发展得如此繁华、如此现代。

我们相信,会有更多的理解,更多的关爱,更多的互助。

惟有如此,新疆才真正是新疆各民族人民的家园。

惟有如此,我们才能一直保持我们的期待:期待这片神奇的土地开出更美的精神的花朵,结出更丰硕的物质的果实。

二道桥周边众生相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潇、郑廷鑫/7月11日,下午6点,太阳依然炙烤着二道桥。

解放南路的热比亚商贸大厦对面,11岁的男孩马尔丹正在忙碌。学校6月21日开始放暑假,他现在的工作就是在父亲开的巴哈德尔喀什特色冰淇淋店里帮忙。

马尔丹的汉语说得很好,因为他在黑龙江生活过5年。不过,东北话已经忘了大半,因为现在读的是民族学校,平时说维语比较多,只有在店里遇到汉族客人的时候,他才充当起翻译和传话的角色。只是现在特别空闲,更多时候他都在照看小妹妹,因为顾客稀少。

正常状况下,这个时节正是二道桥生意最热闹、游客最多的时候。当地有个说法,不到二道桥子,就不算来过新疆。这里向来是各民族商贾和远方游客云集的地方。

但是这一天我们没有看到游客。虽然二道桥的小店陆续重新开始营业,人气已经开始聚拢起来,但走在街上的,基本上都是维吾尔人,空气里除了打馕和烤羊肉的香味,还有些许紧张和惊魂未定的气息——现在的二道桥,武警比普通人多。

冷清了几天的街边,摆起一个临时市场,用写着“坚决拥护民族团结,打击分裂主义”的横幅围起来,豆角、茄子、西红柿、西瓜,一堆堆摆在地上。几天没出门的人们,把蔬菜大捆大捆地往家里搬。也有出来透透气的,见到熟人打个招呼相互问候一声,随手接过一张《新疆日报》号外的维文版。

**街头照相师艾力:汉人不来,我们没法赚钱啊

在家里待了几天后,艾力也开始回到二道桥摆摊了。

艾力是从南疆来的,家乡在喀什,5年前来到乌鲁木齐,在二道桥市场前面摆了一个小摊,胸前挂着个NIKON D40单反相机,给过往游客拍照,每张5元,即拍即取。如果骑上骆驼拍照的话,每张10元。这只从阿勒泰运来的骆驼,“一天能给我们赚100块”。

艾力的摊位占据着一个很好的地理位置:正对着二道桥市场大门,门前是100年前二道桥的木桥遗址,桥上有个阿凡提雕像,站在桥下,就能把最有符号意义的一切摄入镜头。平时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赚400元,除掉每月1200元的管理费,平均每个月能赚四五千块,比起在老家的收入,多得多了。

给我们拍完照后,艾力又在炽热的阳光下,看着周围的人群发呆。

**信息服务中心员工亚森:我有很多汉族朋友

同样门可罗雀的,还有阿迪里温暖世界信息服务中心。本来,这里最多一天能有十几个人来寻找招聘信息,现在,山西巷子的早晨静悄悄,乐器厂院子里只听到鸟儿的叫声。服务中心的4个员工,一个回阿克苏老家,两个出去了,只有亚森一个人在看守店面。

亚森的老家也在阿克苏,2000年考上新疆建设学院,来到乌鲁木齐,学的是工程建造。和很多其他地方的大学生一样,大学毕业后,工作不好找,能学以致用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同学回和田老家,才能找到与专业对口的工作。亚森先是到了一个计算机培训中心当代课老师,3年后,培训中心倒闭了,正好温暖世界残疾人艺术团招聘电工和计算机工人,便来到了艺术团。这个服务中心也是艺术团开的。

以前,亚森为自己的工作发愁,现在,他的工作就是给别人介绍工作。主要是南疆来的民工,有技术的人可以做电焊工之类的技术工人,没有技术的也可以找找搬运的工作。懂汉语的人,工作好找一些,但不懂汉语的人更多,语言不通。找工作之外,他们还要帮工人们签合同,甚至讨工资。

金融危机的大潮也冲击到这个亚洲最内陆的城市。去年,搬运工每个月能拿到2500元,今年管吃管住有1000元就不错了。建筑工地上,小工的行情也在走低,以前一天能赚100元,现在每天只能拿到50元,因为工地少了。相比之下,从事民族特色工作的,相对好找工作,比如打馕的,这几天还有餐馆过来招聘,但收入要比小工低,普通的打馕工作,一个月800元,技术好的每个月拿到1200元。

这家服务中心开业大半年来,只做过两个汉族人的生意,介绍的都是搬运的工作。后来,亚森给他们介绍了一家托运公司的工作。

亚森戴着眼镜,爱笑,话不多,轻声细语。毕业几年,他的心境已经改变很多。大学的时候,他天天泡吧,现在“去了酒吧就头痛,太吵了”,也不喜欢到KTV唱歌。

平时,他更愿意呆在租来的房子里看电视,偶尔去网吧上网,玩玩QQ幻象游戏,看看新闻,“经常上联合早报网,因为新闻多。”还有,和以前的老同学聊聊天,包括很多汉族同学。在成人教育班上,50个人里,包括他在内,只有3个维族同学,“那时候,汉族朋友比维族朋友还多,大家的关系都很好。”工作后接触的多半是维族同胞,和原来的朋友联系就少了。

27岁的亚森,和很多漂在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为未来的生活盘算,因为结婚了。买房是最主要的目标,但“房价太贵了”,二道桥周边的二手房,最便宜的均价也要3500元,“买不起”。

**诗人萨黛特:儿子最重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艾力和亚森为了生计发愁的时候,不需要为生计发愁的萨黛特·加马力,则在担心自己刚刚留学回来的儿子。

一年前,儿子要上中学,萨黛特和丈夫觉得,美国的教育和中国不一样,对小孩综合能力的提升可能更好一些,就把儿子送到加利福尼亚上中学。这几天,小孩放假回来,变化甚多,“懂的东西多了,见识也广了,他的思想和我们的思想不太一样了,有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萨黛特显得有些担忧,“孩子年纪比较小,还是要尽量少说话,多学点东西。”

回国后,儿子问萨黛特,有没有什么养老院,他想去做义工,“我说你休息好就行,不让他去,他还是想去。”在父母眼里,15岁的儿子还是小孩子。儿子表示反对:在美国,这个年纪已经是很大很成熟了。“他对科技感兴趣,说毕业后要怎样去发展。”

儿子甚至还会给母亲上课。有一次,儿子跟萨黛特说,“妈妈,你太闲了,你要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看点书什么的,要有自己的生活。”在儿子看来,母亲的工作太轻松了。

事实上,萨黛特算得上成功人士了。丈夫在央视工作,她在乌鲁木齐的木卡姆艺术团上班,拉大提琴,业余时间写诗。最早是在西安和兰州上学的时候,因为想念家乡,开始写诗,九叶集的一位老诗人唐湜曾经悉心指点过她。如今她已经是新疆小有名气的诗人了。

萨黛特是柯尔克孜族,故乡在那拉提草原。现在她每年都会回那拉提,凝望她心爱的群山和草原,周围一片寂静,生活非常悠闲。早年,她在草原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成长的时间,更多是在阿克苏兵团司令部大院。院子里只有3户少数民族人家,从小她就和汉族小孩一起玩,幼儿园就开始学汉语,没有上过民族学校。她的诗歌也是用汉语写的。

柯尔克孜族和蒙古族、哈萨克族一样,属于游牧民族。在老家,说民族语言、喝奶茶、吃手抓肉。饮食上柯尔克孜族和维吾尔族没多少区别,信仰也一样,都是伊斯兰教。在乌鲁木齐的家里,她和孩子也说维语,但主要还是以汉语为主,因为爱人是东北的满族,只能说一些简单维语,“也不信仰什么”。生活上倒是按照萨黛特的习惯来,没有什么冲突。

儿子从美国回来后,时差还没倒过来,清晨五六点开始睡觉,下午4点钟起来。“这样也好,在家里待着不出去,安全。前两天我们都不敢出门。”萨黛特说。

“可能这段时间大家心理上有种无形的压力。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会过去的。”7月5日那天,萨黛特在外面,听说自己住的胜利路那边出事了,“一想儿子还在家里,一下就懵了,满脑子都是儿子。”立刻往家里跑。对她来说,儿子是最重要的。

**艺术家普拉提:很多人不了解新疆

在萨黛特的同事、新疆木卡姆艺术团舞蹈组的维族小伙子普拉提眼里,萨黛特的这种观念,和他父母那一代人比较接近,“他们那代人,光是养孩子,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除了养小孩,还要自己的生活。”

普拉提有3个姐姐3个哥哥,在家里排行老七,只有他一个人从事文艺工作,其他哥哥姐姐都是做小生意的。现在,29岁的他也有了一个一岁半的儿子。他觉得再生一个就够了,不会跟父母一样连生7个,“你要负责任啊,养小孩要成本,以后留学也好,娶老婆也好,不能不管啊。像父母那样有7个孩子,自己的生活就没了。我还想要自己的生活。”

用普拉提的话来说,他属于“见多识广”的人。他在香港生活过半年,在中环的一个新疆餐厅里唱歌。那是2005年,那边的餐厅找人去唱歌,包吃住,收入比在新疆高一半。他们通过新疆外办的特批,办了半年的工作签证。刚到香港的时候,“香港人一见我们就说英语,我们说不懂,问他们懂不懂国语,把他们吓了一跳。”

“那边生活特别好,我非常喜欢香港,每天都会出去玩,经常泡吧。那里夜生活特别丰富,特别有趣。今年没时间的话,明年一定要再去一趟,自己去旅游。”普拉提至今怀念香港的生活,虽然“那边消费太高了,一般都是跑到深圳买烟和酒”。

因为经常到世界各地演出,普拉提觉得,很多人对新疆并不了解,“太远了,没来过,像你们从广州过来就要5个小时。一般人只通过那些卖羊肉串的、打馕的来了解新疆人,电视台播到新疆也大多是山、沙漠之类的。我们刚到内地去的时候,好多人都问:你们上街要骑马吗?喝的是山上的矿泉水吗?那边有飞机吗?我说我们新疆比你们这里发展得还快呢。”

比起已经成为驴友眼里的圣地的西藏,新疆在外地人眼里更为神秘。普拉提认为原因在于,“一方面是远。一方面是拉萨有布达拉宫之类的佛教圣地,汉族人里信佛的很多,会到那边拜一拜,说一说心里话。相对来说,宗教亲近感就要比新疆好一点。对于伊斯兰教,他们不是特别了解。”

仅从城市外观上看,乌鲁木齐的南门以北,与内地大城市的区别的确不大。现代化的大商场里,也不乏昂贵的、任何大都市都有的品牌货。像普拉提这样的年轻人,穿着牛仔裤和T恤,开着福特蒙迪欧穿梭在高楼大厦里,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平时听的音乐,也有国语和外国流行歌曲。国语歌手里,普拉提最喜欢张信哲;外国歌手,则是“那个刚刚去世的Michael哥哥,从14岁就开始听他的歌”。木卡姆艺术团舞蹈组里,很多人都会模仿杰克逊最出名的“太空漫步”。

普拉提和所有城市里的年轻人都一样,工作之外就是娱乐,晚上经常会去泡吧。不过,传统的力量还在,比如饮食,也会吃海鲜和西餐,但是“新疆的抓饭、拌面太好吃了,我们还是吃这些比较多”。

不同民族之间的通婚也有,但是不是很多。“我听说的维族人和汉族人结婚的很少很少,在我周围的圈子里,有一两个吧。”普拉提说,“感情的问题说不定,如果你真的爱上她,或者她特别喜欢你、尊重你的一切,也可能会,但也可能不会。”

汉族朋友很多,对门的邻居就是汉人。他们过古尔邦节的时候,汉族朋友会过来一起玩;汉族朋友过春节的时候,他们也会给对方小孩压岁钱。普拉提以前上的是民族学校,汉话却说得很标准,“主要是在与汉人的交往里练出来的”。

普拉提跟着木卡姆艺术团一起到世界各地演出,“让他们慢慢了解维吾尔族的文化”。正式职业之外,他还有一个时髦的身份:流行歌手。他和两个维族朋友组了一个流行乐队,叫“清晨组合”,已经出过一张汉语专辑,叫《使者》,是马来西亚一家唱片公司出的。

“他们的乐队现在是很有实力的年轻乐队。”木卡姆艺术团舞蹈组组长艾沙江这样评价普拉提的“清晨组合”。

艾沙江和普拉提一样,也是“见多识广”,而且经历更丰富。他曾在马来西亚生活了6年,学了一年英语和3年酒店管理。因为喜欢跟人打交道,毕业后,在吉隆坡一家五星级酒店上了两年班,也给旅游团当过翻译。除了维语和汉语,他还能说英语、马来语,甚至粤语,发音颇为标准。3年前,他在金银路开了一个双语幼儿园,最初收了50个小孩,现在已经有130个小孩,“各民族的孩子都有”。

对于城市里生长的这一代维族年轻人来说,“现在的生活,可能比内地人还现代”。他们天生地喜欢娱乐,乐观开朗,观念开明,“我们不是那种赚到钱才去玩的,我们是边赚边玩,好多内地朋友是赚够几万几十万才去玩,我们是赚几千块就玩几千块,花完再赚的月光族。”

**干洗店老板韩亚兵:做维吾尔人的生意

与普拉提不同,一些到新疆打工的内地人,在消费观念上更保守。在团结路福寿巷开干洗店的韩亚兵就觉得,“咱们的传统讲究勤俭节约。”

2000年,过完春节后,韩亚兵和妻子张学峰就来到乌鲁木齐打工。

这座城市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并不是那么美好。“刚来的时候,马路路况很差。河滩路那边,还全是土坯房。”张学峰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是,刚出火车站的时候,看到雪都是黑的。“很久都没能见到太阳,污染特严重。2002年开始好转,现在比以前好几十倍了,高楼盖了很多。”

到乌鲁木齐之前,夫妻俩在陕西咸阳老家打工,一个是厨师,一个是裁缝,听在新疆的老乡说,这边的活相对多一点,勤快点的话,总比在老家守着几分地好,便把4岁的儿子留在老家让父母带,两口子背起行囊来到新疆。

打了几年工之后,他们把这个干洗店承包下来,每年交8500元管理费,现在每天能赚一百多块,“比打工好。”这个小区就在二道桥,做的大多是维吾尔人的生意,很多维吾尔人“比汉族人还讲究体面,衣服要穿好的,外表看上去干净”,所以经常光顾他们的洗衣店。

他们至今没有融进这里的环境。还是喜欢吃陕西的羊肉泡馍,偶尔上回族馆子吃一顿。交往的圈子也基本局限在老乡的范围里。

现在,二道桥已经从骚乱回复到平静。采访的时候,就有4个维族老顾客过来,大家平静地交流,交易。

一个维族小伙子见到张学峰就问:“阿姨,你们上午没开门?我过来洗衣服的时候你们不在。我已经几天没出过门了。”小伙子笑着说,他想在胸前和背后分别纹上4个字:民族团结。前面是汉语,后面是维语。

画家克里木:不喜欢“照顾”

本刊记者 杨潇 郑廷鑫 发自乌鲁木齐

画家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住在离市区最近的一个别墅区里,他的房子和大门只隔了一个水池和一棵梧桐。7月7日这一天,小区里外人声鼎沸,他看到小区里的汉人——他们多是事业有成的商人,好像准备和外面的年轻人队伍会合。

他按动一个黑色的遥控器,自家房子一到三层的窗玻璃外,开始缓缓落下铁制的“百叶窗”,“一个月前政府给我装上的,我当时还问干嘛要装,他们说要保护乌市的文化名人。”克里木说。然后他乘坐室内的电梯,到了五楼的露台,吃起烤肉来。

好几天没有出门了,“这些天吃的菜都是汉族朋友送过来的”。这段日子让他想起了30年前,甚至40年前的幽暗岁月,那个时候,也是除了作画,别无他事可干。

都没离开专业

克里木是乌鲁木齐人,自小随父母去了南疆的莎车县,并在那里长大。从1953年上小学到1960年初中毕业,他一直疯狂地热爱绘画,业余时间总花在临摹马恩列斯毛这些领袖的肖像上。

不过那只是兴趣而已,在1960年以前,他并不知道绘画可以成为一门专业,甚至有专门的院校来教授。那一年,中央民族学院来南疆招生,喜欢画画的同学们都去考试,“很偶然的机会,考上了民大附中,去了北京,这个对维族人来说很难得的,所以这是我的第一个机遇。”

13岁,从莎车去北京,几次换乘交通工具,要走上10天时间,到了北京又赶上困难时期的开始,民大的条件比其他高校好一点,总算没饿着。在北京待了8年,读完了高中和大学本科,中间回了两次家,“学校出路费,4年可以回一次家”,年纪小,想家想得又哭又闹,但好处在于,“每年寒暑假留在学校,可以画画,每周周末不出去,可以画画,每天下课了,也可以画画……”

1965年中央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学生克里木随工作队去了广西柳州的三江侗族自治县,那个县位于湘粤桂交界的山区,是广西最穷的地方之一。有一点幸运的是,别人都离开业务搞运动,自己搞运动不用脱离业务。他和3个同学3个老师成立了美术宣传队,到农村画斗地主的宣传画,还画组画,有系统地揭露“地富反坏右”。“画的都是真人真事,很生动,哪个出纳,哪个会计贪污了,我们画得基本像他。”画得很起劲,到最后不知道是利用运动搞业务,还是利用业务搞运动,但无论如何,跟着老师一块画,“总算锻炼出来了”。

接着就是文革,工作队成了斗争对象,被赶回了柳州。坐火车回北京,出北京站一看,到处都是红袖章,到处都是标语……傻眼了。

系里也分成了两派,“我也加入了派别,但是不参加辩论,不参加游行,只写标语,画宣传画。”

还是画宣传画。姑且,总算,“还是没有离开我的专业”。

1968年大串联,坐免费火车到了上海、南昌、长沙,又从瑞金徒步走到井冈山,被告知当年在这里会师的,不是毛泽东和朱德,而是毛泽东和林彪!可是历史课本上不是这样写的呀?历史写错了!现在我们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貌!“当时我心里就不服。”克里木说,没办法,就一路画速写吧。

这一年,克里木被分配到新疆军区,“在麦盖提县和巴楚县之间,有一片巨大的戈壁,这里有新疆最大的劳改队,离劳改队不远,有一个部队农场,我们就到那里,接受解放军再教育。”

一起来的大学生,后来有成为自治区领导的,可是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是“臭老九”,维族解放军战士和他们握手时,是要捂着鼻子的。“军官也知道我们是人才,但他们说,既然政府让你们来,我们也只能好好‘教育’你们。”克里木对往事的叙述,省略了残酷与屈辱,剩下的都是黑色幽默。但他自己从来不笑。

当时睡的是地窝子,早晨起来落了一嘴沙,听到喇叭响,含沙就喊“毛主席万岁”。要知道,毛主席的相片贴满了整个农场的每一间屋子,澡堂和厕所也不例外。大学生调皮得很,总是事无巨细地向排长请示汇报:报告排长,我刚才挖鼻子了!报告排长,我昨天晚上做梦了!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排长就骂两句了事。“其实我们都知道上面的政策不对,”克里木记得,后来成为自治区领导的一位同学对他讲,政治就是西瓜嘛,左推一下右推一下的。

文革时新疆的两派斗得挺厉害,但派系从来没有按照民族划分过,“那时候的干部,对于毛主席说的‘民族关系,既要反对大汉族主义,又要反对地方民族主义’,落实得好,出了问题也检讨得好。”

两年间,克里木又画了几百幅毛泽东和林彪像。

不喜欢照顾

1978年,中央美院招研究生,其时克里木在新疆已经颇有名气,“但中国这么大,不知道别人画得怎么样呀!”在刘秉江老师的鼓励下,他再次来到北京,准备报考。

在报名处,他看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接踵而至,又不免心虚,“当时刚刚兴风衣,他们都穿着黑色的风衣,头发披到肩膀,提着画箱,派头特别足。”可是,在看了他们的作品后,他的信心恢复了。

不计其数的报考者中,超过1000人的作品被留下,这其中的27个人拿到了准考证,最终9个人被录取,克里木是唯一的少数民族学生,他的同学包括陈丹青、孙景波等,“这是我的又一次机遇,当时还拍了《克里木考上研究生》的纪录片,在全国播放。”

“我们这批人思想特别解放,我记得孙景波、陈丹青他们一边画画,一边聊天,聊的内容我都吃惊。”

“他们都不抽烟,就我抽,孙景波让我戒烟,我说,就这么点抽烟的自由你们也要干预。结果他们就大为惊讶:哎,克里木这小子竟然也懂得‘自由’!”

研究生毕业的创作,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和克里木的《麦喜来甫》最为出众,“打破了那种‘红光亮’的创作模式。”

克里木现在是新疆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的院长,事实上,从1981年回到新疆担任新疆画院副院长起,他就一直没脱离管理工作,但这并没影响他的创作。“我画画的时候,他们要是来汇报工作,我就不停笔,让他们说,反正上来废话也多,等到他们说到有用的,我就注意一下,不耽误。”

1992年,他当上全国人大代表,“组织部要求推荐一个知识分子,因为我的业务好,所以取得了这个政治待遇。”他连续5年提出建新疆美术馆,不过愿望至今尚未实现,“团里就我们几个专家,还有大学的教授爱放炮,头两年我还提教育投入、文化投入,后来也不说了。”

他到北京从来不戴帽子,不穿民族服装,“有人要穿是他们的事情,我在民大读书时就是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他主持评先进,把民族比例问题放到一边,“维族人画得好,全评维族人,汉族人画得好,全评汉族人。”从新疆画院,到艺术学院,始终如此。他坦言,不喜欢“照顾”,“照顾的应该是妇女儿童老人,应该是残疾人,这个观点我到处讲,特别是在我们维族人的饭桌上,”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愿意‘照顾’,是他们的事情,你努力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只要你的专业水平比他强,就会得到尊重。”

师大校长:我相信维吾尔文化的自我调节能力

7月7日,新疆师范大学校长阿扎提·苏力坦比克里木紧张得多,因为有传言说外面的抗议人群要冲击学校,1000多名聚集在校园的空地上,准备自卫。

“你想一想,万一有学生冲出去和外面的人冲突被打了,消息再传回学校来,会怎么样?”阿扎提穿过这些学生,站到最高处,冲他们喊话,他试图用半开玩笑的口吻,缓解已紧张到极点的气氛,“你们放心,我们会保护你们,你们要是胆子小,就躲在我后面,要打也是先打我这个老人。”

我1950年出生在乌鲁木齐二道桥附近的团结路,小的时候乌鲁木齐冬天比现在冷,吐口唾沫掉下去就是冰,下了雪也没人打扫,在道路上结成冰。那时马路上也没有几辆车,我们好容易看见一辆车都会兴奋地追。因为车少,所以在马路上滑冰也很安全。拿木头板子上面钉铁条,再捆绑在毡筒上,就做成了冰鞋,那是我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

现在乌鲁木齐有200万人口,一到冬天就烧锅炉,可是那个时候我父母每到冬天最发愁的就是怎么搞来几吨煤。你要排队,要找车,要托人,好容易弄来一车煤,又要卸很久,每个人都在搬煤,一直到人人都一身黑黑的,把煤都搬回家才放下心来。

我的父母都是维语学校的领导,我也是“民考民”(从小在维语学校念书),小时候也有汉族的玩伴,但我不太会说汉语。我从小喜欢读书,特别喜欢文学作品,这是我的第二个乐趣,但维吾尔作家写的书不多。哈萨克斯坦的首都阿拉木图和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当时都属于苏联呢)有两个出版社,出版维文版的苏联文学作品,但主要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作品,俄国真正的名著比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作品还是不容易读到。

中国的文学作品翻译成维文的也比较少,我记得有《上甘岭》、《保卫延安》、《红岩》、《红旗谱》等等,《红旗谱》还只译了第一部。当时我看了《林海雪原》的电影,就特想看长篇小说,但是没有译成维文,我又不懂汉语。后来我学汉语就是为了看长篇小说。

1964年我初中毕业,预科一年学习汉语,为高中和汉族学生混班做准备。我们那个班集中了全新疆最优秀的孩子,大家都特别努力。当时给我们发的是那种带拼音的儿童读物,还有漫画书,主要是认字用。老师要求我们一个星期认多少多少字,表现好的可以戴红花,还可以去哈密,去兰州,去西安,甚至去北京。我们班其他同学一周就认认真真读书,他们不看内容,只看汉字,看到不认识的字就按要求去查字典,可是我一下子就想读长篇,我就去读《林海雪原》,简直看得入迷了,碰到不认识的字全部跳过。最后老师问起来,人家一星期看5000字,我一星期看20万字,老师一检查生字,我都不认识!结果表现好的同学都去北京了,我还在吐鲁番附近徘徊。

本来我们应该读高中的,但是预科读完后赶上了文革,后来下到哈密伊吾军马场接受再教育。在那里,北京来的、乌市去的汉族知青很多,他们带来了很多书籍。我又读到了《红楼梦》、《水浒传》,哈代、狄更斯、海明威,我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1977年高考恢复时,我在实验中学当语文老师,当时就想考到内地的大学去,不然和我的学生一起上新疆大学,觉得挺没面子。高考我是用民族语言考的,本来南开大学不能收,招生老师看我教语文,又是民族语言的文科状元,虽然口语不好,但阅读理解能力比较强、阅读面比较广,就破格录取了。于是我成了南开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77级的学生。

那时候唐山大地震过去不太久,学校的主楼被削掉了一块,很多窗户也是破损的,我们住在新开湖边上的一宿舍,条件非常差,可是上大学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很多朋友,并且掌握了学习的方法。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新疆大学中文系,用维语教中国现当代文学,后来我第一次开设了《维吾尔当代文学》这门课。

我想,从我的经历说,必须懂得本民族的语言文字,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我认为,本民族的语言文化会长期存在,“民考汉”(从小到汉语学校念书)搞理科可以,但搞文科特别是搞本民族的语言文化研究就比较难,因为你只会本民族的生活语言,读不了自己民族的文献。

但也要精通汉语,毕竟不可能所有的书都翻译成维文的,我自己初中时就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了,汉语给我打开了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窗户,以前我只懂维语的时候,还以为看到的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作品就能代表世界文学呢。现在国外一些人特别反对双语教学,说中国在新疆搞“同化”,我只能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谁逼着你我上汉语学校或者维语学校。问题是,你要发展,要现代化,不能都当农民,都卖羊肉串吧?你要是有条件,不但应该学好汉语,还应该学英语、学俄语呢!

这一次出现了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维族是勤劳、善良的,维吾尔文化的自我调节能力是很强的,以前在不同时期本民族内也出现过一些错误的思潮,但总是有本民族的知识分子站出来抵制这些东西,比如19世纪初非常封建愚昧,那时就有一些维族先驱站出来说话,提倡进步、科学和学习,提倡改掉自己民族劣根性。我相信,现在这样的人也大有人在,问题是,他们要站出来说话,也应该多给他们提供发挥作用的机会。

周涛 我终生不会离开新疆

如果你热爱新疆,你就要始终热爱它,不离不弃

本刊记者刘子超发自乌鲁木齐

很多人把周涛称为新疆的文化名片。在文坛,他的狂傲是出了名的。作家贾平凹曾手书“狂涛”赠与周涛。周涛出生在山西,说自己得太行真朴之气。在北京度过童年,染中华命脉底色。少年时代,他随父母调动迁至新疆,遂成为西北胡儿。

周涛写诗,也写散文。虽然自谓这是雕虫小技,却仍以千古文章持之。文运兴衰,都未曾离弃。

周涛还是一名军人。即使坐在家里,他也要穿着军装。用周涛的话说,文武之道可以互补。人而无文,其志必愚;文而无武,其志必弱。1940年代出生的他,一生处于文武之间。他在喀什下过乡,在伊犁当过兵,也正是在这期间,他开始写诗作文。

20世纪80年代中期,周涛以他的诗作成为“新边塞诗”的领军人物,而90年代以来,散文又使周涛迈向了另一个高峰。尽管如此,周涛说,无论褒贬都是身外之物。他有更远大的使命感。他神色坚定地说,他要做的是文化上的苏武。

精通维语才能深入了解维族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来到新疆的?

周涛:我小时候在北京,说一口北京话。1955年,随父母调动到新疆乌鲁木齐自治区党校,就变成新疆人了。你可以设想,我们这些由于种种因素,命运发生转折的人,来到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这跟你去内地一个地方是完全不同的,是心里最深处的不同。你面对的是多民族、多文化的生存环境,这是一个挑战和学习的过程。

人物周刊:后来你在新疆上大学,学的是维吾尔语?

周涛:1965年考入了新疆大学,本来报的是中文系,但被分到了维语系。开始心里不平衡,后来才明白去维语系的反而是条件好的,将来可以走仕途的。你在自治区当官就要懂维语嘛。可惜的是,刚上大一就赶上文革,课停了,所以维语没有学完。

人物周刊:当时不能上学了,心里怎么想的?

周涛:当时很年轻,才十几岁,听到不用上学心里非常高兴,和同学们不断欢呼。当时大家都不担心上学的问题。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本来都不想考大学,为啥?因为那个时代的偶像是董加耕、邢燕子,那才是时代的模范,年轻人的楷模。他们干了什么?他们不上大学,下农村当农民。

人物周刊:现在看来,没有学成维语遗憾吗?

周涛:如果当年学好了维语,那对我来说真是太重要了。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喀什,呆了8年。如果大学的时候学好维语,我肯定可以写出一本真正有分量的长篇。我说过,要在新疆这个地方写长篇必须符合两个条件。第一是有生活,从城市到乡村,全面而深入了解生活;第二个条件是要精通维语,能和任何维吾尔族人打交道。这个尤其重要。只有精通维语才能深入了解维族,否则你写的长篇文章就不可能深入人心。

南疆是我人生之中最难言的体验

人物周刊:南疆8年的生活在你的记忆中占什么样的位置?

周涛:我很少写在南疆的经历,因为那是我人生之中最难言的体验。有些人在南疆呆了一年多,就写了大量的文章,但我在南疆呆了8年,还是不知道怎么去写。

人物周刊:当时的精神状态是怎样的?

周涛:乐而忘忧。没有什么事情做,人也比较懒惰。当时有一个朋友问我,如果可以选择,地委书记和诗人,你选哪个?我当时毫不犹豫地说,我选地委书记。雄才大略啊。他问我为什么?我就给他掌讲了一个笑话。皇帝问阿凡提:“一边是真理,一边是金山,你选哪个?”阿凡提说:“金山”。皇帝嘲笑他说:“如果要我选,我一定选真理。”阿凡提回答:“那是因为你没有真理,我有真理,当然就选金子了。”要金子不要真理,反映了我当时深层的文化心理。我确实喜欢文学,早期想当诗人、作家,但一到现实当中,思想天然地就转变了。我知道生存不能靠写诗。

人物周刊:当时在喀什汉人有多少?

周涛:机关里面汉人比较多,市民里面比较少。

人物周刊:那时候跟少数民族接触多吗?

周涛:喀什地区有12个县市,当时人口有二三百万,我跑遍了下面所有的县市。当时那里的生活条件很差。

有一次,我和几个汉族朋友在街上走,碰到一个维族人。他走过来一把拉住我,我说干啥?他说我喝多了。我说喝多了回家睡觉去。他就走了,可还没走两步,又回来拉住我,说到我家去。我说到你家干啥?他说喝酒。我说好,去就去。我就跟他七拐八拐进了深巷子里,没想到里面简直如同迷宫一样,更没想到看上去狭窄的巷子里面会有那么大的院子,花木那么繁盛,家里也非常漂亮。在他家里,我们俩大吃大喝。临走的时候,维族人抱着我的脑门亲了半天,说“我们团结起来,敌人来了,我们把他枪毙”。我在喀什那么多年,冒犯过我的少数民族一个都没有。

维族是马性民族

人物周刊:你和维族的知识分子交往深入吗?

周涛:认识很多,但深入不敢说,深层次的理解,就是汉族人和汉族人也不容易,更何况和其他民族?我非常遗憾的一点是,这么多年,我还没有哪本书被完整地翻译成维语。

人物周刊:维族文化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周涛:有一次我听到一个维族人唱歌,唱着唱着我听懂了。听懂以后我就大吃一惊,这个民族真是诗性的民族。我觉得,汉民族是牛性民族,维族是马性民族。一马当先、万马奔腾,具有一种强烈的躁动性,一旦起来之后势不可挡。我觉得汉民族就缺少这种马性,我身为汉人有点惭愧。我们这个民族,不能老是孔孟的那套思想。我一直觉得孔孟的儒教害死人,把中华民族血的历史冲掉了,野性磨灭了,没有了野性怎么生存?人类社会也是一种野兽丛林,也是非洲草原,人类也是一种所谓披着文明外衣的野生动物。人类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文明骗了,以为自己有了文明,和动物不一样,但事实上,骨子里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你照样需要充足的空间,需要像动物一样撒泡尿,宣布那是你的领地。所以一个民族永远不要丧失动物性。

人物周刊:生活在新疆,给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周涛:我们把命运放在这里的人,时刻都在比较。不管汉民族文化多悠久,多深厚,也是有弱点的,而其他民族的文化中也有很多优秀的东西。你在寻找别的文化的过程中,也加深了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感受,在碰撞、对比和冲突当中的感受。

人物周刊:能具体说说吗?

周涛:我以前写过一本关于长城的书,讲了各民族文化和汉文化对长城的理解。可以说,长城是解开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钥匙。从我的经历和角度看,为什么中华民族的封建文明几千年,向资本主义转变不了?我认为最基本的因素就是,以长城为标志,长城以内是农业民族,以外是游牧民族。当中央汉民族过于羸弱的时候,游牧民族就会突破长城,带来野蛮的文化和生命,甚至统治。梁启超说,中华民族70%的时间是由异族统治的。当野蛮民族统治时,先进的文明又被拉回去,这种异族的入侵为中国长期的封建文明提供了一个保鲜的条件。中国如此频繁的野蛮统治先进文明,造成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保持。

人物周刊:是什么力量让你在新疆呆了这么多年?听说山西曾经想请你过去当作协主席,被你拒绝了。

周涛:我经常感觉我是文化上的苏武,立足在新疆,代表着汉民族的文化。我的一生就在自觉地做这个事。艾青、王蒙他们也在新疆呆过,写了很多说新疆好的文章。可既然说它这么好那么好,为什么要离开?我终身不会离开新疆,死了也会埋在这儿。如果你热爱新疆,你就要始终热爱它,不离不弃。如果说我这个人有什么意义的话,到现在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在这样一个边远的地方,我让汉民族的文化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传播。(实习记者李敏、翁倩对本文亦有贡献)

黄沙梁故事: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

黄沙梁作为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其价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来中原与新疆难分难解的联系

本刊记者 刘子超 发自新疆沙湾

1

新疆准噶尔盆地的大部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覆盖。在沙漠的南缘,玛纳斯河静静地流淌,一个叫做黄沙梁的村子就坐落玛纳斯河畔、靠近沙漠的地方。

在这个看着太阳生活的村庄,高秉义家墙上的挂钟已经停摆多年了。

如今,高秉义已至耄耋之年,对自己的一生仍不无恍惚之感。3年自然灾害时,他从河南老家逃荒到新疆。同行的3个老乡都客死路上,只有他活了下来。

年轻时,他参加过解放战争,建国后回老家务农。1963年,青黄不接的生活使一家人四散逃荒。在外游荡了4年后,高秉义来到了这个当时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挖了地窝铺子”,定居下来。

几十年的日子宛如一梦,直到最近几年,高秉义才说服自己:把这把老骨头留在新疆的土地上。不过在生长于斯的高真真看来,偏僻的黄沙梁却早已比千里之外的中原更像是故乡了。

与高秉义一样,如今黄沙梁的大部分村民都是3年自然灾害时逃荒到这里的。1961年秋天,刘亮程的父母从甘肃金塔来到乌鲁木齐。

那时的乌鲁木齐正在修建中,没有多少城市的样子。在河边拉了一冬天石头,刘亮程的父亲对这个遍地芨芨草的首府城市有点失望,他们在老家饿坏了,想找的是一个有粮有地的地方。第二年开春,天寒地冻的1月,刘亮程的父亲拖家带口往前走,最终在黄沙梁停了下来。

“那时,黄沙梁有公社大食堂,有白面大米,能吃到肉,”刘亮程说,“最主要的是,村子四周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有一条在蒙语中意为‘巡逻兵’的玛纳斯河。”

另一位老人李翠珍,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仍然健在的“老新疆人”。早在清末,她的爷爷就骑着骆驼带着一家人从甘肃酒泉经过这里,在戈壁滩遇见了土匪,东西被洗劫一空,人便依河而居下来。

年轻时,李翠珍也曾回过甘肃老家。虽然环境气候并无大异,可还是感到不习惯。除了两次短暂的“回乡”之旅,李翠珍的一生都在黄沙梁度过。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以至过了30岁就可以闭着眼睛活。如果你不放心,过上七八年睁眼一看,也不会有让你新奇的事情。

如今,刘亮程还记得父亲形容自己初到黄沙梁时的情景:玛纳斯河畔长满了红柳榆树和沙枣树。那时盖个房子也很困难,先要砍树,把密麻麻的树砍倒腾出地方来。河水在几步远的地方喧腾,可树挡着就是找不见。

“我们在黄沙梁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刘亮程说,“一个偏僻的村落,突然变得热火朝天。”

2

作为一个汉族移民自然形成的村落,黄沙梁除了荒滩上哈萨克族的羊群,看不出太多少数民族的痕迹。刚解放不久,政府曾把少数民族划分到黄沙梁等各个村落,不过对耕种技术不甚了了的维族人很快就进城经商了,而游牧的哈萨克族依然骑着骏马、赶着羊群,逐水草而居。

黄沙梁的主体是甘肃人和河南人。如同山西人之“走西口”,甘肃人自古把新疆作为移民之地,而进入1960年代,逃荒而来的河南人也越来越多。河南多涝,甘肃多旱,忧心忡忡的河南人往往择高而居,甘肃人则选择玛纳斯河湿润的谷地架梁建屋。

一高一低,形成均势。尽管同来自汉文明地区,黄沙梁的甘肃人与河南人却有着一条相对清晰的界限。在高秉义的印象中,“甘肃人散漫,河南人抱团”。甘肃人一般是举家搬迁,而河南人基本只身前来。

“虽然都是逃荒来的,但河南来的多是穷光棍,”高秉义说,“甘肃人瞧不上俺们。”

在一个只有200人的村子里,两者的博弈也体现在村长选举上。在任命村长的年代,荣膺的都是甘肃人,可改革开放,改为选举制后,河南人便垄断了村长的位置。

尽管如此,融合和遗忘依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并行不悖地进行。仅举生活琐事为例,甘肃人家里坐的竹凳就是河南人的款式和手艺,而河南人喜吃的大盘鸡则要归功于甘肃人的发明。不过,某些传统两者却都已不在讲究。房屋不再有堂屋了,更无人再去记录族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黄沙梁并不太关心外面的世界,更没有人在意7月5日200多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发生了什么。至今,黄沙梁还没有一家商店,也没有饭馆。每逢农闲,村里人会骑上摩托车,到二三十公里外的农垦兵团商店打醋打酱油,添置日用品。

黄沙梁的文化生活单调贫乏。直到1987年,村里才有了第一盏电灯,而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亦很少有露天电影放映队下到这里。

那时的娱乐是,村里人聚到刘亮程家,听他父亲说书。一盏煤油灯照着刘亮程的父亲,人们围坐在暗处,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话说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部《三国》已不知讲了多少遍,却常常说乱,到后来变成了《杨家将演义》。

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村落并不多见,但这并不意味它完全疏离于时代风潮。

问问黄沙梁的老人,你就会发现,这里不缺少历史上任何一次狂热的激情。文革期间,一个原来开煤矿的甘肃人为了躲避批斗,投奔黄沙梁的亲戚李翠珍。来到这里却发现,黄沙梁家家挂着毛主席像,泥墙上贴着大字报。工作队骑着马来来往往,在村里展开文斗、武斗。

村里的小学老师被打跑了,孩子们也就停止了教育。不过幸好,他们还可以在自然中学习本领。夏天,孩子们在玛纳斯河游泳钓鱼,冬天就扛着猎枪,去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滩打兔子。

拣柴也是孩子们的任务。夏天拔河边郁郁生长的红柳草,冬天则要赶着牛车去被冰冻住的沙漠,砍硬如木炭的梭梭柴。孩子们半夜出发,天亮时候到达。先把吃的烤在火上,然后挥刀砍柴,砍一车柴就可以维持一周的用度。等到砍完柴,赶车回去,天又已黑了下来。

1981年,刘亮程突然发现曾经的垦荒时代结束了。人们开始走上回城的道路。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曾经路过的城市变得遥远无比,而且已经不是那么轻易地让人居住了。

3

黄沙梁的故事并不稀罕,在漫长的汉族移民史中,它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

历史上,新疆汉族移民主要分布在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伊犁等新疆东部和北部地区,这些地方均是历史上的政治、军事重镇。由于天山南北交通阻隔,南疆很少有汉族人进入。直到现在,汉族人口仍然主要分布在这些地方。

如今,汉族中如李翠珍那样的“老新疆人”,大部分是在清康熙以后陆续进疆的。当时清政府仿效汉唐时期的作法,在新疆实行屯垦戍边政策,最初是清康熙、乾隆两代的驻疆部队,而后是屯田的垦民。屯田的劳动力主要是从内地来的汉族人,分为兵屯、民屯、犯屯三种形式。这三种屯田者就是汉族来新疆的主流。他们在新疆繁衍生息,成为汉族人在新疆的先民。

民国时期,新疆先后被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和国民党统治。杨增新统治时期,社会比较稳定,而甘肃、陕西、河南几省连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于是人们结伴来到新疆。其后是金树仁统治,因他是甘肃人,而陕甘两省与新疆有临近之便,所以在他统治时期,陕西、甘肃来疆汉族人较多。而盛世才时期,正值抗日战争,内地一些地区又屡遭灾荒,许多人举家逃难来疆。到了国民党时期,为了加强对新疆的统治,在呼图壁、奇台两县都驻有重兵。

建国以来,大批解放军转业到地方进行生产建设,并相继有许多内地青年来疆工作,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3年自然灾害,难民开始逃荒至新疆落户。

黄沙梁作为新疆移民文化的缩影,其价值恰在于它完整展示了百年来中原与新疆难分难解的联系。

黄沙梁隶属沙湾县,属于塔城地区,最早从唐朝开始开挖渠道。《新疆图志·古迹》记载,该唐朝渠“阔约丈余,长数十里。”1950年解放军军垦战士在那里屯垦时,遗迹仍依稀可辨。

大规模的开渠垦田始于清代。乾隆二十六年(1761)在东起玛纳斯河、西止巴音沟河,修建有皇渠、上岔渠、永胜渠、太平渠、凉州户渠、安集海渠、三道河子渠等9条干支渠,全长200多公里,灌田360公顷。

民国初期,沙湾沿用清朝时期旧渠。沙湾建县后,兴修水利,许多旧渠被修复使用,还修建了不少新渠。

黄沙梁的出现与太平渠息息相关。太平渠开挖于清乾隆年间,从渠的名字便知道,是官银修建。同治年间,阿古柏入侵,战乱长达13年,渠道废弃。

如今,在黄沙梁背后的沙沟沿上,由东向西散布着一片破庄子,全是干打垒的厚实土墙,多半墙圈屋形完整,门窗和烟道清晰可辨。那就是黄沙梁的旧庄子,废弃已有六七十年了。刘亮程回忆,在他童年的时候,还有两户人家住在里面,一家只有一个老妇人,儿子常年在外地,没能力在新庄子盖房。另一家是新来的河南人,把一个废弃的破墙圈拾掇了一番,搭了个顶,就在里面生活了。

三区革命时,全村人赶车骑马,蹚过玛纳斯河躲避战乱。也是在这一年,时任沙湾县长挟带县志逃离县城,在过玛纳斯河时,县志掉进河里,被水冲走。那本记载着唐朝渠、新盛渠、皇渠和太平渠历史的史志,被归还给了河水。

1950年春天,中国人民解放军9军25师进入沙湾一带垦荒,一些荒弃的老渠道被修复利用。兵团人在沙湾土地上开凿了一条大渠,渠首在沙湾商户地乡,堰坝取玛纳斯河水,宽数十米,深数米,横穿商户地、老沙湾、四道河子,进入下野地垦区。这是沙湾境内最大的一条渠,水流浩荡,有河的气派,人们习惯叫运河。也是这一年的秋天,驻县部队帮助地方开挖了8条渠道,总长180公里。到了1953年,全县“组织民工3044人,开新渠31条,修复旧渠85条,挖泉眼投工194899个。”

一个新的拓荒时代到来了。逃难在外的沙湾居民开始陆续回来。他们的房子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人们只好在废庄子前面,重新建造家园。这个家园就是现在的黄沙梁村。在这片旧址西北几公里处,还有一片破房子,现在已经埋没在连片的棉花地里。那是最早的屯垦者居住的庄子。

太平渠像一条纽带,连着3个庄子。从那个已经消失的老庄子,到沙沟沿上的旧庄子,再到现在的黄沙梁,这个村庄在百年时间里,朝前走了3步。旧庄子像它扔在荒草中的两只鞋子。人们住旧一个庄子就往前移一两里,盖起一个新庄子。天高地广,谁愿意在老地方再盖新房呢?

4

1978年,刘亮程考到了石河子农机学校。3年后被分配到沙湾县城,成为一名专业农机管理员和一位业余诗人。那一年,刘亮程把一家人搬到了县城。

那时候村里陆续有人搬走。去县城,去乌鲁木齐,因为2000块钱就能买到城市户口,就能在供销社、粮油加工站这样的国有单位找到工作。

和很多人一样,刘亮程并没在拿到城市户口后获得实质性的帮助,因为国有单位很快就纷纷倒闭,不用城市户口也可以找到工作。1993年,刘亮程辞去农机管理员,来到乌鲁木齐打工。当时正是下海潮,刘亮程就到《工人时报》做了一名副刊编辑。乌鲁木齐的生活充实而稳定。在那段时间,他开笔写成了那本名噪一时的《一个人的村庄》。

“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就开始想念黄沙梁,想念那里的树、草和沙漠,”刘亮程说,“仿佛把目光留在了那里,它就夜夜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视角,看着我和我正经历的一切。”

如今,李翠珍一家仍然生活在黄沙梁,但黄沙梁的生活也不同于往日。

1992年,政府开始鼓励私人垦荒打井,远在边疆的农民发现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如今黄沙梁每户人家都有五六百亩地,农忙时要去石河子劳务市场,雇十几人摘棉花。短工60元一天、长工1200元一月,价格甚至不低于东部沿海城市的水平。如今,李翠珍家有700亩地,用她的话说,“比以前的地主还地主了”。

年纪大了,她早已不再下地干活,而是每天坐在阴凉的土坯房里。但生活并没有杜绝烦恼。她开始抱怨,刚来这里时打3、4米就有淡水,现在却要打60米,而能喝的水要打到100米以下了。她的儿子就要结婚,却发现黄沙梁找不到一块像样的木材。她感叹,那些曾经密麻麻的红柳榆和沙枣树呢?它们现在在哪里?

年初,儿子回了一趟甘肃老家。回来告诉她,老家的生态已经被破坏殆尽,她担心这里,担心她最后的家园,再过二十年会不会也要重蹈覆辙?

尽管如此,在黄沙梁,生活仍旧像普通的汉族村落一样冗长地继续着。早上凉爽的晨风吹拂着出工的拖拉机手,羊群像一支军队被赶往沙漠边缘的牧场,而无所事事的人们坐在屋里,坐在树下,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棉花地直接天边,一面是广阔的沙漠,一面是积雪覆盖的天山。 (感谢刘亮程先生为本文提供的帮助)

二道桥前世今生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潇郑廷鑫发自乌鲁木齐

7月11日。街上可以看到行人了。小摊贩出来了。搅拌机吱呀吱呀,冷饮机哗啦哗啦,一盒冰淇淋、一杯石榴汁就端到你面前。然后是小一点的商铺。还谈不上太多生意,但卷闸门好歹拉起来了。早晨10点多,篱笆里面有吃鸡蛋面的客人,一旁的维族小伙儿往大锅里倒着粘稠的油脂。手抓饭回来了。生活的气息,回到了二道桥。

乌鲁木齐旧称迪化,清代贬谪新疆的大文豪纪晓岚说它“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内清泉尽向西”,很长一段时间,迪化城就是在这样一个地形基础上向南北伸展。

今天的南门,是迪化城的南端。出了南门,朝着天山的方向,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乾隆年间,城里人与游牧的哈萨克人在南门附近以茶易马,可算集市在城市边缘的发端,而“马市巷”的名字也延续至今。《乌鲁木齐事宜》记载:1762年,“由城南北商贩,市肆繁华,俨然成都会。”民族商贩从那时起就开始在南门外云集,从南疆来的褡裢布、白大布、和田地毯以及具有民族特色的手工艺品和农副产品,翻越天山,源源不断进入这个市场。

光绪七年(1881年),中俄签订不平等的《伊犁条约》,新疆的乌鲁木齐、奇台、哈密、吐鲁番被确定为俄商贸易区,1895年,又在乌鲁木齐南门外给俄商划出了专门的贸易圈,到1907年,乌市的俄商超过800人,他们开设的洋行八大家名盛一时。

“外资企业”的兴盛带动了民族商贸的发展,《乌鲁木齐风物录》说,俄国的商家、德国的货主、天津的商人、陕西的千里挑担货郎、喀什的商贾、伊犁的老板云集于此,“请进、请坐”之声不绝于耳,算盘称重之声日夜不停。当年这里有丝绸市场、地毯市场、棉花市场、羊毛市场、土特产市场等,商谈结算有规,市场调节有序。市场的辅助设施,大饭馆、小吃店、车马房、乡会馆应有尽有,扫苗(剃头)坊、成相馆、洗澡池、钱庄子、制衣铺一应俱全。1896年,一座宽一丈一尺八、高六尺的木桥在此间的水渠上建成,它被命名为“二道桥”。随洋行进驻于此的是外国领事馆,如果说二道桥成为影响政治的一个因素,这或许就是开始。

辛亥革命后,洋行走向衰落,地方政府在南门外搭起12米宽、两层楼高的“天棚”,各族商人在棚下摆摊营业,其中主体是维吾尔族。渐渐地,有了民居和巷道,清真寺也建造起来了,维吾尔人的社区慢慢形成。

今天,城墙、城门都已不复存在,但南门仍然是一道人文地理上的分界线,熟悉术语的人会说,这是“大杂居、小聚居”中“小聚居”的代表。

南门以北的城区,与内地发展较好的中等城市并无大的差别,这里有麦当劳,有茶餐厅,有百盛,有王府井百货,市民讲着带有西北口音的普通话,音像店里传出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到了南门以南的二道桥和山西巷子,街上高鼻深目的行人多了起来,商铺前的招牌上多半都是书写得很大的维文,有些大到占据了大半个招牌。店名充满地方情调:阿穆瑞诺餐厅、依布拉蜂蜜店、夏帕艾提门诊、阿米娜乐器店,在这里,你可以听到古典的维吾尔音乐木卡姆,也可以听到来自中亚或者西亚的流行歌曲。民间都说,不到二道桥,等于没到乌鲁木齐。

在维语里,“巴扎”既是名词,又是动词,可以指集市,也可以指赶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二道桥自然形成的巴扎很是兴旺了一阵,直到1950年代前期,这里还是乌市最喧闹的地方。1957年,由国家投资,自治区商业厅在此兴建半弧形三层营业楼,取名二道桥百货商店,1959年1月正式开业。国营商店取代了个体商户。

整个1960-1970年代,二道桥暂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最有影响力的是3家单位,一个是外贸局(现在的经贸厅),一个是苏联领事馆,再一个就是国营百货商店。“外贸局从解放路一直到新华路,大得很,苏联领事馆斜对面有个店,专卖皮制品,一件水獭皮的大衣当时就卖几千块,不知道是不是外贸局开的。”在二道桥生活了30年的作家何树林对当年的光景记忆犹新。

“文革”期间物质短缺,百货商店里的“商品”仅供摆放,并不出售,到处都是排队的长龙。民间流传一副对联,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横批“南北”,意指“缺一(衣)少十(食)”、“没有东西”。尽管如此,仍有民众在二道桥悄悄地“巴扎”,“资本主义尾巴”没能全部割掉。

维吾尔是重商的民族,1980年,二道桥团结剧场门前悄然出现卖烤羊肉串,卖面肺子、羊头羊蹄的摊位,乌鲁木齐人成群涌来,把这里吃成了有名的“夜巴扎”。

夜市一火就是20多年,一位记者几年前这样写道:你知道乌鲁木齐的冬天有多冷吗?大雪铺天盖地,摄氏零下30多度,会有人冻死,但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这些小商贩也不会散去,一个摊位守着一盏灯一盆炉火,“一个商贩曾告诉我,商业守的就是信誉,这个夜市就是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会开着,都会有吃的。没有生意不要紧,不能坏了信誉。”

不要小瞧二道桥的人,那些在街头烤着羊肉串的小贩,也许就在两侧幽深的小巷里拥有丰厚的家底。商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出发和到达:向东,他们前往内地;向西,他们走入中亚、抵达欧洲,没准下一个奇迹就在这跋涉中诞生。

1999年起,乌鲁木齐对二道桥进行大规模改造。国际大巴扎、新疆民街等旅游商贸点依次出现,多数店铺被归置到几个庞大的建筑物里,和现在北京的秀水一样。对于多数外地人来说,乌鲁木齐的二道桥,就好比北京的王府井、天津的滨江道和上海的南京路,然而你只需离开路面整洁的步行街,往纵横交错的巷子稍稍移步,就能发现一些不同——二道桥并不仅仅是“汇聚我国新疆和俄罗斯、蒙古、哈萨克斯坦、巴基斯坦等周边国家民族特色手工艺品和土特产品、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前来观光购物的‘金商圈’”,它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深层内涵需要我们去认知和了解。

7月11日下午,武警整齐的口号声中,又一家街边小店重新开业。维族汉子端出盛满酸奶的保温桶,桶中央浮着巨大的冰块,几乎占据了保温桶三分之二的容积。汉子不停地搅拌着,冰块缓缓打着旋儿。很快它就会融化。

(实习生李倩对本文亦有贡献) (参考资料:《天山区文史》、《乌鲁木齐风物录》、《乌鲁木齐地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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